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小說《一天》以“繁復冗長”的話語講述了沖床工張三自清晨至傍晚這一天的工作與生活流程。作者陳村巧妙地運用了畫面移接的手法,將一天中清晨、上午、中午及下午四個時段分別對應張三人生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四個時期,在這荒誕的景象拼貼中展示出作為萬千大眾代表的張三一生的生命流程?!翱餃餃钡臎_床,單調而煩悶,不僅銷蝕了父輩的生命,磨盡了張三的年華,又將打磨盡下一代人的青春活力。然而,心懷恐懼的現代西西弗張三卻以“被迫式自我陶醉”沉浸于“做工——吃飯——做工”的無盡循環中,以黑色的快樂把折磨當享受,勇敢地面對機器、經濟權力和吃飯本身對人的奴役與異化。向死而生,以樂觀的選擇向著荒誕的人生微笑,顯現出人的智慧與偉大,然而人生的末了來臨時,張三留給我們的卻只是慘然的笑。
關鍵詞:張三 沖床 匡湯匡湯 機器 做工 吃飯 活著
文學創作上簡筆與繁筆的關系,大家是不難明白的,即使不是文學創作,單就是一般生活習作、通信往來而言,也是極力要求言簡意賅或是繁而不冗的。然而,我國當代知名作家陳村在他的小說《一天》中卻一反常態講述了一個名叫張三的普通沖床工一天的生活軌跡:早上起床,上工的路途,一天的工作和最后的下班。如此簡單的四件事卻占用了萬余字的篇幅,不但語詞繁復、 嗦,句式單調(通篇大量運用“是……的”),而且寫作的語氣也充滿了孩童的稚氣與天真;即便就內容而言也不無荒誕意味——一早起床,張三去上班時還是一個青春少年,傍晚下班回家,不單老婆已故,連孫子也已有了。這真讓人納悶:作者運用這樣一種拙劣的創作形式,敘寫一些流水般無聊的事,到底要言說什么?表現什么?主人公張三一天的瑣屑之事與我們又有何聯系?帶著這些問題,我們不妨一同走進張三的世界。
“三兒!三兒!”①天還沒亮,母親起來,熱了泡飯,來叫張三?!皬埲犞胫谎劬ζ鸫擦?,把左腳伸進衛生褲,右腳也伸進衛生褲,提著褲子站了起來?!苯酉聛恚瑥埲惚犞胫谎劬Τ酝隉岬呐蒿?,又帶著母親裝好的盒飯跳下“咯吱咯吱”的竹頭樓梯,走過一段長長的弄堂,伴隨著有軌電車“丁丁當當”的聲音行進在去工廠做工的柏油路上。接下來到了工廠車間開起沖床,“匡湯匡湯”沖起別針頭子來。再下來,吃過中飯,上過廁所,回到車間抹抹嘴,很高興地坐在車床前的高凳上一直到上班鈴響后,合上電門又“匡湯匡湯匡湯匡湯”沖起別針頭子來。最后呢,張三眼睛有點花了,沖床突然不再“匡湯匡湯”了,徒弟把張三從高腳凳子上拉起來了,領到面包車里,敲起鑼鼓送張三離開了工廠。下午下班了,張三光榮退休了。回到家了,母親不在了,老婆也不在了,兒子結婚了,孫子也出生了,后來張三看著自己的兩只手高興地笑了。張三的一天也就完了。
聰明的讀者,讀到此將作何感想呢?很顯然,作者表面在敘寫張三的一天,實則在一天中就寫完了他的一生。小說巧妙地運用了畫面移接的手法即以一天的四個時段——清晨、上午、中午、下午對應著人生的四個時段——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清晨時截取了張三少年時代第一天早起上班的圖景,上午勾勒出張三青年時代的做工生活,而到中午、下午則著意描寫了張三中年、老年沖別針頭子時的情景。在這一天中,隨著時間的推移,張三也就由稚嫩的少年變成為一個兩眼昏花的老者。其手法可謂拙中藏巧、精妙奇特,具有很強的象征性與概括性?!皼_別針頭子這件事其實是很容易的,當初張三的師傅教了張三一遍,張三就學會了。張三一學會就開始沖別針頭子,一直沖到今天還在沖,明天還要沖,沖出來的別針頭子是很多很多的。”日子就由青年的一天天沖別針頭子沖到了兩眼昏花的老年,直至張三有了接替自己的徒弟??磥?,張三的一生都是這平凡的一天的不斷重復與循環。一天,張三人生中的任何一天;一天,更是他一生流程的高度濃縮。張三就這樣走完了他的一生,可悲么?是的!然而更可悲的卻是那代與代之間的復制與翻版。你瞧,張三出門時,接過母親遞給他的盛有飯的父親用過的飯盒子,穿上父親留下來的棉襖,又圍上父親留下的圍巾,從此就再造了一個父親的形象。張三沖別針頭子時用的這部沖床是師傅的師傅留下來的?!皼_床的沖頭換過許許多多了,沖床還是這樣一部,沖起來的聲音還是‘匡湯匡湯’”。張三坐的那只高腳凳也是師傅留給張三的,“已經磨得非常非常的光滑了”。“徒弟把張三從高腳凳子上拉起來,張三就把這只高凳送給他了。”“于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面對此,我們該說些什么呢?