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泰譯本作為《三國演義》的第一個英語全譯本,首次完成了小說文本在英語世界的全面再現。在西方漢學的發展進程中,它豐富了研究文獻,為研究者提供了便利;在中國古典小說西譯的歷史背景下,它參與了西方關于“中國形象”的構建;在《三國演義》英譯史上,它啟迪了后世譯者;在中國文化典籍“走出去”的現代語境下,它又為當下的典籍英譯實踐提供了經驗與教訓。
關鍵詞:《三國演義》 泰譯本 歷史價值 典籍英譯
一、引言
英國人鄧羅(Charles Henry Brewitt-Taylor,1857—1938)是晚清政府高薪引進的外籍人才,先后在天津、北京和福建等中國海關任職,并在1925年翻譯出版了《三國演義》的第一個英語全譯本San Kuo Chih Yen I, or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本文簡稱泰譯本),因而被譽為“中國海關稅務司與翻譯先驅”①。然而,國內研究者(如徐徹,1990;向中銀,2000、2008;鄭大華,2005;粟進英等,2009)提及鄧羅的成果集中在晚清時期外籍人才的引進以及他們在中國近代事業中的作用等史學層面,從中我們可以零星地了解鄧羅服務中國的情況,但是他譯介中國的翻譯行為卻未受到應有的關注。就《三國演義》英譯研究而言,王麗娜(1982:52)最早介紹了泰譯本及西方的評價;周燕等(1988:16-18)則首次以中國傳統譯學的“信達雅”標準全面評價了泰譯本的得失。在最近十年里,張曉紅等(2005,2007)、潘演強等(2007)、朱玉屏(2008)、駱海輝(2009)、郭艷紅等(2011)、陳曉莉等(2011)也從不同的視角開展了泰譯本研究。但是從總體上講,譯界目前對鄧羅的譯者身份關注不足,對泰譯本褒貶不一。為此,本文將嘗試性地分析泰譯本的歷史價值,并探討泰譯本在中華文化典籍“走出去”的現代語境下的現實意義。
二、泰譯本的歷史價值
泰譯本“全書分為二卷,由別發洋行(Kelly and Walsh Limited)先發行標準本,很快地就銷售一空,1929年乃印普及本發行”(羅香林,1985:5-6)。時至今日,泰譯本流經了近九十年的時間長河而不衰,“在東西方產生了很大影響”(王麗娜,1982:52;鄭大華,2005:13),在西方漢學發展、中國古典小說西譯及《三國演義》英譯的歷史語境下都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義。
泰譯本為西方漢學的發展做出了一定的貢獻。西方漢學初創于17至18世紀,當時來華的旅行家、傳教士、商人等撰寫了游記、宗教著述、商務指南等是西方漢學最原始的文獻資料。而泰譯本則提供了有關中國古典文學的參考,豐富了相關的研究文獻。事實上,鄧羅“他們的翻譯和研究工作為近年來東西方的漢學家創造了有利條件。近年來東西方漢學家除譯出《三國演義》新譯本之外,有的還對這部小說進行了專門的研究,獲得了可觀的成績?!鞣降臐h學家近年來不止一個人選擇《三國演義》作為撰寫博士論文的題目”(王麗娜,1982:64)。而且,泰譯本也多次被研究者節選引用。例如,“愛德華茲(Evangeline Dora Edwards)編譯的《龍》(The Dragon Book)一書,選有布魯威特-泰勒的《三國演義》全譯本(1925年版)中的八段節譯文……又,1931年上海北新書局出版的、由袁家驊與石民選譯的《三國演義與西游記》(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 and a Mission to Heaven)一書,其中《三國演義》部分即是節選泰勒的譯文?!保ㄍ觖惸?,1982:49,50,52)
泰譯本參與了西方關于“中國形象”的構建。一方面,中國古典小說是中國傳統文化不可分割的部分,而且“中國古典小說所具有的‘自我投影’和‘他者審視’特性,使其成為西方想象中國的重要文本依據,構成了從‘道德理性之鄉’到‘中國情調’、再到‘多面的中國’三種被集體認同的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形象’”(宋麗娟、孫遜,2009:185)。另一方面,由于鄧羅在華的時間長達四十一年(1880—1921),而且之前就摘譯過幾個三國故事,如“《深謀的計策與愛情的一幕》(A Deep-laid Plot and a Love Scene),載《中國評論》第20卷。內容為《三國演義》第八回‘王司徒巧使連環計,董太師大鬧鳳儀亭’節譯”(王麗娜 杜維沫,2006:71)。所以,鄧羅在華的生活經歷及翻譯實踐使他對《三國演義》具有獨到的體認——即他在譯者注解的首句所言:“《三國》根據說唱故事改編而成,至今傳唱,具有顯著的東方特色?!边@句話以小說的大眾文學性質和東方特色吸引西方讀者,激發了譯本讀者想象東方的欲望。更重要的是,鄧羅在華的生活經歷及翻譯實踐也賦予了泰譯本一種源自東方的吸引力,譯本讀者會認為鄧羅對《三國演義》及中國文化的體認更加真實可靠。
