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懷玉《云溪樂府》價值考察

摘 要：趙懷玉《云溪樂府》題材選擇上以一郡之人之事為標準，并偏向明代；其詩題則以即事名篇的樂府新題為主；其情感指向尊重鄉之先賢、傳播歷史的深遠回音。其創作受明代李東陽《擬古樂府》影響甚多，由此可管窺中國古典詩歌的敘事傳統，其恒久的生命力顯然不可以“一代有一代文學之勝”定勢思維而輕忽之，古典詩歌敘事傳統可以自足地漸變與承續。

關鍵詞：趙懷玉 《云溪樂府》 價值考察

清代著名詩人趙懷玉（1747—1823），字億孫，號味辛，又號映川，晚號收庵，“毗陵七子”之一。清人對趙懷玉詩文成就多有肯定：袁枚提及常州文人時，首列懷玉，曰：“近日文人，常州為盛。趙懷玉字映川，能八家之文?！雹俸榱良破湓姟叭珲U家驄馬，骨瘦步工”②。龔自珍《常州高才篇送丁若士履恒》亦云：“奇才我識惲伯子（指惲敬），絕學我識孫季逑（指孫星衍）。最后乃識掌故趙（味辛），獻以十詩趙必酬?！雹劾畲茹懼^其“考訂精詳，文章爾雅，亦一代之秀也”④。以其《云溪樂府》而言，除袁枚外，另有管 珍（生平見《清史稿》卷三二四）、董曾臣（生平見《清史稿》卷四八六）、左輔（生平見《清史稿》卷三八一）等人為之作序，對其《云溪樂府》予以高度肯定，于茲可見懷玉詩文價值之一斑。不過，當代尚未見到關于趙懷玉《云溪樂府》的專門研究，本文擬以此切入研究，考察其在文學史上的價值意義。

一、“延陵一郡之人之事為樂府”

《云溪樂府》所涉人事，趙懷玉自謂“取常州八縣之事，自周至明，撰《云溪樂府》”⑤，以延陵一郡為限，有明顯的地域意識。

趙懷玉好謂桑梓事，由來有自，其少時“從吾宗秋圃先生游，又與湯君修業過從，兩人皆邑遺獻”⑥，秋圃先生，即趙彪詔，趙申季次子（張惟驤《清代毗陵名人小傳》卷三誤作趙申喬季子），字今獻，號豹三，又號秋圃，其人“著述之富不下千卷，吾宗之文獻也”⑦。湯修業“尤悉鄉邦故事，談終日不倦，激濁揚清，無所回屈，有毗陵文獻之稱”⑧。懷玉得此二人熏染，對傳承鄉邦文化，自謂“存心乎繼述，無忝乎先型，后死者之責也”⑨。

《云溪樂府》的創作主張本在“專示表章，微昭炯鑒”⑩，以正面褒揚為主，近70%為記述忠臣廉吏之作。記述忠臣廉吏，懷玉尤關注其在關鍵時刻之表現，如《綱安否》記述的李綱，值北宋傾覆之時，力主抗敵，其臨難持節之高，令人動容。再如《悲姚公》記述的姚 ，在元兵圍常州時，“兵殘食盡援軍斷，紙餅充盂不能爨。使君慷慨殉孤陴，血裹兩拳空巷戰”{11}，率兵死守，城破之后，縱火自焚死，從而感動一州之人，誓死抵抗。

尤其對有明一代，懷玉著墨更多。就數量而言，明代人事所占分量最重，除第一卷末兩首詠明代人事外，第二卷更全部是明代延陵一郡之人之事，而懷玉所記明代之赴死者，有為守土而死者：如《拒倭行》記述的徐槐，年雖七十而堅請逐敵，后死于敵手?！锻瞧酚浭龅腻X ，面對倭寇入侵，以身殉城。有為國事而死者：如《投園池》記述的高攀龍，不愿受辱而自沉園池，從容赴死，氣節永存。此外，更多易代之際，忠于明朝而死者：《北向拜》記述的馬世奇，京城陷落，北向拜謝后自殺殉國。《搖手三》《哀董生》則皆以一詩記述多位殉國者，前者涉及龔廷祥、華允誠、華尚廉、盧象哲等人，后者涉及董元哲、薛奇、石士鳳、歐敬竹及一位賣柴者，都于國變后自殺而死。另外，《沉淵曲》《悲澄江》《九龍山》《煎海僧》《牧牛兒》等詩，亦皆記述了不同身份的明季殉國者。個中位卑名微者，斷然不會為正史所垂青，而懷玉滿懷溫情與敬意搜羅記述一郡仁人志士可歌可泣之事，正如其《碧血錄序》再次議及明事時，對明之官紳極度不屑，“明則儼然冠紳，甘戕同類”，對明廷也極度厭惡，以為“明年（指天啟六年）諸賢罹難，又明年而帝崩，使先一年德陵短祚，諸賢或未必死，死亦未必如是之酷”，語氣之激烈，恨明帝不早死矣。在其心中，只有鄉之諸賢，才是值得銘記的，“懷玉鄉之后死，數典不忘，迄今尤為神往也”{12}。

