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3月下旬,中國北部刮起大風,一時黃沙滾滾,遮天蔽日。電腦屏幕上,靜靜地出現一則新聞: 錢穆夫人胡美琦老太太在臺灣病逝,而且還轉刊了香港新亞書院的訃聞,說“胡美琦為照顧錢先生,遂辭教職,為錢先生于教育及著述上創下不朽的豐功偉業,厥功至偉”。
訃文說,她是3月26日零時在睡眠中安詳過世,享年83歲。
胡美琦的逝世,很快被淹沒在浩瀚如海的網絡信息當中。
胡美琦的父親胡家風,是國民政府要員,抗戰期間一直任職山東與江西等地??箲饎倮?,胡家風隨熊式輝趕赴東北任行轅秘書長,去職后再任江西省主席。1949年,他帶著全家遷至香港,在這里,意外成就了女兒胡美琦的亂世姻緣。
亂世別離
1949年春天,徐淮平原降起大雪,千里冰封?;春鹨劢Y束不久,蔣介石即在南京召集文武百官,宣告下野,旋即飛離南京。
此時,錢穆正在老家蘇州養病。他早先以《先秦諸子系年》《劉向歆父子年譜》《國史大綱》《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等文章著作引學人注目,又任教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多年,是中國望重一時的學者。
但,胃病一直是錢穆的宿疾。不論如何名滿天下,錢穆始終是一介書生,私人生活靠的是夫人張一貫打理。張一貫原在小學教書,和錢穆育有五個兒女。為了丈夫能專心學林,她一手操辦起家里大大小小的瑣事,也犧牲了自己的事業。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錢穆跟隨學校逃難川、滇,準備讓妻兒隨后跟上。
戰火蔓延,千里路險。一個女人帶著四個稚兒,從北平跋涉到四川實在艱難,她只好帶著他們回到蘇州娘家。待戰事間歇,錢穆悄悄跑回來,將老母接來蘇州藕園與兒媳同住。他最初的愿望本是在鄉里教書,能換得衣食溫飽便好,他心想,一家歡樂團聚,夫復何求。怎料家人團聚才一年,他又被情勢逼迫必須離開。
臨走,他告別老母妻小。母親與挺著大肚子的媳婦牽著兒孫幾人的小手,依依不舍送他到大門口。小孩的眼睛怯怯的,老母的眼睛癡凝的,共同看著他消失在門外。妻子告訴小孩, “他們”知道爸爸了,要他去做官,不走不行。雖然年幼,小孩們亦知道這個“他們”,指的是日本人和漢奸。
逃難在大西南的幾年中,母親死了,小女兒出生了,錢穆都無法隨侍在側,全由妻子獨自面對。他自己的狀況也不好,潦倒度日,胃病纏身??箲饎倮螅瑸榱损B胃,51歲的錢穆在友人建議下,回到老家鄉居,在江南大學任文學院長,又與妻兒團聚。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內戰愈熾,學生頻頻上街游行。錢穆勸導無效,鬧事已成風潮,蓋無法疏導,亦無法教導。連隨他在江南大學念書的長子錢拙也因學潮被開除。其實,抗戰結束后錢穆回到曾是淪陷區的家鄉,看見山河依舊,但一切都變了,中國人的精神家園亦成了廢墟。盡管江南大學的校舍在太湖濱山坡上,風景秀麗,他又難得地享受天倫之樂,但錢穆仍然覺得自己心靈上是孤寂的。
他拾起戒了多年的煙,重新抽起了煙斗。