在這永無止休的重復與循環中,我們直感到一種強力的驅使與吸引,一種異己力量的可怕而不可抗拒。那么,它到底又是什么?瞧啊,那臺脫光了漆烏黑烏黑發出賊亮的光一直“匡湯匡湯”愚妄地叫囂著的沖床呀!它“已經把師傅的師傅和師傅弄得不再來上班了”。如果說工廠、車間是人生的刑場,具有極強的向死性誘惑,那么,這臺永不歇息的沖床與那只非常非常光滑的高腳凳便構成了碾磨人生的一個巨大碾盤,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年華都給它慢慢兒地在不知不覺中消磨殆盡,生命在這凳與床之間也只顯得黯然無光。人是那么的卑微與渺小——存在即為沖別針頭子!面對這可怕的機器對人的奴役與統治,想必深沉的作者也是難以用他老練的筆鋒剖述下去的。因為越是老練便越感思索的沉重而無以起筆,于是便只好通過孩童式的稚眼與稚口,以繁復單調的語句述說著張三重復的一生,以形式的松散“稚嫩”遮掩了這份無言的痛楚,且孩童式語言的 嗦繁復不也正暗示出張三人生的重復與單調嗎?“今天生活在昨天與明天”,千年如一日,沒有變化!
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廣漠的天地間為人類的存在尋求意義時,借荷爾德林的詩句說:“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但目睹完張三的“一天”,卻著實無法讓人體味到詩的意味,非但如此,反而更多了一份生存的恐懼與殘酷:“張三沖起別針頭子的時候思想是不敢開小差的,思想一開小差手就會伸到沖頭下面,一伸到沖頭下面手指頭也就沒有了……手指頭伸到沖床的沖頭下面被沖頭沖掉是非常痛的。車間里有工友就是這樣痛過的,張三看了心里就非常的怕了……所以張三開起沖床來是非常非常的當心,張三當心了以后,手指頭就不會落下來了。”與此同時,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如此單調與恐懼的沖床工作卻讓張三到了癡迷的地步——“沖頭沖在鐵皮上發出來‘匡湯匡湯匡湯匡湯’的聲音是非常好聽的……張三聽慣了這種聲音就覺得沒有這種聲音耳朵里就不大舒服,就什么意思也沒有了什么意思?!睍r刻都擔心手指頭會被沖掉,心懷莫大的恐懼,卻又陶醉于沖別針頭子,不沖就不自在,這真是難以置信的事實!這越發讓人疑惑了:張三的生存為何會顯現出如此的荒誕與悖謬?陳村摹寫這樣的生存悖謬到底意欲何為呢?其實,迷惑在文中早就顯現出來了。早上離家前,“母親要張三把飯盒夾緊了,飯盒打掉就沒有飯吃了。沒有飯吃是要餓肚子的,肚子餓起來人沒辦法頂得住。飯是最要緊的?!笔堑?,飯是最要緊的!“母親”的叮囑不愧為世間最樸素最偉大的真理。“做人做到大人了,總要去上工的,不上工就沒有飯吃,張三的女人也就沒有辦法拾著小菜籃頭到菜場上去買小菜了。買小菜是要鈔票的,買點好小菜就要有許多鈔票。不做工是不會有鈔票的?!薄百I米的錢也是張三賺來的……要賺錢的話早上就要早點起來,起來以后吃好早點心就順著鐵軌朝廠里走?!笨磥?,工廠、沖床掌握著張三的糧袋,與面包相比,單調重復、危險與恐懼又算得了什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張三是被迫的。不過,雖是被迫,張三本人卻又絲毫不覺得痛苦,反而迷戀沖床臻于癡迷忘我的境界,我們姑且就稱其為“被迫式自我陶醉”吧。這可真是個既好聽又多謬不可言的名詞!最終解開這個謎底,還得從張三與這架機器“沖床”談起。
張三是什么?張三就是磁場中的鐵屑。沖床是什么?沖床就是張三的魔鬼式戀人。張三想逃開這架機器嗎?不,不可能!事實上,張三是無可逃遁的。就個性而言,張三只有茫然,他難以保證不沖別針頭子他還能干什么來滿足吃飯;就共性而言,各行各業都有其本行業的機器存在,一如張三早上去工廠的路上所聽見的發出“丁丁當當”的用鋼鐵做出來的有軌電車。“張三踏起沖床開關和有軌電車司機踏鈴是一樣的。有軌電車的鈴一踏就會‘丁丁當當’地響了。張三的沖床開關一踏沖床也就‘匡湯匡湯’地響了起來。”“連著響起來沖床的聲音就變成‘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地一直響下去是響個沒有完的?!边^去電車開過來時“丁丁當當”,“現在電車開過來也是‘丁丁當當’地響”,總之,不是“丁丁當當”,便是“匡湯匡湯”。“電車是鋼鐵做出來的,鋼鐵做出來的東西都是很靈的,人要比它總是沒有辦法比的。”