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往論者多從先鋒小說的角度解讀《十八歲出門遠行》的敘事實驗和荒誕形式,其實該作品不僅滲透出近于魯迅《過客》的存在主義觀念,也不只是體現出背離經驗真實的心理真實,更是飽含了余華對社會生存法則和人性現實原則的深刻洞見。
關鍵詞:存在主義 心理真實 生存寓言
《十八歲出門遠行》以極富先鋒色彩的敘事方式、卡夫卡式的夢魘與荒誕感、川端康成式語言的細致與“陌生化”,幾乎完全沖破了傳統教學多年來為學生建立的審美圖式、閱讀期待和接受視野,絕大多數學生一方面認為這部作品別致有趣、若有所悟,一方面又大呼“看不懂”、“不合理”。為了破解這一尷尬,不少教師認同“繼續使用人物、情節、環境這些傳統小說的基本要素來闡釋文本,不僅毫無力量,而且容易遮蔽其敘事上的獨特性”的看法,并嘗試從敘事冒犯及語言實驗等入手分析。這不僅切合余華從這部作品開始確立的“虛偽的形式”的寫作技法,也有助于引導學生體會別樣的審美感受和閱讀經驗,更是對作品獨特藝術魅力的精準把握。不過,過于強調與以往閱讀經驗的斷裂和隔閡,往往會適得其反地增加理解難度;反之,如果有效利用閱讀成規中的情節讀解法,我們也許會更容易破解作品的主題密碼。
一、存在主義與“心理真實”
我們先來重溫一下小說中諸多不合常理處:旅店的不可知、司機態度的曖昧、被損害者的落井下石……余華用這些被莫言專指為“仿夢”、孫紹振概括為“雙重荒誕”的情節設計,似乎有意識要建構一個區別于現實世界的“夢幻時空”。比如小說一開頭,少年在山區公路上走了一天也沒有看見一家旅店,而且所有的路人“都不知道前面是何處,前面是否有旅店”。聯系后文,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是成人世界對少年的集體欺騙,但這或許也讓我們聯想起魯迅的《過客》。不同處在于《過客》中體現魯迅虛無主義情結的“前面”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有一個確切的所指——旅店;讓過客不堪重負的小女孩的好意和布施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是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即,原因在于不諳世事的少年比過客心存更多的幻想和期待。相同之處在于主人公都被拋于時空的荒野,唯一確認自我存在的方式就是行走,這使兩部作品都有些許存在主義的意味,“走過去看”成為主人公確認存在價值和理解未知世界的“自由選擇”。
這樣我們就能理解為何“汽車將要朝我走來的方面開去,但我已經不在乎方向”,“反正前面是什么地方對我們來說無關緊要,我們只要汽車在馳著,那就馳過去看吧”。不同于以前方為唯一方向的“過客”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偏執,“我”的選擇總是基于現時現地的實際需要,“我”不為歷史負責、不為他人負責,只為當下負責、為自己負責,以期實現自我主體的發現和確立,這近乎是“存在先于本質”的文學圖解。從存在主義的角度來看,《十八歲出門遠行》就不僅是荒誕的情節和離奇的夢魘,而是對現代人類精神困境和出路的一種寓言。
從“自由選擇”角度或許能部分解釋這篇“成長小說”的主人公為何一直“在路上”,卻不能很好地闡釋他的離奇遭遇;“他人即地獄”也許可以提供部分說明,但仍無法說清司機不通情理的種種表現。于是,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了余華關于“小說真實”的一些說明:“我覺得我所有的創作,都是在努力更加接近真實。我的這個真實,不是生活里的那種真實。我覺得生活實際上是不真實的,生活是一種真假參半、魚目混珠的事物。我覺得真實是歸個人而言的。”“對于任何個體來說,真實存在的只能是他的精神。”《十八歲出門遠行》作為余華關于這一重要發現的初試牛刀之作,小說中下面這段文字恰好是以上觀念的形象化表達:“我感到這汽車雖然遍體鱗傷,可它心窩還是健全的,還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窩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尋找旅店,沒想到旅店你竟在這里。”“我”最后退縮到內心,并以此為“家”,證明了現實世界和成長經驗的種種不可靠,它們以似是而非、表里不一、模棱兩可狠狠嘲諷了“我”的自負、真誠、正義,這也是每一個人成長中必然遭遇的挫折,每一個人也只能獨自舔舐傷口和慰藉心靈。在這個意義上,精神遠比現實重要而可靠,小說中大量不合常理的情節姑且也可以視為基于“心理真實”的扭曲、夸張和變形。
二、現實真實與生存寓言