《云溪樂府》除歌詠忠臣廉吏外，對忠義孝友、節烈高行也多有致意。忠孝者如《彭君嘆》記述的漢代彭修，于父親遭賊劫時，拔刀呼救，竟折服盜賊?！俄毼夜凇酚浭龅哪铣A寶，因其父戍守邊關前，留言云待其成年時歸來為其行冠禮，后其父亡，華寶直至七十不行冠禮，不結婚；節烈者，如《雙烈嘆》記述的成氏與俞氏，皆寧死亦不愿不整衣冠與人相對?！哆M鵝哀》記述的錢氏，自覺孝姑不周而自縊身亡，誠可嘆矣。

《云溪樂府》褒貶歷史人物，詳于明代，于東林黨人尤褒揚有加，“是則東林片席，實開明社；南蘭百里，尤聚黨魁，是編所采，于斯為盛?！眥13}然而此種褒揚與乾隆對殉國的東林黨人的看法大相徑庭，乾隆認為士人殉明殊不足取，“即如東林諸人，始未嘗不以正，其后聲勢趨附，互相標榜，糅雜混淆，小人得而乘之，以起黨獄。是開門揖盜者，本東林之自取，訖明亡而后已，何取乎帝后殉節為有光哉？”{14}乾隆一向欲以強勢的思想作風凌駕朝野，其在位期間文字獄案件頻率極高，如胡中藻《堅磨生詩鈔》案、蔡顯《閑漁閑閑錄》案、徐述夔《一柱樓詩》案{15}等多樁影響極大的文字獄案件，被告多因語言文字的疏失而遭禍，身首異地，甚或家族淪滅。由此不難理解，明代歷史為何一度成為敏感題材。然而，從《云溪樂府》中我們可以看到，地方精英往往以個體的不懈努力解釋歷史、興觀現實，從而在看似不經意間消解了朝廷的強勢，留下了經由個人之手傳播的歷史的深遠回音。《云溪樂府》對延陵一郡之人之事尤其是明代的集中關注，其價值或在于此。

二、“詩家之變態”

《云溪樂府》是比較典型的敘事詩。董乃斌以為依事與詩詞的關系，可分為三種，其一為“事在詩詞之內”，“所謂事在詩詞之內，是詩詞作品本身已將所述之事本描寫清楚，讀者即使不假外求，僅從作品本身（包括詞的題目、小序等）已能知道其事的大概”{16}，如此，則《云溪樂府》正是典型的“事在詩詞之內”的作品，其一詩一注的體例確保了詩歌所涉人事的客觀性、真實性。在清代，樂府長于敘事，已屬共識，如《古詩源》“例言”有云：“昭明獨尚雅言，略于樂府。然措詞敘事，樂府為長。”{17}換言之，敘事而取樂府，是古典詩歌敘事傳統的一大表征，時至清代，此傳統在承續之外，有何發展，值得探討。

