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洗澡》是一種關于“肉骨頭和米”的世俗欲求的敘事,是一種突出的“反神話”書寫。小說通過描述一群拖著尾巴的“人形動物”(知識分子)在“主人”(政治權力當局)的指使下展開的一場搶“骨頭”爭“小米”的鬧劇,展露了知識分子的世俗欲求和劣根性,抹去了知識分子的“精英”光環,并對政治權力當局遴選“人才”的神圣性進行了深切的嘲諷與消解。
關鍵詞:《洗澡》 知識分子 世俗欲求 劣根性 反神話
一、《洗澡》與“洗澡”
抗戰期間楊絳因創作的話劇上演成功而一夜成名,受到了親朋好友的熱情關注,錢鍾書自感被冷落,遂發奮創作《圍城》。①“文革”結束后隨著錢鍾書再次揚眉吐氣,其長篇小說《圍城》幾乎家喻戶曉。楊絳自嘲說:“我呢,成了錢鍾書夫人。楊絳還未完全被人遺忘,但主要是錢鍾書夫人了。”②這似乎也因此激發了楊絳也要寫一部同樣關乎知識分子精神與命運的長篇小說。1987年,《洗澡》得以面世。
錢、楊作為夫妻,文學旨趣也頗為相同,夫唱婦隨。錢氏在《圍城·序》中開宗明義地宣告自己的創作是從人類的動物根性上去書寫“現代中國社會某一部分、某一類人物”(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的,是對人性所做的藝術探討。楊絳也隨后在《洗澡·前言》里說:“許多衣冠楚楚的人拖著毛茸茸的長尾,雜在人群里……我每想起‘脫褲子,割尾巴’運動,就聯想到那些插圖上好多人拖著的尾巴。”坦言其筆下的知識分子同樣還是拖著“尾巴”的“衣冠楚楚”的人。《洗澡》其實形象地脫掉了知識分子的“衣冠楚楚”,它同樣是一部探討以知識分子為代表的人的劣根性的作品。
《洗澡》的主要故事講的是新中國成立之初不拘一格收羅人才,把舊社會的知識分子“一個大包袱全包了”,但對收羅來的知識分子的學問人品皆未摸底,為此政治權力當局隨即對這些知識分子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思想改造運動,當時泛稱“三反”,又稱“脫褲子,割尾巴”,俗稱“洗澡”。當局欲借此“大浪淘沙”的運動,大浪沖蕩,淘盡沙礫,去除雜質,再將“凈化”出來的零碎“金子”烈火燒煉,凈其個性,熔燴成一團,成為一個集體,便于管理與使用。這誠如小說末尾那一句:“經過清洗,都安插到各個崗位上去了。”換言之,一群知識分子在政治權力當局所推行的思想改造運動中歷經滌蕩與燒煉,并像一群“癩皮狗”一樣爭搶“主人”蓄意扔出的“肉骨頭”,相互傾軌,爭相表現,以期能通過“主人”的評定而獲得賞賜更多的“小米”。這一運動摧殘人的肉體生命,消滅人的個性與獨立精神,使之成為政治權力當局所能接受的純一色的“金子”,事實上是一種精神侏儒!同時人的劣根性及基本欲望也被暴露無遺。
二、“軟黃金”與“小米”
在整部小說開篇第一句就出場的人——余楠,這個在《洗澡》中頗費楊絳筆墨的極其典型也極具代表性的知識分子,灰色卑瑣,齷齪下流,自私自利,“捧得住飯碗,也識風色,能鉆能擠”。經過“洗澡”之后,他呈現出如此品狀:
余楠覺得自己像一塊經烈火燒煉的黃金,雜質都已煉凈,通體金光燦燦,只是還沒有凝冷,渾身還覺得軟,軟得腳也抬不起,頭也抬不起。
這是一段充滿諷刺的文字,它揭示出了一些本質。經“烈火燒煉”出來的“黃金”,分明就是個“金光燦燦”的“軟骨頭”——黃金本身就是一種硬度較低的金屬。這段文字還隱含了一個問題,即對知識分子群體展開的這場“洗澡”運動,其結果是否將他們熔燴成一團“黃金”了呢?用楊絳在《前言》里的問話來說就是“改了沒有呢?”《洗澡》對此做了黑幽默似的回答——“洗澡”運動之后當局接著就對參加“洗澡”的人進行撫慰和犒賞,即調整知識分子的工資,各組人員自報公議,然后由領導評定。各人按“德”、“才”、“資”三個標準來評定自己每月該領多少斤小米。這是關系著一輩子切身利益的大事,各組立即熱烈響應。譬如余楠自報的小米斤數比原先的多二百斤。他認為憑他的政治品德、他的才學和資格經歷,他原先的工資太低了。誰都不好意思當面殺他的身價。朱千里就照模照樣要求和余楠同等。施妮娜提出姚宓工資太高,資格不夠。羅厚說施妮娜的資格也差些。不過主要的是德和才。許彥成以導師的身份證明姚宓的德和才都夠格,他自己卻毫無要求。麗琳表示她不如彥成,可是彥成不輸余楠。
