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一詞因用“古今傷心人”的嗓音唱出“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而聲名大噪,各家選評代不乏其人,尤其以譚獻《復堂詞話》“千古不能有二”評語最高。可是夸獎的話越多,我們就越感覺納悶。明人卓人月《古今詞統》已經說了,這所謂的佳句是“晚唐麗句”;換句話說,是晏幾道盜用翁宏《春殘》已有成果,引為己用。所以這種一個勁兒的夸獎晏幾道的話,我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原封不動地歸還給版權所有者。說實話,宋代人寫詩寫詞“剽竊”前人秀句的大有人在,到黃庭堅、辛棄疾那不僅被發揚光大,而且還上升為一種寫作的準則。但,因襲用而使其聲價倍增的似乎只有這一句。這實在耐人尋味,普通的一句詩怎么就從灰姑娘變成了公主。
原來,是文章體勢在人們頭腦中作怪。自宋開始,文體重“當行本色”。詩之體勢自從中唐開始就被以李杜為代表的風雅派所占據了,嚴羽概括為“悠游不迫”和“沉著痛快”。詞被稱之為詩余,別是一家。講究“詞之為體要眇宜修”,強調一個“詞心”。這就與詩所代表的“元音”(王夫子《姜齋詩話》)之體涇渭分明了。晚唐五代詩風一直被認為是詩歌發展過程中衰落的一環,故而,這樣不合詩體規范的“麗句”自然要被忽視了。
正是因為“麗句”恰恰符合了詞體對“當行本色”的要求,搖身一變上升為“佳句”。它恰恰用變調唱出了屬于詞自己的嗓音。故,批評者往往用“好色而不淫”這樣的曖昧話來激賞“麗句”的華麗轉身。它著重體現在眾口一詞的“閑情”、“閑適”之“閑”與“情”、“適”的肯定。
從縱向看,“落花”與“人”并列,“微雨”與“燕”并列。“落花”與“人”并列是講“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欲語還休的境界。宋詞當中多以此講春恨,如周邦彥《應天長》“亂花過,滿地狼藉”云云,故晏幾道上半闋云“去年春恨卻來遲”。“微雨”與“燕”相并列,是講相思。正因為燕子秋去春來,在宋詞中多被看做寄相思之物。如賀鑄《望湘人》“一字相思,幸有歸來雙燕子”云云,故下半闋晏幾道云:“琵琶弦上說相思”。由此可以看出,這兩句寫春恨相思之閑情,完全符合詞之腔調。
從橫向看,“落花”與“微雨”相對,寫凋謝下降之趨勢;“人”與“燕”相對,寫新舊之別;“獨立”與“雙飛”相對,寫孤單之情。上述種種微妙細致之體驗與情感,正好也符合了詞之“要眇宜修”描寫的體勢要求。
我們感嘆,“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由“麗句”飛躍為“佳句”,是文學體勢的必然;經典不僅僅有響亮的回音,更應該有變調性的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