錢穆成長于清末民初之際,讀的是舊書,后來遭遇五四運動,時人將傳統文化詆為“國步不前”的根源。他認為,傳統文化維系千年并能創建廣土眾民的大國局面,自有其與土地、人民精神的深層聯系。錢穆向來以傳承中華文化為己任,但此時青年人受到蘇聯革命刺激,對傳統中國文化更心存仇疾,他感到自己身在“俄化”的狂風暴雨之中。
江南大學是無錫巨商榮氏家族創辦的,本可另開局面。不料期滿一年,內戰局勢急轉直下,他知道,不走又不行了。
一家人聚少離多,好不容易在戰爭結束后相聚,現在又要分開。錢穆囑托蘇州城防司令隨時照顧家小,然后辭別太湖的美麗和家人的溫情,忍受住發妻和兒女的眼神,在風雪中留下一個破碎的家。離家時,最小的女兒錢輝只有九歲,抗戰時錢穆第一次逃難,她還在張一貫肚子里,勝利歸鄉中間又去了昆明,沒有看著她出世。錢穆想起自己甚至都還沒有好好抱過她,沒有盡到養育之責,就感到心酸。但轉念一想,如果現在不走,再過些時日,就無法脫身。
他壓住了滿心的愧咎,加快了離家的腳步。
新亞相逢
錢穆南下,流亡至香港辦學。此時香港己成為許多人的避風港。胡家風也攜全家逃至香港。胡家風的五女兒胡美琦,原本正在廈門大學讀一年級,解放軍渡江勢如破竹,她接到父親通知,趕往香港。胡家風是江西世家又是政要,一家人南逃到香港時,卻已是別無長物。
在香港,錢穆與友人創辦了新亞書院。這是一所符合他心中理想的學校,他一直深信,中華民族的復興,必然建立在民族意識的抬頭,以及對歷史文化傳統復興的基礎上。
他寫信回家要求三個兒子赴港就讀。不料兄弟三人看到報紙上一則社論: “帝國主義及其走狗只能控制其中一部分人,到了后來,只能控制其中的極少數人,例如胡適、傅斯年、錢穆之類?!眱鹤觽兪芷溆绊懀J為父親逃至香港肯定是一種不愛國的行為,革命青年豈能走這條路。于是回信拒絕了父親,還附上那篇剪報。
離家在外多年,連家人都不理解他了。是他走得太遠,還是他走得太落后?錢穆將孤寂感深埋在心里,眼前有更頭疼的事。
新亞書院坐落在九龍深水埗桂林街,初期,學校經費是由上海商人支持,但時局動蕩,支持困難。十個學生有八個都繳不出學費,教授拿不到薪水,校舍簡陋,設備缺乏,學校經費瀕臨絕境,需要到處募款,前途坎坷。
一介書生,流寓香港,妻兒如居異世,眼下處境艱維,奔走乞援,完全是一幅山窮水盡的景象。為了中國文化,他只能硬撐。香港天氣濕熱,錢穆睡教室地板,犯起胃疾,蜷縮在地上呻吟。
胡家風一家十多口流落香港,個個要吃飯,也是難以為繼。為了糊口,胡家風讓女兒去當紡織女工,夫婦倆自己也找了一份糊火柴盒的手工差事,敗落至此,誰也沒料到。一個宴席場合中,胡家風認識了錢穆,兩人相談甚歡,得知錢穆辦學,沒多久便讓第五個女兒胡美琦寄讀。
1950年,20歲的胡美琦入學新亞書院,讀的是教育心理學。但不知何故,這門課程并未如胡美琦預期那般,可以解答心中一直以來的疑問。她相當失望。然而,她選修的中國文化史,卻在那個舊社會整個被打倒的迷惘時刻,使她對國家民族的前途又燃起了信心,連帶對自己的未來也充滿樂觀。
此時錢穆已56歲,望之雖嚴,親之即溫,他的精神面貌給年輕的胡美琦留下深刻印象。只在新亞念了一年,胡美琦便離開香港,跟隨父親遷往臺灣安頓。到了臺灣,胡美琦進入臺中師范圖書館工讀。
臺北重逢
