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南非作家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的身世與歐洲在南非的殖民統治和南非一百多年的歷史劇變密切相關,這樣的寫作語境使庫切享有了得天獨厚的寫作資源。并為他的代表作《恥》贏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等諸多殊榮。但更主要的是小說家從現代懷疑主義的視角出發對歷史、人性、殖民主義和現代文明等一系列問題的深摯關切與追問,這使他的小說跨越了狹隘的民族、種族等障礙與偏見,直抵歷史淵源與人類發展的縱深處,提醒人們重新審視我們一直以來所秉持的人文觀念、殖民主義的歷史和現代文明的種種淵藪。
關鍵詞:人文主義 殖民主義 種族 性別
在古希臘神話里,普羅米修斯意味著“先見之明”(forethought),他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人類盜來天火,遂成為世代被人稱頌的英雄。①相對于茹毛飲血的時代,火無疑是文明的象征,盜火者自然成了文明的傳播者和代言人。而在南非作家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恥》(Disgrace)中,庫切從人文主義的角度反思現代性的緣起、現狀和必然的走向,筆觸深入到歷史、文化、種族、性別等方面,層層剝離了籠罩于現代性周遭的諸多光環,促使人們去思索現代性的利弊和必然的命運遭際。
在這部小說中,庫切向人們展示了如下命題,一是文明理性與原始情欲的自相矛盾及其沖突;二是人類若以入侵的方式去傳播文明,究竟是進步還是倒退,利弊如何定論,其中的代價是什么?三是在這個過程中,作為男性與女性,他們在其中各自扮演的角色、所經歷的命運和心路歷程有何差異?
在西方社會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膚色、種族、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地位、財富等),白人都代表了優越,他們是當之無愧的“普羅米修斯”,文明的傳播者。而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他講的卻是另一個故事,他把沒受過教育的人比作關在洞穴里的囚犯,他們的身體被鎖著,只能朝一個方向看。身后燃著一堆火,面前是一堵墻。他們所能看見的,只有自己和背后東西的影子——那是通過火光投射到墻上的。毫無疑問,他們認為那些影子是真實的,而對于影子的形成卻毫不知情。后來,有一個人逃出了洞穴,來到陽光下。他第一次看到了真實的事物,并知道他此前一直被影子所蒙蔽。他覺得他的責任是回到洞穴,回到他從前的囚犯同伴身邊,把真相告訴他們,并指示給他們出來的道路。但那是困難的,因為一旦離開陽光,他看到的影子還不如別人清楚,而在別人看來,他比逃出去之前還要愚蠢。故事的結局是,那個走出洞穴的人最終又回到了洞穴。②
柏拉圖像是在用他的“洞穴理論”對普羅米修斯式的文明世界的英雄進行反諷:盜火原本是一種具有原罪的僭越行為。由此,整個人類的所謂現代文明其實都是戴罪之身。時至今日,現代或者后現代人類的生存真相、生態與環境的現實,無可規避的真相,更加迫使人類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庫切的《恥》所聚焦的,也正是這一問題的孰是孰非。
