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神奇茂密的原始森林

摘 要：嚴歌苓的長篇小說《扶桑》復雜豐富，隱藏著一個個未解之謎。扶桑的非道德、反道德的性感受、性態度源于靈肉平等觀，視性為肉體間的交流溝通；扶桑身上體現的女兒性、妻性、母性復活了母系社會的女性觀。

關鍵詞：嚴歌苓 《扶桑》 母性 母系社會

嚴歌苓的長篇小說《扶桑》{1}深具“傳奇性”，卻不止于“傳奇性”，在細膩入微的柔情、熨帖人心的溫情、熱血沸騰的激情和迂回婉轉、余韻裊裊的深情中，穿插著一段段令人驚異的議論，一簇簇深邃的哲思，賦予了《扶桑》濃郁的思辨意味。當“傳奇性”、“情感性”、“哲思性”融化于嚴歌苓詩歌般淬煉的語言中時，《扶桑》就成為一個渾圓的不可分解的整體，其中隱藏著一個又一個的難解之謎。

一、故事：華裔名妓的美洲傳奇

扶桑本是湖南茶農的女兒，還在搖籃中，就與一個八歲的叫阿泰的少爺定了親。十四歲嫁到廣東時，扶桑沒見到自己的夫君，卻與一只紅毛大公雞拜堂成親。19世紀60年代末期，二十歲的扶桑尋夫心切，被人販子拐賣到美國金山城的妓館，第一次所接客人是十二歲的“小白鬼”克里斯——那殘頹俏麗的小腳，柔細溫暖的肌膚，一瀉而下的黑發，低眉撮唇吹茶的動作，使她像女神或女妖那樣迷住了克里斯。

她第三次被拍賣時遇到了阿丁。警察追查時，在阿丁的掩護下，扶桑等女仔紛紛逃離，阿丁下落不明。兩年后，苦尋扶桑的克里斯終于見到她，兩人久久相視而立，“你的知覺使你感到克里斯這十四歲的男孩想要的是比你身體更多的東西”。克里斯爬樹到扶桑的窗口，看到被嫖客壓在身下的扶桑， “她的身體在接受別的男人，她的眼睛，她剩余的一切在接受他”。

十天后，生病的扶桑被送到醫院等死，陷入愛情的克里斯瘋狂地尋找扶桑；阿丁改名大勇重新現身，也在尋找扶桑。“拯救會”在克里斯和大勇面前帶走了扶桑。在“拯救會”，情不自禁相互示愛的扶桑和克里斯被女干事發現，無畏無邪的扶桑被斥為無恥。大勇以扶桑偷了東西為名試圖帶走扶桑，兩相爭執時，扶桑謊稱自己就是賊而被大勇帶走。

扶桑被大勇炒為名妓。苦尋扶桑的克里斯終于在大醉醒來后與扶桑相會了，但大勇出現了，滿懷殺機的克里斯在大勇、扶桑和自己的關系中看到的竟是和諧與美麗。在反華動亂中克里斯稀里糊涂地加入了強奸扶桑的隊伍，與此同時，大勇打殘了“拯救會”的女翻譯并賣掉了她。一年后，大勇聲稱，只要扶桑能叫出一個嫖客的名字，扶桑就屬于這個嫖客，但扶桑一個名字也叫不對。

兩年后，從倫敦回來的十七歲的克里斯終于在天茱茶館與扶桑相會，他想娶扶桑。改邪歸正的大勇準備在戲院中宣布扶桑的自由，為維護扶桑和自己的尊嚴，大勇打死了頤指氣使的牛肉商，因此被送進監獄。扶桑離開了準備要娶她的克里斯，一身盛裝，與即將施以絞刑的大勇（即丈夫阿泰）在刑場上舉行婚禮。之后扶桑帶著大勇的骨灰返回故鄉。

