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火的意象看《金閣寺》的毀滅美學

摘 要：意象對文本的解讀至關重要。本文將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以火的意象入手解讀三島由紀夫名作《金閣寺》。全文分三大部分，以火的考據(jù)引入，結合作品人物心理與性格分析《金閣寺》中火的意象，進而闡釋三島由紀夫作品中所蘊含的獨特美學。

關鍵詞：三島由紀夫 《金閣寺》 火 意象 毀滅美學

三島由紀夫在處女作《假面告白》的序言中，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關于美的一段話：“美，是一種可怕的東西?！比欢?，他也不得不承認：“人就是個總想說自己痛苦的東西?！睂γ赖乃妓髫灤┲龒u由紀夫的一生?！督痖w寺》是三島由紀夫獨特美學觀成熟的標志。在作品中，三島由紀夫所關注的重點是被烈火包圍的金閣寺所包含的隱喻。有論者認為：“一方面，雖然《金閣寺》背負著牢固的現(xiàn)實性，它反而成了一部精彩的觀念小說。”主人公“我”火燒金閣這一現(xiàn)實事件的背后，隱藏著三島由紀夫的毀滅美學。

一、《金閣寺》中的火

在《金閣寺》中，“火”這一字眼共出現(xiàn)了104次。文中的火，既包括具體的自然火，也包括抽象的內(nèi)心之火。同時，火的意象和作者的毀滅美學也形成了表里兩層的復合結構。

下面，筆者將從具體的火和抽象的火兩個方面，對《金閣寺》中的“火”這一意象進行分析。

（一）具體的自然之火

文中第一次明確提到火，是在火化溝口父親的時候。火葬在雨中的海邊舉行，熊熊烈火吞噬了父親，此時的溝口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死亡的震撼。溝口對于父親的感情是十分復雜的：父親沉默寡言，體弱多病，甚至有些懦弱無能。但也正是這樣的父親引領溝口走向金閣，并陷入美的狂喜與痛苦之中。正如天生的口吃一樣，溝口

的情感與事實之間也總存在著錯位。對于父親的死，溝口并沒有感到悲傷，然而對父親也談不上憎恨或討厭，感情十分復雜。毋庸置疑，父親對于溝口是至關重要的存在?；馃袅烁赣H的肉身，溝口通過父親的死確認了自己的生。

父親死后，溝口進入金閣寺，成為道詮和尚的弟子，能夠近距離的接觸金閣了，此時的他，日日沉浸在金閣毀滅于戰(zhàn)火的幻想之中：“燒毀我的火也將把金閣付之一炬。這種想法幾乎令我陶醉。”只有在死亡這一平面上，溝口才能和金閣平等。然而，戰(zhàn)敗使這種幻想破滅了。戰(zhàn)爭結束后，一次夜觀燈火的經(jīng)歷令溝口產(chǎn)生了對惡的向往。京都解除了長期管制，全市是一望無垠的燈。閃電時而劃過，與燈光一起在黑夜中熠熠生輝。在這里，閃電與燈火便是火的具體體現(xiàn)?；鹋c夜相互映襯，火的明亮與夜的黑暗相互交融，善與惡交織在一起。此時，在溝口的眼中，燈暗示著邪惡，黑夜是包含這邪惡的黑暗。溝口希望心中的邪惡像燈火一樣不計其數(shù)地繁衍，更希望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能像黑夜一樣廣闊無垠。在這里，燈火與黑夜便是溝口對惡的向往的隱喻。

值得注意的是，在《金閣寺》中，火經(jīng)常以一種“被管理”的狀態(tài)出現(xiàn)。溝口認為，明治維新后，人們的“素質(zhì)”管理著火，火“被踩滅、被分截、被管理”，而在這之前，“火與火互相親近，糾合成無數(shù)的火……無數(shù)寺廟被焚毀，不安充斥著人間?！倍斀瘢ㄕ押投迥辏?，人間的不安不亞于當年，世間同樣險惡。由此溝口認為，金閣沒有不被焚毀的道理，滅亡是否定才是常態(tài)。這堅定了溝口焚毀金閣的決心。文中另一處較明顯的“被管理”的火即溝口在寺廟看見的被爐符禁錮的火。此時溝口已經(jīng)走火入魔，對火甚至泛起了肉欲的感覺。昔日顯赫一時的火躲在陳舊的爐符后面，呈現(xiàn)出一種蒼白病弱的狀態(tài)，而溝口對火的欲望令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認為火如同婀娜的女子般美麗。溝口無法忍受火被管理、被禁錮，希望火沖破束縛，形成燎原之勢，毀滅一切。