作品中文明社會的代言人便是開普敦大學的戴維·盧里教授,他所講授的課程——《西方詩歌鑒賞》自然也是高尚優雅的生活品味的象征。而在文明的光環籠罩下,盧里首先抑或最終必須作為一個五十三歲的獨身男性而存在,這是他不可更改并必須面對的真實身份。因此,他必須召妓,或者誘奸女學生。從這個意義上講,盧里的行為和那群在農場上對他女兒露茜施暴的黑人少年毫無二致。也就是說,現代文明無法完全閹割和掩蓋人的原始情欲,當人們剝去文明的外衣還原為人的自然屬性之時,發現彼此原始的欲望竟是如此相似。可問題是,一個巨大的悖論出現了:當誘奸女學生之事東窗事發后,盧里情愿被開除而拒絕道歉,后來在農場上,他與女兒露茜的一段對話既道出了他的邏輯,也可視為兩性之間的經典對話。(之前我曾對此話題有專門論述,見拙文《求索兩性之間的真實對話——J.M.庫切〈恥〉的解讀》,載《中國女性文化》NO.5,王紅旗主編,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年6月版。)他說:“你可以因為狗咬壞了你的拖鞋而去打它,它也知道自己錯了;可你不能因為它見到母狗興奮不已去打它,因為欲望是另一碼事。這個怪現象中被忽略的是那條狗開始憎恨自己的天性,不需要別人去打,自己就在懲罰自己了。某種程度上說,它生不如死。”③當他在課堂上鑒賞詩歌作品時,他不僅對華茲華斯在詩中使用了“侵占”一詞竭盡贊賞,而且為拜倫糜爛的生活所傾倒,他說:“壞名聲和丑聞不僅影響了拜倫的生活,也影響了公眾看待以及接受他詩歌的方式。他有時為了他人的利益犧牲自己,不是出于憐憫,也不是因為義務,而是頭腦中突然的一股倔強,使他胸中充滿了神秘的傲氣,驅使他去做那極少或無人愿意去做的事。而同樣的沖動在遇到引誘時,卻使他的靈魂犯下罪行。這個撒旦,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家伙?他做他自己想做的,那發自他內心黑暗的沖動,也不管是對是錯。”④他甚至借布萊克之口說出:“寧可殺死襁褓中的嬰孩,也要維護未實現的欲求。”⑤這一番知己式的辯解是在他誘奸女學生之后,而此時的女學生和她的男友就坐在他的課堂上聽講。無疑,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只想為自己正當的情欲正名,而這恰恰說明了情欲的不可泯滅性以及與文明教化之間的必然沖突。這種矛盾在之后集中體現為女兒露茜在農場上遭遇黑人少年的強暴事件中。
在文明理性與原始情欲的沖突下,作品糅合了種族、性別、歷史、文化等要素進一步推進,并試圖探討諸種矛盾的緣起、發展和走向,因此而凸顯其厚重、多元、高渺的人類主題。面對女兒的被強暴,盧里想當然地認為應該采取白人的、文明社會的方式——報警。此時,另一個悖論凸顯:作為一個白人男性,他認為誘奸女學生只是正當情欲的表現,而一旦類似事件發生在女兒身上,他想到的卻是拿起法律武器嚴懲罪犯。(也許他認為誘奸是比強奸更高明抑或文明的行為?而這恰恰更加凸顯了白人無所不在的優越感。)而露茜的態度是不同的,這種差異源自性別、歷史與種族。首先,作為生活在黑人土地上的白人,露茜非常清楚父輩的歷史,他們是殖民者,用自身的優越感去幫助別人建構秩序的人,而現在,他們變成了歷史的債務人,露茜只是碰巧成了債務的替身,一個偶然的犧牲品。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必須有人來還債,至于是誰并不重要。她說:“這是一段充滿錯誤的歷史……這事看起來是私怨,可實際上并不是。那都是先輩傳下來的……他們覺得我欠了他們什么東西。他們覺得自己是討債的、收稅的,而我在這里就應該交租。”⑥其次,她是女性,性別上的“第二性”,代表了從屬、依附、弱勢。那么,一旦歷史的巨債需要有人來擔負時,女性便自然而然成為被報復、攻擊的對象。露茜曾這樣責問父親:“也許,帶有對女性的仇恨,對男人來說可能會更興奮?……當你把女人騙上床,把她壓在身下,是不是有點在殺人的感覺?”因此,露茜選擇了放棄報警而接受黑人的處理方式——甘愿做黑人雇工的小老婆。第三,露茜的身份是復雜的;從種族上,她是白人;從性別上,她是女人;從心理上,她又是同性戀者;而從行為上,她既是入侵者、僭越者,同時又是受害者、替罪羊。
白人是黑人的入侵者,男性是女性的入侵者,而在處理農場強暴事件過程中,父親則扮演了女兒的入侵者——許多時候,入侵正是假以親情和愛的名義進行的,這同樣可視為兩性深層認識中的一個盲點。作為白人,露茜既已做了殖民者的替罪羊,那么,作為女人,是否可以不至于輸得那么徹底繼續將受辱的經歷展示于眾?抑或作為人,她還可以堅持捍衛自己僅剩的生存權以此彰顯一種自我的勇氣?她對父親盧里最后說的一段話是發自肺腑的,也是發人深省的:“我不能根據你喜歡或不喜歡我做的事來過自己的生活。再也不能了。你的所作所為,就好像我的生活只是你的生活的一部分似的。你是主角,而我只是個小角色……人是不能被分成主角和小角色的。我有自己的生活,這生活對我十分重要,就像你的生活對你十分重要一樣。而在我的生活中,做決定的人只能是我。”⑦
