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雕鶚堡》是端木蕻良短篇小說中的精品。在《雕鶚堡》中,作家不僅表達了對愛情的追思,還通過傳奇敘事,寓言化地呈現(xiàn)出自己豐富的精神苦悶以及對單純生活與美好世界的向往。
關鍵詞:《雕鶚堡》 端木蕻良 創(chuàng)作心態(tài) 精神苦悶
端木蕻良是中國現(xiàn)代文壇頗具爭議的作家,這種爭議更多的不是來自于他的作品,而是來自于他與其他作家之間的人事糾葛,尤其是與蕭紅、蕭軍、駱賓基等幾位東北作家之間的恩怨更是讓他飽受非議,對這些人事糾葛的過度關注又反過來極大地影響了人們對他作品本身的評價,導致其作品的意義與價值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遮蔽。今年是端木蕻良誕辰100周年,在這樣一個歷史的節(jié)點,我們重讀端木蕻良,走進他的藝術世界,無疑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也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在端木蕻良小說研究中,論者大都將目光聚焦于他的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大地的海》《大江》,以及短篇小說《初吻》和《早春》等,而像《雕鶚堡》這樣的短篇只是偶爾被提及,深入論述的則不多。事實上,《雕鶚堡》是端木蕻良短篇小說中的精品,通過文本細讀,我們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關涉的問題,為我們深入解讀端木蕻良的小說、考察他特定時期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走進他的精神世界提供了諸多線索。
《雕鶚堡》1942年11月創(chuàng)作于桂林。小說的篇幅短小,故事情節(jié)比較簡單,人物線索亦不復雜。從敘事架構來看,《雕鶚堡》講述了一個帶有傳奇色彩的凄美哀傷的愛情故事。我們知道,小說是一種關于時間、空間與人的藝術,也就是說,在小說中,人物無論被置放于一個怎樣的時空中,都寓含了作家特定的敘事意圖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從文本實際來看,《雕鶚堡》是一種帶有極強的象征意味和傳奇色彩的寓言化敘事,小說的時間和空間都是模糊的,端木蕻良顯然有意虛化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正是這樣一個無從考證的時空,離我們無比遙遠,卻又如此之近,在這樣一個時空中發(fā)生的故事,仿佛一只悠遠綿長的歌謠穿越亙古的時空隧道傳唱至今。
故事的主人公石龍與他的生存空間之間是一種疏離的關系,他是在一個自己不能把握的時間被拋進這個特定空間來的,他雖然生活在這個村子里,卻不屬于這個村子。他何時來的?從何處來?為什么來?關于他的這些信息在村子里均鮮為人知,我們更無從知曉。而正是這樣一個外來者,和村子之間構成了一種如魯迅所言的看與被看的關系,兩者之間互為視角,彼此映現(xiàn)。在村人看來,石龍是村里最憊懶的孩子,最不招人待見,他只是人們無聊時的談資,甚或用來教訓孩子的反面典型。因為村子疏離了石龍,石龍也同樣疏離了村子,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幾近被人漠視的可有可無的生命,卻為我們提供了觀照這個時空中人們生存狀態(tài)最好的視角。通過石龍的眼睛,我們可以看見,這個村子里人們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從來都有白發(fā)的公婆與不知何時便有的雕鶚,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從未隨時間的衍變而有絲毫更易。這種生存狀態(tài)不僅僅是物質層面的,更多的是觀念層面的,人們抱殘守缺,固化的觀念已經(jīng)被規(guī)范為傳統(tǒng),時間的衍變只是加固了這種傳統(tǒng)。在小說中,雕鶚正是這種傳統(tǒng)的象征物,它們居住在山頂?shù)臄嘌律希痛謇锏娜藗円粯邮来毖埽辉诖迦丝磥恚聩橈@然是主宰他們命運的神物,只要雕鶚在,他們的命運便會安然無恙,村子也會以這樣的形態(tài)一直存在下去。
身處傳統(tǒng)中的人們,他們自身已經(jīng)成為傳統(tǒng)的一部分,往往很難從內部看清傳統(tǒng)本身,對傳統(tǒng)的大膽反抗甚至徹底顛覆更是談何容易。試圖改變這一傳統(tǒng)的人,只能是外來者。為了改變自身的命運,同時改變村子的命運,石龍成為向傳統(tǒng)挑戰(zhàn)的第一人。他決然地爬上斷崖,試圖將遮蔽了光亮與美好的雕鶚捉下來。這個平時幾近被漠視的石龍,竟然站出來向傳統(tǒng)挑戰(zhàn),這一舉動在村子里引起軒然大波,人們立即群情激憤,怒不可遏,于是奔走相告,前來圍觀。我們知道,魯迅先生對看客丑態(tài)的描寫可謂一針見血,對國民劣根性的呈現(xiàn)更是振聾發(fā)聵,端木蕻良的寫作深受魯迅的影響,在寫作中自然對魯迅有所借鑒,對看客丑態(tài)的描寫同樣入木三分。
作為愛情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村里最憊懶的石龍和最勤快的代代并非青梅竹馬,亦非一見鐘情,只是在石龍攀援斷崖時代代才對他表達了自己的好感。顯然,代代如此決絕地表達情感更多的是為了挽救石龍,而非出于愛戀。即便如此,村民這個“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也沒有放過代代,當石龍在村人的遺憾嘆息聲中墜下斷崖離開這個世界后,村里擁有最勤勞美好名聲的代代則被編成歌謠,成為人們新的嘲弄對象,正如她的名字所寓示的那樣,穩(wěn)固的傳統(tǒng)觀念仍會代代相傳。