“被管理”的火，實際上處于一種壓抑的狀態(tài)，預示著燎原之勢。這種壓抑使溝口產(chǎn)生了一種解放火的心理，激化了他潛在的縱火欲。此時，溝口毀滅金閣的欲望已不可抑制，個人與金閣、生與美的矛盾處于一觸即發(fā)的狀態(tài)。

終于，溝口下定決心要燒掉金閣了。在一個雨夜，溝口溜進了金閣，擦燃了火柴?；鸩竦幕鹞⑿?、脆弱，同時也預示著毀滅。溝口在無月之雨夜擦燃了火柴，被火光照亮的金閣模型顯出了脆弱的一面，預示著金閣終將化為灰燼。溝口點燃第二根火柴，照亮了義滿佛像。義滿的眼睛在火苗的映照下閃閃發(fā)光，但溝口毫不畏懼，甚至覺得這尊小偶像看起來也是不堪一擊、十分凄慘的，并下決心要在義滿的注視下燒毀金閣。在這里，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溝口在奔跑時，聽見了火柴盒的響聲。這時他止住腳步，用花紙塞滿火柴盒的縫隙，消除了響聲。響聲的消失，暗示著像火柴之火一樣的不安也同樣消失了。溝口摒棄了自己的焦慮與猶豫，堅定了燒毀金閣的決心。

于是，溝口同時劃著了兩根火柴終于放火燒毀了金閣。他縱身跑到山頂上，鳥瞰遠方的金閣，只見滾滾濃煙和沖天的火焰。金閣的上空仿佛灑滿了金粉一般，壯美而輝煌。在火中，金閣的美達到了頂點。這時，溝口扔掉了自殺用的鎮(zhèn)靜劑和小刀，想到：“我要活下去！”見證了毀滅的他，決定要繼續(xù)活著。通過縱火，溝口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堅固的金閣寺在烈火中毀滅，它的美卻在溝口的心中得到了永生。

（二）抽象的內(nèi)心之火

在現(xiàn)實中，主人公溝口燒毀了金閣寺。然而，他的內(nèi)心世界中也存在著火。溝口的內(nèi)心之火十分復雜，經(jīng)歷著一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嬗變過程。在這心火燎原的過程中，不能忽視幾個重要人物對溝口的影響。

1. 母親與柏木

在《金閣寺》中，溝口的母親和朋友柏木共同象征著欲望之火。

溝口的母親希望溝口能當上金閣寺的住持，并對這一野心毫不掩飾。這一念頭對溝口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點燃的卑微的野火，仿佛有一種肉體的強制力的東西，使我恐懼萬分?！睖峡诘谝淮蚊鞔_地意識到了自己想要征服金閣的欲望，并被這野心之火俘虜了。溝口想通過當上住持來征服金閣寺，這一想法令溝口處于期待與痛苦的矛盾中，以至于脖子上長出了一個火癤子。這里的火癤子是當住持這一野心的外在表征，它暗示著溝口內(nèi)在的野心，火癤子被割掉的結局，同樣預示這一野心也終將破滅。

同時，文中的另一重要人物柏木也不斷引導著主人公行惡，激發(fā)著他內(nèi)心的欲火。柏木有一雙外翻足，這一生理缺陷比溝口的口吃更加明顯。柏木將外翻足這一缺陷當做是證明自身特殊性的存在，同時也毫不掩飾自己的丑陋與罪惡。第一次見面時，柏木就和溝口大談自己失去童貞的事，沒過多久，就當著溝口的面對女子撒謊。坦陳罪惡的柏木對內(nèi)向的溝口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他總能引發(fā)溝口作惡的念頭，并使溝口樂在其中：溝口像柏木一樣以瀆圣的方式念經(jīng)，為柏木偷花，替他欺騙女子……這一系列惡行令溝口感到無比快活。在行惡這一層面上，柏木是行動派的南泉和尚，溝口是認識派的趙州。

