在這里,人間灰蒙蒙,雨雪霏霏。“紅桃Q”是那段淌血流淚歷史的見證。
在“我”尋找紅桃Q的過程中,看到了一九六九年的異象繁雜的世界:陰暗、死寂、殘酷,令人恐懼。
在蘇童的短篇小說《紅桃Q》中,至少七次出現“一九六九年”這個時間概念,將人的思緒帶向“十年浩劫”那個特殊的時代。小說是伴隨著“紅桃Q”的丟失展開的。“我”要去尋找紅桃Q,“我”懷疑“我”的哥哥,當“我”把手伸向他的枕頭和抽屜時,被他咒罵是“牛鬼蛇神”。“我”在街區的店鋪里尋找,被人嗤之以鼻。然后“我”找到了上海,卻在上海見到了人間更加恐怖血腥的場景——旅社里噴濺的血跡,火車上被殘害的老人。上海城市的死寂和呆板也在印證特殊時期的恐怖氣象。而紅桃Q的紅色、文中的血色都令人不禁毛骨悚然。那個年代不堪回首——人們一面殘忍,一面恐懼,人性中的陰暗面都在這里集中暴露。
一切給人以疼痛感的詞語都是在“若輕與若重”、“鮮紅與黑暗”的不斷交錯變奏中自然顯露出來的。
蘇童的“少年視角”是獨特的。在少年眼中,世界有太多的不可知和不可解釋,生命的沉重感也并不強烈,他看到的“文革”只是奇異且令人困惑的現象,甚至還帶著神秘感。少年也許并不明白所謂“抄家、作風、特務內奸”的真實意義,也不理解繡花女人為什么躲躲藏藏,驚恐而又惡聲惡氣,他更不會懂得墻上鮮紅的血跡下掩埋著什么,甚至在經歷了一個老人被處決的恐怖事件之后依然會有找到撲克牌的天真無邪的喜悅。在少年眼里,世界遠沒有事實上的沉重,他的心中別無他物,只有找到撲克牌這一個愿望,完全沒有現實中人們的猜疑、警惕、卑劣和殘忍的心理。作者仿佛要通過少年的視角淡化人間的悲劇色彩,然而,小說中世界的灰暗、殘酷、人性泯滅卻在少年單純的面孔下更加黑暗,彌漫著陰霾。少年愈是疑惑,我們的心就會愈加沉重。在作者不動聲色的敘述和看似輕淡的筆觸中,一種濃烈的血的氣息滾滾襲來。透過孩子的眼睛看世界,這本是一種最無辜最輕松的視角,文中的“我”是一個真正的孩子,即使在這種特殊的年代里他也沒有成人那種無處不有的恐懼,但我們分明看到了恐懼,作者拋給我們的分明是不可復加的沉重。
文中有一種執著的色彩,就是紅色:紅桃Q、紅花、血。這種鮮艷刺目的顏色背后是整個世界頹喪的灰色與陰暗。小說中,紅桃Q作為線索貫穿始終,見證著少年經歷了世界上許多不正常的事情,幾乎每一個事件都有紅桃Q的參與。血的意象透露著 “人在荒誕年代中的沉重處境”。血濺在墻上,抹在天花板上,火車上的紅桃Q上有“血”,這種“透明的紅色”使人“錯愕,迷惑,震驚,恐懼”。與紅色相對應,作者筆下的上海是“灰蒙蒙的死城”,第二天的上海也沒有陽光,“天空始終像灰鐵皮”,黃浦江邊雨雪霏霏,“江水是灰黃色漾著油脂的”,回程的火車灰暗而寒冷,“窗外仍然是陰沉沉的暗如夜色。”蘇童構筑了一個灰暗得使人窒息的世界。他堅持著灰色與紅色的雙重色彩意象的交疊,它們互為鋪墊、映襯。紅色,在灰暗的背景上怵目驚心且不合時宜,令人不敢直視甚至想要逃避。而那個時代的確只有兩種色彩,鮮紅與灰暗,人們的生活中充斥著恐懼和心灰意冷,一面壓抑,一面經受苦難。
同時,《紅桃Q》中不容忽視的,還有大量生動細微的動作和神態描寫。如果說,少年的單純與現實的沉重、紅色與灰色如同小說的骨架,那么這些深入的細節描寫則使其血肉豐滿。悲慘世界中進行著奇怪的革命,女人是漠然且冷冰冰的,會驚恐并惡聲惡氣地咒罵,人們把“封資修”的定義牢牢記在心里,“父親”神態和聲音都很緊張,并且滿臉恐懼,老人的眼中滿是淚水……人在荒誕時代的沉重處境就是在細微的神態舉止中逐漸建構的。
世界喪失了美好,“一九六九年”在文中被不停地念誦。“父親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或許小地方小縣城還有撲克牌賣。”不知是希望還是妄想,或許在那個被稱作“浩劫”的特殊年代,世間某一個角落,還存留著一絲真正的生活氣息和人們正常的生存心理。“我”沒能找到紅桃Q,因為“我”生活的時代已經被摧殘得變形,多年以后,“我”珍視紅桃Q,只因“我”珍視真正的生活氣息和正常的生存心理——走出了“紅與灰”的年代,就不愿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