但這樣的取巧解釋顯然有逃避主要矛盾之嫌,它既不能讓學生信服也浮于表面,忽略了作品對社會生存法則和人性現實原則的深刻洞見,大家未必沒有感覺到這一點,但似乎因為“皇帝新裝”式的共同忌諱,大家都對此諱莫如深。我們再從“我”與司機的交往談起,“我”顯然以為自己懂得不少社會通用的規則,所以才會“我心安理得了,他只要接過我的煙,他就得讓我坐他的車”。但“我”不明白交換原則的前提往往是條件相當,何況“你來我往”很多時候只是一廂情愿的迂腐心理,司機當然不會把一個孩子的一根煙放在眼里而叫我“滾開”。當我準備和司機“大打一場”鉆進車門時,“他卻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來,這讓我大惑不解”。這其實正是魯迅先生所說的“中國人但對于羊顯兇獸相,而對于兇獸則顯羊相”的國民卑怯性的體現。司機對汽車拋錨表現出的漫不經心、隨遇而安(認真做廣播操、小跑、慢慢散步等),也可以理解為是麻木健忘國民性格的體現。
那么又怎么解釋司機對“我”為捍衛他的利益、保護蘋果而慘遭暴打表現出的幸災樂禍?這是作品讓學生最困惑但其實最意味深長的一筆。對司機而言,面對強大的暴力主體,“我”的正義作為因為根本無法扭轉事件的走向而顯得幼稚可笑,現實原則至上的司機必然只能“明哲保身”于事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剛才的事”并“站在遠處”,對“我”的徒勞無功也不會有任何感激。之所以看著“我”被打得“不是貼著而是掛在臉上,鮮血像是傷心的眼淚一樣流”的鼻子,司機會“越來越高興”直到“朝我哈哈大笑”,可以理解為是慘遭財物浩劫的司機在“我”這個飽受皮肉之苦的倒霉蛋身上獲得了一種“補償性的滿足”。因為“我對你好,你就要對我好”只是孩童世界的樸素邏輯,在優勝劣汰、趨利避害的生存法則里,每一個人都先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司機在“我”的更大不幸中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并以“損不足以奉有余”的“人之道”搶走了裝有“我”全部財物的背包,成為搶劫者中的一員,獲得了物質上的補償。而“我只能讓目光走來走去”的悲哀正應了王亞南所體悟到的,“專制制度下只有兩種人,一種是騙子,一種是啞巴”。聯系到“浩劫”所影射的“文革”背景,小說揭示的這些社會潛規則和人性陰暗面無疑是入木三分的,從小說的思想力道和深度上看,余華無疑是繼承了魯迅衣缽的,雖然當時的余華還沒有發現自己對魯迅的喜愛,但甚至在語言的凝練、動詞的傳神、修辭的別致(“我在想著旅店和旅店”是否會讓你想起魯迅《秋夜》的“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等方面余華都有不少似向魯迅致敬,余華在文學之路伊始即體現出驚人的才情。
這樣來重讀《十八歲出門遠行》存在著兩點尷尬:一是這樣評點有將作品“落實”之嫌,這與作品的現代派手法和先鋒色彩是否相悖?二是是否影響學生積極健康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培養?筆者也強調這部小說情節的荒誕性和敘述邏輯的非現實性,以上的分析只為說明余華有意識將人類的心理潛流和社會的潛在規則放大、夸張并具象化,即余華所稱的“常理認為不可能的,在我作品里是堅實的事實;而常理認為可能的,在我那里無法出現。”只有從現實世界、經驗世界、精神世界、本質世界的分野出發,我們才能真正理解為何余華在寫完《十八歲出門遠行》后十分興奮:“那時候我感到這篇小說十分真實,同時我也意識到其形式的虛偽。”“我開始使用一種虛偽的形式。這種形式背離了現狀的世界提供給我的秩序和邏輯,然而卻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實。”由此,筆者也認為對這篇小說而言,“怎么寫”比“寫什么”確實更重要,但在20世紀80年代“形式試驗”的先鋒小說日益淡出讀者視野、和者寥寥的背景下,《十八歲出門遠行》的卓爾不群再次證明了一篇有著多維思想空間作品的強大生命力,而我們“欲蓋彌彰”或“虛張聲勢”的“形式主義”講解在未觸及作品內核的前提下往往會南轅北轍,不觸及殘酷真相的文學訴求往往是蒼白無力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不僅是一則關于人心真相的精致寓言,也是審美地教會學生認識社會的入門教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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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成湘麗,碩士,新疆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