在對《雕鶚堡》有限的研究中,研究者大都將其解讀為一個關于愛情的傳奇敘事,端木蕻良的寫作動因主要是為了紀念亡妻蕭紅,應該說這種闡釋有其合理性。從表層敘事來看,《雕鶚堡》的確講述了一個充滿了傳奇色彩的愛情故事,結合當時小說的寫作背景,我們自然也會將其與端木蕻良和蕭紅的愛情婚姻遭際結合起來。問題的關鍵是,如果我們對小說的解讀僅僅停留于此,那么,文本的意蘊空間將會被無情地遮蔽。筆者認為,這部小說不僅是一首愛情的挽歌,更是作家苦悶的象征。
文學表達的是作家的心靈感受和生命體驗,這種感受與體驗既來自于作家的生活本身,也來自于作家的性格氣質。從生活實際來看,端木蕻良在寫作《雕鶚堡》之前的三十年生活經(jīng)歷足以帶給他豐富的精神苦悶。端木蕻良出身于一個貴族家族,少年時便目睹了大家族的繁盛,但同時也目睹了這繁盛背后僵硬冰冷的人性暗面,在他幼小的心靈里,便有著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深刻體察。作為一個東北流亡作家,戰(zhàn)爭的殘酷,離開家園故土到處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生活又讓他更為深沉地感受到生之艱難以及自由的難能可貴。端木蕻良投身文壇之際,正值中國左翼文學思潮高漲,在當時特定的時代語境下,向左翼文學靠近,無論是從作家的內在精神訴求,還是從文學的外在功利目的,對于具有強烈的社會問題意識和時代責任感的作家們來說,都理所當然成為最合時宜的選擇,端木蕻良亦不例外。端木蕻良曾經(jīng)得到過魯迅、茅盾等多位左翼作家的幫助,與他們一度保持良好的關系,但事實上,從精神氣質等方面來看,端木蕻良與當時不少左翼作家有著較大的區(qū)別,甚至與其中的一些作家還產(chǎn)生了分歧,這些同樣給他帶來了巨大的精神苦悶。尤其是后來蕭紅英年早逝,他飽受非議,這些更是讓端木蕻良備受心靈的灼痛和精神的重負。
從個性氣質來看,端木蕻良是一個才子型作家,他對生活極其敏感,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細節(jié),無論是大波大瀾還是涓涓細流,都能撩撥起他敏感的神經(jīng),給他帶來情感的悸動。他是一個公認的憂郁型作家,這種憂郁性格往往能夠成就偉大的文學,但留給作家精神的卻往往又是豐富的痛苦。文學雖然是社會生活的反映,而事實上,我們所身處的世界卻是豐富復雜的,生活本身也是變動不居的,我們的作家因為個性氣質有別,感受與體驗生活的方式自然也會千差萬別。面對同樣的生活境遇,不同的作家會有迥異的感受與體驗;面對不同的生活境遇,這種感受與體驗會更加不同。作為端木蕻良這樣一位憂郁的才子型作家,面對如此豐富復雜變動不居的生活,經(jīng)歷了文事滄桑,自然有著迥異于其他作家的心靈感受與生命體驗,同時也有著可能更為豐富的精神苦悶。
作家經(jīng)歷過的所有心靈感受與生命體驗會形成為一個整體,作用于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此同時,這個整體的有些內容在創(chuàng)作時會被擴大,有些內容會被淡化,而有些內容則會被轉移。當端木蕻良在創(chuàng)作《雕鶚堡》時,與蕭紅的情感牽系自然是創(chuàng)作的主要契機,戰(zhàn)爭的殘酷、妻子的離世,讓他沉浸在無比的孤獨苦悶中不能自已。但這種心靈感受在創(chuàng)作時會被擴大,端木蕻良之前所經(jīng)歷的諸多苦悶體驗會以整體的形式作用于寫作中。基于此,《雕鶚堡》所呈現(xiàn)的就不僅僅是悼念亡妻之情,更多的則是苦悶的象征;它不僅僅是一篇傳奇式的愛情挽歌,更多的則是對豐富的精神苦悶所作的一次人生體察。在小說中,傳統(tǒng)的勢力之大、因襲之重,外來者的孤獨無助、不被接納,個體的生命渺小、反抗艱難,看客的無聊麻木、冷酷無情,愛情的慘遭非議、被戲謔化,等等,小說中的這些苦悶情緒大體上都能與端木蕻良的人生經(jīng)歷有著某些聯(lián)系,我們完全可以從中尋求與生活的對應和比附,比如孔海立就指出,“只是這樣一篇不顯眼的寓言小說倒可以說是他做的一次間接的反駁,是他對文壇種種壓制個性、幫派社團排斥無幫派人士之現(xiàn)象的一種間接的批判。”①
《雕鶚堡》的精妙之處在于,作家沒有將這些感受與體驗片斷化,而是以整體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雕鶚堡》與端木蕻良1942年以前的創(chuàng)作無論在題材上還是風格上都有明顯的不同,它寫于抗戰(zhàn)時期,卻是一篇無關抗戰(zhàn)的小說,更沒有左翼文學的印記。端木蕻良早期的作品,無論是長篇還是短篇,民族仇恨和愛國激情的書寫都或隱或現(xiàn)地存在,廣闊的草原、憂郁的土地、饑餓的農(nóng)民、奔騰的激流、紅色的畫面,都是他筆下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在《初吻》和《早春》中,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端木蕻良創(chuàng)作的轉變;在《雕鶚堡》中,這一轉變更為明顯,上述意象已經(jīng)了無蹤跡。《雕鶚堡》更像是一個寓言,它寄托了端木蕻良的一個理想,他在精神苦悶中向往一個相對純凈的世界,一種單純卻美好的生活。
{1} 孔海立:《端木蕻良傳》,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5頁。
作 者:韓傳喜,文學博士,東北財經(jīng)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戲劇影視。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