弗朗茨·法儂所說:“膚色讓我學會發問。”而讓露茜以及更多的人們發問的則不僅僅是膚色,如果這種發問在確定的時間內不能引起足夠的重視和深刻的反省,那么人類必將繼續為自己的妄自尊大付出慘重的代價。這就是世界永恒的規則和構成。
后殖民女性主義批評家,美籍亞裔女學者斯皮瓦克把那些失去主體性,沒有話語權或不能表達自己的群體直接稱之為“賤民/屬下”。她強調一種文化奴役另一種文化時發生的斗爭,竭力揭示蘊涵其中的權力和奴役,以及對歷史上的入侵行為在當前現實中的后果及其代價的思考。
斯皮瓦克力主清除主流文化所帶有的種族偏見,她說,不僅要追問“我是誰”這一個體存在本體論問題,而且更要問“其他人是誰”這一社會存在本體論問題,不僅要清楚“我如何去命名他們”這一主體性問題,而且更要清楚“他們如何命名我”這一主體間性問題。生命沒有尊貴和卑微的差別,再弱小的生命也有尊嚴,不經允許地隨意和強行入侵只能是自取其咎。每一種文化都有其發生發展的過程,沒有一種文化可以作為判斷另一種文化的尺度,歷史已經證明,文明的衰落對每一種文化都是一種永恒的威脅,沒有一種文化模式可以永遠處于先進地位。在民族文化形態中不存在優劣,只存在文化間的交流和互補。這是破除“文化霸權”的基本前提。這一課題的研究對于未來世界的和諧發展關系重大。消除西方中心或男性中心主義的二元對立,解除一方壓倒或取代另一方的緊張關系,倡導東西方之間、兩性之間的真實對話,以更開放的心態、多元并存的態度、共存互補的策略面對東方和西方、男性和女性以及人類共存共生的星球。
在小說的結尾,當盧里再次駕車經過農場,看到即將臨盆的露茜安靜地在自家院子里侍弄花草,他凝視片刻之后便默默離開了。這是堅冰消融、理解與尊重的開始,而在之前,露茜也明確表示,她一定要將孩子生下來,“我是女人,我不恨小孩,我為何要以他的父親是誰來決定是否喜歡他?”這是與種族、性別、歷史,一切都毫無瓜葛的、本能的、恒久的母性,她與宗教相通,從而代表了人類唯一的救贖之途。
婦女解放事業的推進,西方權力中心主義的解體、世界文化政治新格局的形成無不暗示著種族歧視、性別壓抑、文化霸權和精神壟斷的覆滅。征服與反征
服、主流與邊緣、自我與“他者”、“看”與“被看”、罪與罰的永恒主題,在后殖民主義文化研究正在成為全球文化研究新視點的背景下,《恥》無疑具有探索的意義。
① [德]古斯塔夫·施瓦布:《世界文學名著典藏:希臘神話故事》,趙燮生、艾英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
② [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16頁。
③④⑤⑥⑦ [南非]J.M.庫切:《恥》,張沖、郭整風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25頁,第161頁,第162頁,第187頁,第205頁。
參考文獻:
[1] 康正果.女權主義與文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2] 羅鋼,劉象愚.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3] [美]簡·蓋洛普.通過身體思考[M].楊莉馨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4] [英]伊蓮·摩根.女人的起源[M].劉筠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作 者:張佳惠,碩士,長治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研究、為女性文學和現代詩歌。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