然而，這行惡的快活也令溝口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認為這快活并不能長久。的確，溝口與柏木的交往，伴隨著行動與認識的沖突。他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柏木堅信，認識比行動更重要，能夠使世界變形。他懼怕未知的世界，認為美令人痛苦、毫無益處。這一點與癡迷于美的溝口大相徑庭。從本質(zhì)上看，柏木其實才是認識派的趙州，而溝口是被行動所驅使的南泉。在這里，二者并沒有高下之分，甚至對于變形了的溝口來說，行動比認識更為重要。溝口認為，認識終究是會欺騙人的：柏木陶醉于自己的內(nèi)翻足，認為這是吸引女人的根源，而房東家的女兒卻覺得柏木吸引人是因為“眼睛長得還算好看”；友人鶴川死亡的真相更使溝口意識到，柏木所信奉的認識并非無所不能。柏木吸引溝口，卻終究拋棄了他，正如認識欺騙著溝口，令溝口處于痛苦而變形的世界里。

母親和柏木點燃了溝口內(nèi)心的欲望之火，然而這邪惡的火卻幾乎將他焚毀。溝口始終無法成為真正的惡人，他不斷地探索著，希望能從這無盡的痛苦中解脫出來。

2. 老師

老師（道詮和尚）這一關鍵人物，對溝口產(chǎn)生了非同尋常的影響。可以說，老師使溝口從俗世的欲望之火中解脫出來，進入了更高的境界，相當于淬煉之火的第一層。

文中提到，溝口常常以一種批判的眼光看待老師，直覺老師將會阻擋他擁有金閣、擁有美。事實也正是如此：溝口踩踏懷孕的女人，給老師送上禮物希望息事寧人，但老師并沒有任何明確的反應。溝口對老師這種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感到很不滿，然而老師并非毫無察覺，只是置若罔聞，故意冷落溝口，無視溝口，壓抑溝口的野心之火。

然而，壓抑是一種正常、有用、甚至快活的活動。老師的壓抑，實際上對溝口反而有利。溝口漸漸意識到，當上住持并不能真正的擁有金閣，只有燒毀它，才能達到美的永生。于是溝口變本加厲，不斷作惡，希望老師能將自己趕出寺廟，然而，老師依舊沉默著。終于有一天，溝口在花園中看見了老師的懺悔，斷定這“分明是做給我看的”，逆轉了一切。溝口不指望老師的驅逐，下決心要縱火了。想要當上住持的野心之火熄滅了，但更大的野心之火燒起來了。溝口要燒掉金閣，真正地毀掉它。溝口從他人的束縛里掙脫出來，堅定了燒毀金閣的想法。

從某些意義上看，老師的壓抑對溝口是一種升華。類似于火的淬煉。母親和柏木使溝口意識到野心的魅力和行惡的快感，使他沉浸于欲望之火中不能自拔。而老師的壓抑使溝口認識到，這小小的野心和小小的惡行其實毫無意義，欲望之火并不長久，無法使自己達到理想的、美的境界。因此，只有經(jīng)歷如火般痛苦的淬煉，才能升華到更高的境界。

3. 自我

在柏木與老師的雙重催化下，溝口產(chǎn)生了燒毀金閣的想法。但是，真正堅定這個念頭的關鍵，在于溝口本身。

溝口被欲望之火折磨得痛苦不堪，但這時他又驚恐地發(fā)現(xiàn)，在自己與姑娘交歡時，金閣的幻影竟然浮現(xiàn)出來了。這使溝口意識到，金閣如鬼魅一般無處不在，甚至不惜一切代價，直接現(xiàn)身來妨礙溝口對生的追求。種種折磨使溝口開始覺醒，躍躍欲試，想從束縛中掙脫出來。終于，溝口出走了，向里日本海走去。大海是溝口一切丑陋和力量的源泉，在波瀾壯闊的海邊、荒涼的自然中，燒掉金閣的念頭猝然產(chǎn)生，為他增添了莫大的力量。溝口從大海中汲取了力量，沖破了金閣的束縛，也突破了自我的焦慮，認為自己可以不受金閣的威脅了。

同時，回到寺廟的溝口也擺脫了老師的束縛?？匆娂傺b懺悔的老師后，溝口想道：“老師和我早已成為彼此互不影響的不同世界的居民了，我已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了。已經(jīng)不要期待借助外力，只要按自己所想的，在自己所想的時候堅決行動就可以了?！?/p>

擺脫了束縛、堅定了信念的溝口開始放松了。溝口能夠不受影響地和妓女交歡，更擺脫了老師和柏木的束縛。與禪海和尚的對話令溝口感到被人理解的幸福，壞掉的火災報警器更督促溝口要立刻行動。然而，在行動的夜晚，溝口又陷入了勞頓。夢幻的金閣再次出現(xiàn)，美在最后機會再次發(fā)揮它的威力，幾乎令溝口放棄了行動。然而，《臨濟錄》的《示眾》章浮現(xiàn)出來了：“向里向外，逢者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能獲得解脫。不拘于物而灑脫自在。”語言使溝口從無力感中解脫出來，溝口開始不懼怕徒然，并認為正因為徒然，才應該去做。