對余楠這樣的人,大家在人格上瞧不起他,但又都好面子不敢公開得罪他,也就不做“公議”;朱千里雖然也瞧不起余楠的人格,但在“物格”上自動向余看齊;施妮娜向來嫉恨年青的姚宓故趁機“公報私仇”,小伙子羅厚愛慕姚宓,許彥成與姚宓互為夢中情人,杜麗琳是許彥成的妻子……所以這一群知識分子自然會做出自己相應的訴求。大家都在爭,盡量抬高自己而貶低別人。
這類的會議沒開幾次,因為工資畢竟還是由領導評定的,一般都只升不降。余楠加添了一百多斤小米,別人都沒有加。朱千里氣憤不平……這些知識分子!有的冷言冷語,譏諷嘲笑,有的頓腳叫罵,面紅耳赤,還有痛哭流涕的……“不是計較不計較,洗了半天澡,還是他最香嗎!”……洗澡已經完了,運動漸漸靜止。一切又回復正常。
像余楠這等齷齪的人,在運動后“領導”所做的犒賞性的“評定”中“加添了一百多斤小米,別人都沒有加”,而這些“別人”的反應則表明這“澡”算是白“洗”了!“一切又恢復正常!”這真是對“洗澡”運動的反諷和對政治權力當局的戲弄。
楊絳顯然是說,即便是政治權力當局掀起的“洗澡”運動也未能洗掉大家的私心,更未能將作為人類“精英”的知識分子“熔燴成一團黃金”。換言之,無論運用社會力量甚至國家權力,也難以改變人的劣根性!因此楊絳在《前言》里反問道:“假如尾巴只生在知識上或思想上,經過漂洗,該是能夠清除的。假如生在人身尾部,那就連著背脊和皮肉呢,洗澡即使用釅釅的堿水,能把尾巴洗掉嗎?”繼又在《新版前言》里做了回答:“‘洗澡’沒有得到預期的效果,原因是誰都沒有自覺自愿。”所以,《洗澡》也是對以“洗澡”為象征和代表的政治權力當局干預人性的目的、行為與效果的終極否定與深切嘲諷。
三、“肉骨頭”與“癩皮狗”
錢鍾書從未在其文學作品中表達改造人性的奢望,甚至根本就不認為人性是能改造好的。但楊絳卻如她所喜愛的奧斯丁一樣——“心里梗著一個美好、合理的標準”,③認為人一生通過自發自覺的“超拔”,人性——至少是在個人身上——是可以變得美好的。所以楊絳在《新版前言》里說:
假如說,人是有靈性、有良知的動物,那么,人生一世,無非是認識自己,洗練自己,自覺自愿地改造自己,除非甘心與禽獸無異。在這部小說里,只有一兩人自覺自愿地試圖超拔自己。讀者出于喜愛,往往把他們看做主角。
這“兩人”當然是指楊所謂的“稍微正面一點的人物”④——許彥成和姚宓,但事實上即便是這兩人,也毫無例外地免不了俗——無論他們是為了“小米”還是私情。因此小說在末尾部分就有了這樣一段極為重要的文字:
余楠其實并不得意。他并不像尚未凝固的黃金,只像打傷的癩皮狗,趴在屋檐底下舔傷口。爭得一百多斤小米,只好比爭得一塊骨頭,他用爪子壓住了,還沒吃呢。他只在舔傷口。
在日常生活中溫文爾雅的楊絳,對筆下的人事卻常不留情面地冷嘲熱諷。縱觀楊絳的作品,跟錢氏的習慣一樣,她也在許多情境下將人比作動物,尤喜比作狗。楊諷刺和憐憫余楠爭得了物質利益,卻喪失了人格,是一個沒有人格骨架支撐的軟骨頭,一條搶食的癩皮狗。這其實同時也是對推行“洗澡”運動的政治權力當局所代表的神圣性及其所標榜的價值觀所做的一種嘲諷,更是一種解構。政治權力好比是主人,主人欲評定家養的狗的品質與德性,擇優汰劣,方法之一是扔一根骨頭到狗群里去,引它們傾軋爭斗,競相表現。《洗澡》里的文學研究社就是一個拉幫結伙、雞爭狗斗的場所,一場“洗澡”運動上演的其實正是一群拖著尾巴的人形動物在主人的指使下展開的一場搶“骨頭”爭“小米”的鬧劇。
顯然,作為人類“精英”的知識分子,畢竟還是“拖著尾巴”的人,他們需要小米,就像狗需要肉骨頭,這就是知識分子的世俗欲求。楊絳借此抹去了知識分子的“精英”光環,并對政治權力當局遴選與評定“人才”的神圣性進行了深切入骨的嘲諷與消解!
①② 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98頁,第211頁。
③ 楊絳:《楊絳文集》(4),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34頁。
④ 楊絳:《談〈洗澡〉的寫作》,《光明日報》1989年4月16日。
作 者:黃志軍,文學碩士,泉州師范學院應用科技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