管世銘跋《云溪樂府》云：“其詩頓挫含蓄，長短正變，不名一格，既兼有樂府諸家之勝而發揮義理根柢至性……蓋詩家之變態，史家之極致也?！眥18}所謂“詩家之變態”，當指形式上的“長短正變”，內容上的“義理根柢至性”。具體說來，《云溪樂府》之“長短”，體現為規模上的長短不一，最長的《周孝侯》150字，此詩開頭仿樂府古辭《猛虎行》，但其余內容則比原作要豐富得多，不僅僅是變題而已。歷代以原題寫作者不少，曹丕、陸機、李白詩、張籍、梅堯臣等均有詩作傳世，與之相比，趙懷玉《周孝侯》語言形式上錯綜變化，全詩有五言、六言、七言不等；內容上更蘊含了“義理根柢至性”，既有對豪杰立名的勸誡、亡國之恥的慎重；也有對小人得志的棒喝；更有對節義之行的稱頌。短如《千金書》者，只有13字：“千金書，萬口傳，袁州一去何時還？”簡潔有力的追問中，飽含了對鄉邦先賢的無限敬意?！对葡獦犯凡徽撈L短，要在于態度鮮明的表達對先賢的稱揚。

至于“正變”，本無定論，若以《詩經》為正，則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為變；若以漢樂府為“正”，則其后鮑照、李白、杜甫、白居易、楊維楨、李東陽、尤侗等諸家各有所創，是為變體。從樂府詩的發展歷程來看，變體其實是常態。不過，歷代文士雖喜作變風，可能未必如清人對“興觀群怨之旨”如此看重。清人很看重借詠史樂府以勸懲褒貶，連崇尚性靈的袁枚也不例外：“詩之義與春秋相表里，孔子曰：可以興，可以觀，即春秋義也?？党芍?，以共和年表作詩譜；少陵元白知之，以時事為樂府；鐵崖西崖（按：楊維楨，號鐵崖。西崖應為西涯，李東陽號）知之，以史事為樂府；我友味辛知之，又以延陵一郡之人之事為樂府，其隸事雖殊，其于勸懲褒貶之旨則一也。”{19}不難看出，袁枚以為，詩歌真義在于與史互為表里，互相補充。《春秋》以史褒貶，詩歌也當如是，以事褒貶，才為的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懷玉“以延陵一郡之人之事為樂府”，表達對社會現實的褒貶，“發揮義理根柢至性”，以詩為史，成為“常州一郡之志”。

《云溪樂府》從題目來看，皆為即事名篇、無復依傍的新題樂府，104首詩篇以事件命題的最多，如《升御榻》《帽擲地》《一揖出》等，超過40首；次以人物命題，如《陳司徒》《蕭夫子》《煎海僧》等，達30首；其余以地名為題的如《無礙殿》《曾公堤》《九龍山》等，有十來首；另有近10首以所詠人物自身的詞句為題，如《須我歸》《卿有名》《為誰守》等，其余為以景物、事物名稱、人物外形等命題。從命題方式可以看出，《云溪樂府》主要是紀事寫人的詩歌。此種立足歷史、形成專集的樂府詩，清代所在多有（王輝斌認為清代詠史樂府形成了又一座高峰{20}）。從其題材時間跨度看，有跨越若干朝代的，如洪亮吉的《擬兩晉南北史樂府》；更多以一代為主，如萬斯同的《擬明史樂府》、尤侗的《擬明史樂府》、舒位的《春秋詠史樂府》、張晉的《續西堂擬明史樂府》、徐寶善的《五代史新樂府》等等。

另外，從詩體角度來看，《云溪樂府》在題材選擇上，以一郡之人之事為樂府，以時間為序，橫跨千年，使得零星、隨意的創作成為整體、周到的安排。懷玉克服“方志缺略，文獻散逸，大雅之材不作，籍氏之譏以彰”{21}的困難，本著“存心乎繼述，無忝乎先型”的信念，苦心經營，這種理性創作的態度，正是中國古典敘事詩按照自身傳統自足存在的表現。另外，歷代人事中懷玉偏于明代，自謂 “遵略前詳后之意”，同里左輔則以為“夫魯史之體，詳內而略外，此方志之左海也；韓詩之旨，舉近以諷遠，斯俗化之右 也”{22}，如此，則重明代人事之寫法，既有對史書體例的借鑒，也有對意在諷詠的詩旨的承繼，借樂府創作而融通詩與史，難怪管世銘言其乃“詩家之變態，史家之極致也”。