溝口終于點火了。正如他所幻想的一樣，金閣被包圍在烈焰之中。溝口想在究竟頂中死去，想要與金閣一起在火中毀滅，然而究竟頂?shù)拈T怎么也打不開，金閣在最后的時刻仍然拒絕著溝口。意識到這一點后，溝口沒有猶豫，轉身跑下了樓，一路狂奔到了左大文宇山的山頂，扔掉了自殺用的小刀和鎮(zhèn)靜劑，抽著煙，心想：我要活下去。即使被美拋棄，即使所做的是徒勞，溝口也毫無畏懼，絲毫不感到后悔。

此時，溝口已經(jīng)徹底地擺脫了自我的束縛，實現(xiàn)了自我的覺醒。哲學家里爾克曾說：“被愛意味著在火焰中自焚?！弊晕业挠X醒，便類似于“自焚”。這時，溝口便是涅槃的鳳凰，真正地從束縛中掙脫出來，尋求到了自己一直所追求的美與生。

二、火與毀滅美學

由上文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火”這一意象在《金閣寺》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同樣，這一意象對《金閣寺》中所蘊含的三島由紀夫獨特美學觀——毀滅美學的解讀也是十分關鍵的。

毀滅美學與日本人的生死觀密不可分。李澤厚先生曾精辟地論述過日本民族的生死觀：“一方面視生命如虛幻，一切皆空無，蔑視死亡的來臨；同時也正因為此，便竭力把握和十分珍惜生存的時刻，‘惜生崇死’成了極為凸出和強烈的特色音調(diào)。它不是充分理性地，而是更為感性地去把握生死，對待生死，了解生死。這種‘崇死’，乃積極地主動地向神的皈依，故呈現(xiàn)為對死亡的尊敬（尊死）、崇拜（崇死）和病態(tài)的美化和愛戀（如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和行為等）?！?/p>

這種生死觀從日本人對櫻花、雪、杜鵑的偏愛可以體現(xiàn)出來：櫻花在綻放最燦爛的時刻即凋零；美麗潔白的雪在太陽升起時即消逝；啼血的杜鵑，生命何其短暫。類似于此的無常使日本民族形成了一種厚重的宿命觀念和悲劇氣質(zhì)，同時形成了日本人對生死的徹悟態(tài)度：“生”的意義不在久遠持續(xù)，而在于這光榮美麗的瞬間。徹悟生死，以死為美，死于青春，可以說是日本民族死亡文化心理的一個明顯特征。

三島由紀夫的毀滅美學體現(xiàn)的就是死，就是生的“不在”。當《金閣寺》的主人公把象征美的理想的金閣寺燒毀時，美即達到了頂點。在《金閣寺》中，火象征著毀滅，是燒毀金閣寺的重要介質(zhì)，也是實現(xiàn)毀滅美學的外在媒介。金閣寺在熊熊大火中毀滅了，溝口通過縱火，毀滅了堅固的金閣寺，使金閣虛幻的美得以永存。同時，經(jīng)歷了欲火的誘惑以及火的淬煉后，主人公逐漸實現(xiàn)了自我的覺醒，意識到了自己一直追求的就是死，就是毀滅，并借助火的力量達到美的永恒，從而升華到了更高的境界。三島由紀夫在劇作《近代能樂集·弱法師》中，也使用了類似的手法：被火灼傷而失明的俊德，認為火是“世界的末日景色”；人們在火中的呻吟，是末日時分才能聽到的“正直的聲音”；看到燒焦的裸尸，俊德甚至會興奮地射精。由此可見，火是三島由紀夫作品中的重要意象之一。

《金閣寺》中的火是一個多層的復合意象。通過這復雜的火，我們看到了掙扎、毀滅與新生，也看到了獨特、永恒的毀滅美學。因此，我們可以說火是解讀主人公溝口內(nèi)心之謎的關鍵，也是探索三島由紀夫獨特美學觀的一把鑰匙。當然，僅通過火這一意象來分析三島由紀夫的作品是遠遠不夠的。在研究火的同時，我們也應該結合其他重要意象，通過對文本的細讀和分析，深入探索三島由紀夫作品中獨特的美和無盡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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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張月，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日本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