2002年重印的泰譯本也力圖多個角度地干預譯本讀者有關中國小說的閱讀預期。印在封底的推介文字顯然是經過精心編排的:它引用《東方文學詞典》指出《三國演義》是“最偉大且最受喜愛的大眾文學作品之一”;它介紹了三國故事發生在公元220年漢朝統治分崩離析之后及劉關張與曹操爭霸的因由,以精彩紛呈的歷史故事來吸引讀者;它告訴讀者“三國演義是中國最古老的小說,是歷史小說這一文學傳統中的第一部”,而華盛頓大學中文與比較文學教授何谷理(Robert E. Hegel,1943—)撰寫的導言對小說的歷史依據、文學起源及主要人物等頗有深刻的見解。它還指出,“這是一部英雄史詩,講述了中國歷史上最喧囂的一段時期中兄弟情誼與群雄對抗、忠實與背叛、勝利與死亡、英雄與奸雄爭斗的風云故事,構成了中國古典文化不可磨滅的核心部分,并持續地使當代讀者著迷。”這段精彩的文字在讀者閱讀譯本之前就勾勒出一幅生動的中國人群像。
鄧羅在文本翻譯上則是以特定的翻譯策略來再現中國文化形象。林長洋(2012)在比照分析了泰譯本的《三國演義》開篇詞的譯文后指出,鄧羅“通過改動,譯文呈現出青山、夕陽、朗月、春風、漁夫、樵子、漁筏臨江、把酒談笑的畫面。這是西方讀者心中東方文化的形象(龐德等人譯的唐詩中展現了這種形象,當時的中國譯者如林語堂向西方人介紹的東方也是這種恬靜的生活場景)”。而我們在泰譯本的文本考察中也發現,鄧羅的確是用心良苦地再現小說的民族文化特色。例如在小說第四回的譯文中,他以音譯法將地名“山東”譯為Shangtung,毫不顧忌譯本讀者可能將此理解為今天的山東省而非“華山以東地區”;以直譯法將“北面長跪”譯為kneel facing the north,保留了“北面”的方位意義,又以styling himself minister and requesting commands方便譯文讀者解讀“北面長跪”表示“臣服”的文化語義;以增詞法將古代禮節中的“避席”譯為left his seat and went over to,強調了“避席”“離開座位”的動作,又增加了“向某人走去”的動作,譯文生動形象。
在《三國演義》英譯史上,泰譯本的最大價值莫過于啟迪了后世譯者?!度龂萘x》的第二個英語全譯本是美國漢學家羅慕士(Moss Roberts,1937— )翻譯的Three Kingdoms,1994年由外文出版社首次在中國內地出版。羅慕士(1994)在致謝辭中寫道:“謝詞還要獻給鄧羅。早在我積累起足夠的漢語知識應對原著之前,我就讀過他1925年翻譯的《三國演義》。”羅慕士(1994:1463)在譯者后記中進一步指出,“在鄧羅的1925年版《三國演義》中,他將‘演義’譯作‘romance’。但這個字指代一個非真實的世界,所以我的譯本就不再用它了?!绷硗猓度龂萘x》的一個較有影響的英語節譯本是加拿大華裔教授張亦文(Cheung Yik-man)翻譯的《中英對照〈三國志演義〉(第四十三至五十回)》,1985年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張亦文(1985:31)在譯者注解中說泰譯本“只是一種不準確的釋義,稍有英語知識的中國讀者很容易從中找出許多不可原諒的錯誤,而充滿錯誤的譯本必定是西人充分了解我中文典籍的絆腳石。雖不敢妄稱我的譯本是最好的,但我自以為它是忠實的。毫無疑問,忠實的譯本是西人研習中國文學與文化的先決條件?!庇纱丝梢?,泰譯本激發了張亦文翻譯《三國志演義》的興趣,影響了他的翻譯策略,具有一種由里及外的啟示性動力。
三、泰譯本的當下意義
泰譯本使用了改寫、簡化或省略的翻譯方法,因而并沒有將小說原文內容的全貌完整地翻譯出來,導致了譯文中“不準確”的譯例不勝枚舉。但是,我們認為泰譯本的經驗與教訓對當下中國文化典籍的英譯具有啟示意義。