三、余論

《云溪樂府》內容上體現出強烈的地域性，藝術形式上也力求新創，可視為清代詠史樂府代表發展的典型個案，更可借此深入思考其與中國古典詩歌敘事傳統的關系。

清代詠史樂府詩屬古典敘事詩歌鏈條的最后一環，其創作所受影響當起自《詩經》以降的歷代優秀樂府詩，不過，從創作實踐來看，李東陽《擬古樂府》既是清人詠史樂府創作無法忽視的坐標，又是他們力圖超越的對象。清代尤侗、萬斯同、洪亮吉等幾位詠史樂府大家的詠史專集與李東陽《擬古樂府》皆有明顯的承續關系，但又均有所新創{23}。如果說上述三者是當時名家代表的話，則趙懷玉自可作為中下層文人的代表。比較趙懷玉《云溪樂府》與李東陽《擬古樂府》，兩者順承之處清晰可見。首先是體制規模上看，兩者皆為兩卷，詩歌總量也頗接近，前者104首，后者101首；其次是時間跨度上看，前者起于春秋終于明末，后者起于春秋終于明初，前者雖稍長一些，但考慮到趙懷玉為清人，李東陽乃明人，則此種差異自可忽略不計；最后，從創作宗旨看，李東陽自稱“間取史冊所載，忠臣義士，幽人貞婦，奇蹤異事，觸之目而感之乎心，喜愕憂懼，憤懣無聊不平之氣，或因人命題，或緣事立義，托諸韻語，各為篇什”{24}；趙懷玉自述延陵“帝王名臣、吏治儒林、忠義孝友、節烈高行，卓卓可紀”，“事之有關名教、有利城社者書之，即無系于此而可歌可愕未可輕棄者，亦書之”{25}，顯然，兩人在“忠義節烈”的人物選擇上，在情感“喜愕”上，“其于勸懲褒貶之旨則一也”。但我們應當看到，兩者又確實是同中有異，趙懷玉之“以延陵一郡之人之事為樂府”，顯然是樂府詩中的新創。

李東陽《擬古樂府》對清人樂府詩創作的影響，正顯出古典詩歌敘事傳統的強大生命力，不可以“一代有一代文學之勝”定勢思維而輕忽之。文學傳統的是漸進展開的過程，浸淫在此傳統中，定可以從此傳統的不同演化階段得到自身創作的思想資源與技術支撐。我們考察《云溪樂府》，正是借此管窺古典詩歌敘事傳統的漸變與承續。可以說，古典敘事詩并沒有在漢唐之后難以為繼，“任何文學文體的功能性不僅不會一次性完成，而且一次性造成阻斷前景視野的障蔽性峰嶺現象也是不可能的”{26}。所以，加強對相關文本的細讀，切實厘清敘事傳統的發展狀況，對古典詩歌敘事傳統的研究來說，勢在必行。

① 袁枚：《隨園詩話》卷七，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8年版。

② 洪亮吉：《北江詩話》，《續修四庫全書》170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頁。

③ 龔自珍：《龔定庵全集》，《續修四庫全書》152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16頁。

④ 李慈銘：《越縵堂日記說詩全編》，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75頁。

⑤ 趙懷玉：《收庵居士自敘年譜略》卷上，道光十二年刻本。

⑥⑨⑩{11}{13}{18}{19}{21}{22}{25} 趙懷玉：《亦有生齋集》，《續修四庫全書》146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90頁，第190頁，第190頁，第202頁，第189頁，第216頁，第188頁，第189頁，第189頁，第190頁。

⑦ 趙懷玉等：《常州觀莊趙氏支譜》卷上，常州市圖書館藏。

⑧ 張惟驤：《清代毗陵名人小傳》卷三、卷四，明文書局印行。

{12} 趙懷玉：《亦有生齋集》，《續修四庫全書》147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9頁。

{14} 愛新覺羅?弘歷：《清高宗御制詩文全集第十冊》，國立故宮出版社1976年版，第701頁。

{15} 詳見上海書店編：《清代文字獄檔》，上海書店2011年版。

{16} 董乃斌：《古典詩詞研究的敘事視角》，《文學評論》2010年第1期，第28頁，第26頁。

{17} 沈德潛：《古詩源》，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頁。

{20}{23} 王輝斌：《論清代的詠史樂府詩》，《南都學壇》2011年第1期，第66—73頁。

{24} 李東陽著，周寅賓點校：《李東陽集（第一卷）》，岳麓書社1984年版，第1頁。

{26} 嚴迪昌：《清詩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

《茶陵派與明中期文壇研究》階段性成果之一，項目編號10YJC751068

作 者：藍士英，江蘇技術師范學院人文社科學院副教授。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