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中國,士大夫只知道一門“治國平天下”的學問,所以“古人之文一涉筆必有關系于天下國家”。這是傳統中國士大夫的職業,也是他們的樂趣。傳統士大夫從來就以談論天下國家為己任和使命,因此顧炎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到了近代,隨著政治專業化,特別是隨著傳統士大夫向專業知識分子轉型,政治成了專門的職業,學術也日趨職業化,學術語言成了專業語言,政治家或許能夠從中讀出一點意思,但很難完全理解。然而,近代中國從士大夫向現代知識分子的轉型之路卻并不順暢,知識分子總是和政治發生種種糾葛,以至于歷史的軌跡因此而屢屢更改。例如洪憲帝制與籌安會,歷史一再指責是楊度一班人誤導了袁世凱,棄共和改帝制,而楊度則在洪憲帝制結束后坦然面對,以為“兄弟沒錯,錯的還是大總統”。
楊度對洪憲帝制倒行逆施沒有絲毫懺悔,他并不認為是自己的探討有問題,反而指責是袁世凱這樣的政治強人和他身邊的宵小曲解了他們籌安會的真意。按照楊度的說法,君主立憲才是他們那一代人的真正追求,從君主專制轉向君主立憲才是當時中國政治發展的正確方向。辛亥年間,中國在倉促匆忙中選擇了民主共和,經過幾年實踐,國內外有識之士無不認為這樣的民主共和有問題,如果不適度調整,就會將國家引向災難,導致毀滅。
歷史沒有辦法假設。楊度的這些假設性前提畢竟沒有實踐的機會,因而也就無法驗證。不過,楊度這些辯解中確實涉及到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學理研究與政治實踐究竟應該是怎樣的關系。
為洪憲帝制“臨門一腳”的美國憲法學專家古德諾也有同樣抱怨。古德諾是當時的中國政府憲法顧問,接受政府“委托課題”,研究何種政治架構更合乎中國國情,他的結論是:最適宜于中國的政治架構并不是民主共和,因為中國的經濟基礎還沒有培育出一個足以支撐這個政治架構的新生階級。然而,中國是否應該從“名義上”的民主共和政治架構向君主立憲政治架構轉換,古德諾提出了幾條限制性條件。然而,袁世凱對古德諾的限制性條件不感興趣,或者無意中選擇了漠視。而對于古德諾的研究結論,則欣喜若狂,原本不太自信的帝制復辟思想因這“臨門一腳”而堅定。看,連外國專家都這樣說了,而且這個專家既是世界一流,又來自民主共和體制的美國。
結果等到帝制復辟失敗,追究“帝制罪魁”的呼聲日高一日時,古德諾也坦然面對,他表示,我是說過現在這種虛假的民主共和并不合乎中國國情,但中國什么時候通過什么方式重建君主立憲體制,我并沒有說,我只是表示將這個問題交給中國政府和民眾公開辯論。現在走到這一步,我能有多大責任呢?類似的情形還有嚴復。嚴復在理論上也認為最適合中國的政治架構是君主立憲,后來的事實也證明,洪憲之前的那些問題,都被嚴復不幸言中。但是嚴復并沒有主動介入籌安會,他只是在楊度拿著“上峰”旨意說事時,半推半就上了賊船。所以,等到洪憲帝制終結,嚴復也是有口難辯。他在公開場合選擇了沉默,聽之任之,相信政界的那些朋友一定會幫忙,一定不會把他當作“帝制罪魁”收監關押。
所有參與籌安會的人,都有各自緣因,不能說他們都是投機分子。但他們確實沒有弄明白學理研究與政治實踐永遠隔著一道鴻溝,即便政治家非常尊重讀書人,他也不可能忠實地將讀書人的意思轉化為政治實踐。政治有政治的規律,學術有學術的門道。政治家按照需求選擇讀書人提供的方案,但決不會選擇對自己不利的那一種,因而讀書人不能與現實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一廂情愿地為政治家出謀劃策,可能是有百害而無一益。政治家只要你的結論,而不要你的前提。現代知識分子的責任不在為政治出謀劃策,而在對政治保持適度張力,保持適度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