當然，這種簡要的故事概述是以犧牲掉小說中錯綜的情感、迷宮般的思辨和豐富的細節為代價的。在嚴歌苓構建的傳奇迷宮中，隱藏著太多的謎。

二、人物體驗之謎：反道德的性感受

一個風華正茂的女孩子淪落風塵，被賣為娼，當第一個嫖客到來前，她該是恐懼，該是羞辱，該是憤恨；當嫖客占有她的肉體時，她該有排斥，該有抵拒，退一步也會有身體動作上的冷漠。但是，當扶桑聽說第一個客人馬上要來時，她歡喜，她慌亂，腳步蹦跳著；這哪里是在“接客”，這分明是在歡天喜地迎接自己心愛的情人！扶桑是幸運的，她所接的第一個客人竟然就是彼此間一見鐘情的戀人。即便如此，讀者也會心生疑惑：扶桑的這種歡心“接客”的感受，與社會道德意識背道而馳，難道扶桑就沒有一點羞恥心、痛苦感嗎？

當克里斯爬上樹到達扶桑窗口，見到十個男人依次上床享用扶桑時，他沒有看到扶桑絲毫的排斥、抵拒、不合作，他看到扶桑在全面地迎合，像一朵歡歡喜喜開放的花朵，她主宰著伸縮進退，她控制著出入開闔，幸福歡樂的氛圍像波浪一樣一圈圈蕩漾起伏，以至于感染了旁觀的克里斯。讀者真是大惑不解，受難變成了享樂，這是怎么回事？扶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當扶桑在唐人街反華動亂中遭到輪奸時，她依然成盛開的花朵；她只是詫異這種特異的性的接觸方式，所以才咬下一個個紐扣留作紀念，這里面也包含克里斯的。

扶桑這種非道德、反道德的性感受、性態度，在現有道德體系中無法得到合理解釋。我們只能玄想扶桑所遵循的是另外一種迥異于男權社會的道德體系，或者說扶桑根本就沒有什么我們所謂的道德體系。

聯系作品中的種種跡象，我們甚至可以聽到發自于扶桑的似有若無的形而上的呼喚：來呀，你們來呀。你們盡管釋放你們的狂暴，發射你們的淫威，宣泄你們的報復和仇恨。我就是大地，容得下任何污垢與精華；我就是濃霧，沖不破撕不爛揉不碎刺不壞；我就是沙，容得下暴虐的海；我就是海，是神秘之源和生命之源。大地，霧，沙，海，這四者恰恰是小說中對扶桑的比喻或比擬。敘述者把扶桑的這種體驗叫做早一期文明中的體驗，在這樣的生命體驗中，肉和靈是平等的，靈還不能統治肉；那么性交在扶桑就成為肉體與肉體間的相互交流，是肉體間的自行溝通。自然，如前所提及的，扶桑在接受嫖客的同時，她的靈通過她的眼睛在接受著克里斯。克里斯的靈和嫖客之肉，就這樣與扶桑的靈肉緊緊相擁。扶桑的力量堪比大地和海洋，所以她能化解嫖客和輪奸者所給予的屈辱，她只接受其中的受難，而受難就像空氣、鹽、水，是生活、生命的必需品。這種體驗也是扶桑放棄像溫室一樣的“拯救會”而投入無邊際的現實生活的原因之一。

克里斯的體驗同樣會激起讀者的驚訝和迷惑。十四歲的克里斯看到扶桑“迎戰”十個嫖客時，他看到的竟然是和諧與美麗，他忍不住淚如泉涌，這淚水是被扶桑的美所震撼的結果。當十五歲的克里斯看到跪著的扶桑給躺著的大勇梳頭時，滿懷殺機的他竟從中也看到了和諧與美麗，這和諧與美麗也包括他自己。大概是扶桑的暈暈然如癡如醉的歡樂感染了克里斯——這個滿懷愛情、滿懷幻想的十四歲的純潔少年；大概跪著的扶桑以其無所不包的母性，以其寵辱不驚的從容，梳理著奴隸主的頭發，也梳理著大勇和克里斯的良心。不是嗎？迎合著的扶桑，跪著的扶桑，梳理大勇頭發的扶桑，剪開自己青絲的扶桑，不是把大勇和克里斯的良心一點一點地呼喚了出來嗎？