1950年冬天,錢穆到臺北募款,受到蔣介石禮遇,并責成府內每月撥3000港元供錢穆臨時之用。其時,蔣介石帶去臺灣的黃金每月光用在60萬大軍上就高達18萬兩,而賬面上從中國大陸帶去的黃金七扣八扣只剩108萬兩黃金。重新建立一個規模龐大的政府豈是那么容易。蔣介石能運用的費用當時也是捉襟見肘,幾乎陷于經濟危機邊緣。然而這區區3000港元,卻可解錢穆燃眉之急,新亞書院每月的固定開支為4600港元。1951年冬天錢穆又到臺北,一直待到1952年,并應官方邀請演講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等主題。錢穆是以復興傳統中華文化為己任的,因此積極在臺灣推行傳統中華文化。
1952年春天,錢穆在臺灣的一次講演中,突然遭遇禮堂塌方,當場被擊昏。錢穆大幸未死,而現場鄰近的友人柴春霖卻命喪黃泉。
飄零海外,適逢災難。他臥病在臺北中心診所。當時人在臺中的胡美琦得知錢穆受傷,從圖書館告假來探望他。出院后,錢穆跑到臺中就近休養,白天仍然孜孜不倦修改講稿,胡美琪每天下班就來探視,還帶來南宋以來的文學小品供他消磨,諸如明初諸臣詩文等,待到一同晚餐才離去。星期日放假,他則約胡美琦去臺中公園散步,就這樣一共四個月。錢穆發現她跟她的同輩人不一樣,她對傳統文化懷著一顆熾熱的心。這四個月,她的年輕,她的機靈,她的落落大方,她的教養,她的單純與天真、無微不至的照料,讓患難中的錢穆精神振作,飄零的心有了穩定的力量。
流亡的人,容易陷入溫柔鄉。
錢穆不知道,同時多災多難的,還有自己老家的發妻。在蘇州,51歲的張一貫突然腦溢血中風。丈夫走后,張一貫只能全心投入工作,期以忙碌寄托精神情感。如今突然半身不遂,她失去教職,陷入孤獨封閉的狀態。她所熟悉的世界在她面前脆生生地崩塌。
在臺灣,胡美琦后來繼續學業,她進入臺灣省立師范學院教育系,兩年后畢業。然而她對從事教育事業以及對教育心理學的愛好,并沒有在學校里得到滿足。
胡美琦覺得自己的國學知識淺薄,于是懷著對學問的追求飛赴香江,奔赴理想,亦奔赴愛情。
相守香江
1953年,錢穆創辦的新亞書院在一貧如洗的困難中艱辛前進,經費仍然緊張,人事不穩定,學生流失,教授出走。創校四年,始終其事的教授,此時只剩三位。第一批招收的學生有八十多人,此時第一屆畢業典禮上只有十分之一。
1954年,胡美琦從臺灣飛來香港和錢穆共患難。這一年胡美琦25歲,而錢穆己經到了花甲之年。她是仰慕他的,她把他當成中國傳統文化的瑰寶,生怕他有任何損傷。年輕的她對花甲之年的錢穆開始了無微不至的照料。
她愿意為此奉獻自己的一生。
自從胡美琦來港之后,錢穆的處境悄悄發生了轉變。1954年新亞書院獲得美國亞禮學會經濟上的支持,經費問題得到很大的解決,同時學校身份也獲得了港府的肯定,校舍也得到擴建,在體制上,也增設了研究所。中國文化傳承的業基,漸漸鞏固。
此時的大陸,革命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氣氛愈來愈嚴峻。外面一片紅歌,張一貫在屋內艱難練習走路,她要面對一切,必須自理生活,必須獨自將錢穆的兒女撫養長大。
大陸的情形錢穆是知道的,他同時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1956年,胡美琦來港己經兩年。錢穆事業和健康上的困頓逐漸得到紓緩,他決定,要給胡美琦一個交代。更實際的問題是,只有家,才能讓漂泊在外的人內心有一個歸宿。
這一年兩人終成眷屬。
老夫少妻的婚事,還是需要說明。錢穆寫信給自己的高徒余英時說:
穆之婚事,實非得已。以垂老之年,而飲食居處,迄少安頓,精力有限,甚何能久。最近居鉆石山,僻在郊野,聊可矚眺海光山色,并可散步消遙,或于精力心情,稍有所以益。惟美琦以盛年作此犧牲,私心甚望其能繼續治學,勿專為家庭瑣務毀耳。
事實上,她是他的知己。
婚后,他們蝸居九龍鉆石山難民區,以客廳為書室,一房儲物,擺上小桌就是飯廳。她為他打理三餐起居,他則端坐在書室修改《先秦諸子系年》原稿。從此以后,洗衣燒飯灑掃等瑣事,全都由胡美琦承擔。傍晚時分,他們必然走到海岸長堤望月、觀景,散步閑談。后來搬到沙田山上,樓居有廊有長窗,可遠睹青山及大海。她對錢穆篤愛情深、精心看顧,起居飲食等方面關心備至。錢穆畢生守護中華文化,她則畢生守護他。
她不只料理家務,而且協助他研究、應酬各方關系,眼看丈夫在新亞書院困局中苦撐,她就站在背后給他打氣、安慰,一直到港府以新亞書院為基礎,合并其他幾所私人學院成立香港中文大學,他們才稍稍獲得喘息。
一生知己
1966年,文革開始,大陸逃港者涌至,香港社會日亂。1967年他們移居臺北。像對林語堂、張大千這類大師禮遇備至一般,蔣介石依照胡美琦手繪的藍圖為錢穆建屋造舍,使中華文化在臺灣有了一個安定的家。也就在這一年,錢穆徹底與老家妻兒斷了音訊。
錢穆到臺北時,己73歲,他在外雙溪的小屋里繼續不倦地著書立說。是時,錢穆患青光眼,視力衰退,能下筆而不能校改,得靠胡美琦誦讀,再聽他口授訂正,就這樣,他在她的輔助中寫下近百萬言,包括《朱子新學案》《中國學術思想史》等幾部晚年較具分量的著作,并且在他們命名為“素書樓”的小屋開設文化學院歷史系研究所講座,傳道授業。當時臺灣許多大專學生都來旁聽,胡美琦把家中一切安排好,自己也加入其中專心聽講。
1977年,錢穆83歲,胃病復發,臥病40天,到了1978年農歷新年才下樓走動,但此時的他雙目因青光眼日益嚴重,幾近失明。
在大陸,和丈夫失去聯系的張一貫多年來獨自支撐起這個家,她將錢穆的兒女一個個撫養長大。在兒孫眼中,張一貫總是一派安詳、樂觀,永遠給人可以信賴的感覺。1978年,張一貫獨自撒手人寰。故去前,她甚至不知錢穆是否仍然在世。
1980年,86歲的錢穆終于和兒女們重新取得聯系。他們通了幾封信即匆匆約在香港見面。這一面,他們等了32年。
那個傍晚,香港擁擠的街頭,華燈初上,錢穆的子女們跟著黑壓壓的人群從紅磡車站出來,第一次到香港,他們的眼神依然是怯生生的。胡美琦因為在丈夫愁悵時陪他看過無數次兒女照片,一眼就認出他最心疼的小女兒。她高興地叫著,拉著己經40歲的女兒的手轉頭去拉錢穆……
老父貼近著兒女們的臉,細細地瞧,他幾乎看不見,卻想望穿32年的空白。
塵世無常,生命終將老去。緣起緣滅,無情竟是有情。
1990年錢穆去世,胡美琦為他在家鄉四處奔波,尋找歸葬的墓地,他生前曾說希望晚年能在這里安度余生。于是,胡美琦幾經周折將他安葬在太湖西山湖濱的山坡上,因為這里的景色很像他們當年在香港沙田家中樓廊遠眺的景象。
安葬錢穆后,胡美琦繼承他的遺志,她將全部的生活,投入與夫君共創的“素書樓文教基金會”,在兩岸推廣傳統文化,出版《錢賓四先生全集》,直到22年后完全焚盡自己生命最后的熱度。
錢穆曾有詩曰: 若有人兮海之央,欲與晤兮剖中腸,我獨來兮海上,孤帆去兮渺然。若有人兮海一涘,欲與晤兮結生死,我獨來兮海上,波濤起兮茫然。
她終歸是他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