首先,泰譯本較好地實現了翻譯目的,有助于我們厘清翻譯目的與翻譯策略之間的關系。鄧羅翻譯《三國演義》的基本目的,一是展現自己在華事業的成就。雖然鄧羅在工作上順風順水,不僅得到了晚清政府賞賜的“三品頂戴”(徐徹,1990:105),而且擔任過蒙自海關稅務司及閩海關稅務司。但是,對于出生低微而抱負遠大的鄧羅來說,譯介中國文化也是他在華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他選擇了翻譯《三國演義》并希望以此來證明自己作為中國文化專家的成就。二是以一部中國小說來紀念兒子雷蒙德(Raymound)。雷蒙德1887年9月生于中國。當時鄧羅在福建馬尾船廠擔任洋教習,無暇照顧自己的孩子,只好將雷蒙德送回英國。一戰爆發后,雷蒙德加入了英國皇家陸軍軍醫隊,不幸于1918年8月22日在法國陣亡。由于鄧羅早年對兒子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所以在一種愧疚與自責的心情之下,他以翻譯《三國演義》這樣一部偉大的中國小說來紀念在中國出生卻英年早逝的兒子!兩個目的可以歸結為一個,即向英語讀者介紹一部精彩的中國小說。在此目的下,鄧羅的翻譯策略與方法是可以接受的。雖然小說中的文化詞匯是最具東方特色的中國文化元素,但是對于譯本讀者而言又是復雜難懂的。而且,譯本讀者在閱讀陌生的中國小說時可能更多地關注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氣勢磅礴的戰爭場景、特征化性格的人物形象等,因而譯文應該是簡潔而流暢的。因此,鄧羅在篇章翻譯上沒有嚴格地遵從小說文本的結構與字序,而是調整了原文的段落以使譯文更加流暢,更像在講故事,照顧了英語讀者的閱讀習慣;在詞匯翻譯層面,鄧羅采用的意譯、省略與改寫等翻譯方法,為的是減輕譯本讀者的閱讀負擔,或不以過多的文化信息或注釋去干擾讀者的閱讀流暢。其翻譯方法可以使我們更好地理解目的論的“核心概念是翻譯方法和翻譯策略必須由譯文預期的目的或功能決定”(高方武,2008:141),也讓我們認識到,雖然翻譯目的決定翻譯策略,但翻譯策略卻不一定能夠完全地實現翻譯目的。
其次,泰譯本也讓我們思考如何更好地處理翻譯互動關系中主體之間的關系。借用張春柏(2011:86)先生的話來說,原文作者、譯入語讀者及譯者幾個主體之間的關系就是,“原文作者無疑不希望自己的意圖被稀釋、被化掉,被篡改;同樣,譯入語讀者也不希望自己讀到的是被稀釋、化掉、篡改過的作品,而前面卻冠著一位偉大作家(如莎士比亞)的姓名?!币蚨鴱奈幕瘋鞑サ膶嶋H效果來看,鄧羅采用的改寫、簡化與省略等翻譯方法不能原汁原味地傳遞中國文化元素,所以泰譯本在很多地方既不忠誠于原文作者,又“欺騙”了譯文讀者。但是,鄧羅在中國工作生活的晚清時期及其譯本形成的20世紀早期,西方世界以及在華西人對古老而神秘的中國文化知之甚少,所以泰譯本首先需要考慮譯者的閱讀興趣以及對中國文化的理解與接受能力。
在21世紀的今天,盡管中華文化典籍外語譯本的讀者主體仍然是西方讀者,但是他們如今對中國歷史、語言與文化等的了解,顯然已經比鄧羅時代深入而全面多了。所以,在中華文化典籍“走出去”的現代語境下,典籍譯者與出版者需要考慮譯本讀者的興趣與需求,但更需要尊重讀者了解原文真實面貌的權利,以異化的翻譯策略盡可能完整地再現原文的語言事實與文化信息,從而有利于中華文化“廣泛參與世界文明對話,促進文化相互借鑒,增強中華文化在世界上的感召力和影響力,共同維護文化多樣性”{2}。
{1} 出自香港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簡立言(Isidore Cyril Cannon)撰寫的鄧羅傳記:Public Success, Private Sorrow: The Life and Times of Charles Henry Brewitt-Taylor (1857—1938),China Customs Commissioner and Pioneer Translator。參見http://www.ccebook.net/preview/9622099
610/,引用時間:2011年6月24日。
{2} 中共中央關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 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參見http://politics.people.com.cn/GB/101380/16017729.html,引用時間:2012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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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駱海輝,綿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翻譯理論與實踐。
編 輯:錢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