三、“女性”之謎：母系文明的現代復活

扶桑是中國文學史、世界文學史上一個極其殊異的女性形象，一個光彩照人、極具“原型”意味的女性形象。讀者在驚異、迷惑、嘆息、品味、歡喜、感慨、沉思中，時時會覺得扶桑不僅僅只是一個妓女形象，她的很多人格特性已經超越于個體女性之上，進入到“集體無意識”層面的群體女性形象中。也就是說，扶桑的特殊性已經上升到女性或雌性的普遍性。那么，扶桑所代表的女性有什么特質呢？

“母性是最高的雌性”，這是小說對“母性”的界定。深深打動克里斯的恰恰也是這古老的母性，蠻荒的母性，寬恕一切、成全一切、甘愿自我犧牲的母性。母性的強大在于其包容性、服務性，她任你索取，任你耕耘，不怕踐踏，不懼掠奪，她以自己款待天下，她以自己承接污垢，她以自己化解邪惡。就像大勇的邪惡并沒有使扶桑“惡”化，反而在點點滴滴中使大勇滾去一身獸皮，蛻變成人；就像克里斯等大小“白鬼”的強奸并沒有摧毀扶桑，而扶桑的存在，扶桑的美，卻使克里斯終其一生鞭打自己的良心，使自己避免再做傷天害理的事情。這其中所蘊含的分明是：扶桑使大勇變成人，扶桑使克里斯更像人；擴展而言之，這分明是說女性使男性變成人，女性使男性更像人；就其實質而言，這也是在說母性使男性變成人，母性使男性更像人。

小說賦予扶桑早一期文明中的女性特質，這“早一期文明”指什么文明，文中并沒有明確說明。前文曾說，扶桑所持守的道德體系似乎與男權道德體系迥異。細細思量，扶桑所代表的文明酷似“母系社會”的文明。母系社會的男女性關系不以經濟關系、權力關系、暴力關系為依托，而以兩相情愿的審美關系為準則。摩梭族的“走婚”形態就是典型例子。女性在男女性關系中可以是主動邀請者，也可以是被動受邀者，不管哪種形式都不能違背女性意愿。這里面的性關系更是一種“純粹”的性關系，男女兩性只享受其中的“性”，在“性”之上并不附加男權社會中的種種道德原則。這里沒有性交易，更不會有強奸、輪奸現象的發生。如果說母系社會也有性原則，那就是：“性”就是“性”，它絕不會是別的什么。從這個基點出發去看扶桑的性感受、性態度，她分明就是母系社會的女兒，她只享受“性”，至于“性”之外附加著什么，她統統沒有概念。

我們可以說，母系社會的“妻性”經由“集體無意識”復活在扶桑身上了；而母系社會的“母性”也經由扶桑與克里斯的關系最直接地復活了，同時也經由扶桑與大勇的關系間接地復活了（扶桑以婚禮寬恕、接納、成全、肯定了大勇）。我們也可以把扶桑的天真、混沌、無概念、原始性視為女性的童年時期，或人類童年時期的女性特質，或者母系社會的女性特質。在母系社會的參照系中，扶桑的女兒性、妻性、母性都可以獲得較為滿意的解釋。這大約折射著嚴歌苓的女性理想吧，盡管有點唯美，有點虛幻，但“理想性”可以提升“人性”，況且，這個“理想性”并非空穴來風，它有堅實的“母系社會”作為基礎。

《扶桑》是一部豐富而又復雜的作品。在情節、人物形象、情感體驗方面依然存在許多未解之謎。筆者常常在心目中勾勒嚴歌苓不同作品的形象：《少女小漁》是一朵美麗的奇葩，《女房東》可算是一棵簡潔細膩的草，《一個女人的史詩》能算上一片豐姿搖曳的樹林，《扶桑》呢？《扶桑》該可以是一座神奇茂密的原始森林吧。

① 嚴歌苓.扶桑[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0.

作 者：張永輝，文學博士，中華女子學院對外漢語系文學教研室主任，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藝術學；張華，文學碩士，北京電子科技職業學院基礎部副教授。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