“沖床不歇也是可以的,沖床是鐵做的,鐵做的東西人總是弄不過它的?!比绱丝磥?,張三永遠也逃脫不了被機器掌控的命運。人活著就得吃飯,要吃飯就得與機器親密地接觸。既然命定的無法脫逃,他體味與感受機器上的重復與單調,憧憬機器外的樂趣及精彩,只能備受痛苦的煎熬——身已累,心更苦,果真那樣,張三唯一的出路便是瘋掉或者不活。而最高明的做法就是高興與心甘情愿,把折磨當享受,污水也變美酒。人一旦高興,時間將會變短,便打通了人生的時光隧道,由日出直奔向日落,茫渺的一生也變成了短暫的一天。沒了痛苦,無了憂懼。雖是被迫,可畢竟醉了,醉了就好。張三確實很聰明!我逃不開你,那我就愛你;我不能改變機器與命定的驅使,那我就欣然地接受。此即所謂的被迫式自我陶醉。終于,張三以他積極的選擇方式給近乎荒誕的境遇賦予了意義與趣味。由此可以說,張三是勝利的,顯示出了人的自主與智慧。但就根本而言,他又是一個失敗者。因為不論是消極還是積極的選擇,他都是被機器所統治著,都得承受來自機器的異己力量的壓迫,唯一的區別只是愿意與否。這不由讓人想起一則古老的神話:當年西西弗被眾神懲罰在地獄滾石頭時,遭遇的也正是此樣的折磨與尷尬。西西弗每天不停地從山腳將一塊巨大的石頭推上山頂。他咬緊牙,用盡全力,抑制著痛苦,汗流滿面,在“經過被渺渺空間和永恒的時間限制著的努力之后,目的就達到了。西西弗于是看到巨石在幾秒鐘內又向著山下滾下,而他則必須把這巨石重新推向山頂。”②第二天,第三天……周而復始,永無休止。幾千年前,希臘人就以神話的寓言揭示出了人生的這一荒謬的悲劇性實質。盡管后來加繆說:“在這針對于西西弗所構建的巨石與高山的世界中,‘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應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但終究他面臨的仍是荒謬的命運——滾石頭!”③直到今天,張三也只不過是行走在西西弗的這條路上。進一步而言,我們與張三走的也正是同一條路。作者陳村寫的不單是張三個人的命運,更寫的是我們每一個平凡的普通勞動者的命運。“張三”,這一名字本身在中國文化里就隱含有極大的不確指性。既然可稱“張三”,為什么就不可喚作“李四、王五”呢?可見,“張三”只是一個代號;張三,大眾的一個代表。因此,張三的悖謬與荒誕正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命運之所在。
“要用別針的人用上別針心里就會很高興,這樣造別針的人工錢也就有了,能夠派老婆到小菜場去買一點好小菜回來吃了……吃了飯就有力氣,就又好沖別針頭子了?!薄白龉ぁ燥垺龉ぁ燥垺背闪藦埲娜松鞒?,做工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吃飯,人活著就是為了吃飯!這正是張三以及我們所有平凡人的全部人生要義。不論張三、李四、沖床工、電車司機,還是其他各行各業的人都在走著張三的人生模式。掌管著張三糧袋的這臺沖床也已成了所有人經濟命脈的象征,它代表著經濟權力對人的奴役,金錢對人的壓迫而非僅是一個沖床了,一旦停下來,便沒有飯吃,一旦沒有飯吃,便沒辦法頂得住。我恨,因為自由;我愛,為了吃飯!
沖出的別針頭子是算不清的,重復的日子也懶得算清,唯有這十個手指頭還可數得清。于是,張三慶幸地笑了,我們也笑了,笑完,脊背生寒——含淚的笑啊,恐懼一生后的欣喜!人生的重負毋寧說吃飯的重負原來是如許的重,當可以平安而又舒適地吃飯的暮年到來時,我們所有這些“張三”才從被迫與受奴役的自我陶醉中清醒過來,可正所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① 本文所引《一天》原文均見陳村:《一天》,《高中語文讀本》第四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94—102頁。
②③ [法] 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西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3頁,第143頁。
作 者:吳登洋,南昌大學2010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國文學理論與批評。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