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645年,已經鼎定中原的清軍南下江浙。作為浙西北門戶的嘉興府,自然成為抗清重鎮。嘉興桐鄉名士呂留良,便和侄子呂宣忠一道,在此時投筆從戎,“散萬金之家以結客,往來湖山之間,跋風涉雨,備嘗艱苦。” 呂留良還在抗清第一線被流箭射中大腿,從此留下了每逢陰雨就腿腳疼痛的終身隱疾。
比呂留良大20歲的黃宗羲,則輾轉東南海上追隨魯王朱以海多年,親自組織抗清武裝“世忠營”,甚至遠赴日本長崎借兵。
此時的絕大多數江南士人,都和呂留良、黃宗羲一樣,將明清易代視為“亡天下”, 而“走向成熟的江南文化,早已成為中國士子們的精神故鄉,成為整個民族的精神旗幟,豈能不拼死捍衛?”(田崇雪《遺民的江南》)
于是,他們主動將自己歸入了遺民行列,采取激烈或不激烈的反抗,迥異于他們數百年來“杏花煙雨”中詩酒悠游的纖弱形象。
唐宋以降,江南逐漸成為天下財賦集聚之地、士大夫淵藪,而中國的經濟文化重心,也漸漸從“開封——長安”東西向軸線移向江南,最終落在“杭州——蘇州”南北向軸線上。正如宋史專家劉子健先生所認為的:“中國近八百年來的文化模式,是以南宋為領導的模式,以江、浙一帶為重心。全國政治、經濟、文化重心皆聚在一起,史所稀見。”
尤其是晚明江南,蘇杭富庶冠天下的同時,也孕育出了至為張揚凌厲的士風。一方面,士子們沿宋元舊習,結社成風,松江有幾社,浙江有聞山,昆陽有云簪社,蘇州有羽朋社,杭州有讀書社。各地文社均統合在復社的旗幟下,與在朝的東林黨人同氣相求,“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民間政治力量。
1645年6月15日,清廷頒“剃發令”詔書往江南,恐嚇稱“凡不隨者,殺無赦”,然后,反抗怒火在所謂“民風柔弱”的江南熊熊燃燒,松江、昆山、蘇州、嘉興、紹興、江陰……每每全民皆兵,清軍只得屠城泄忿。屠嘉定、屠揚州、屠嘉興、屠江陰……所到之處,無不血流成河,這也是中國歷史改朝換代之際,最烈的一次遺民抗爭。
不可褻瀆的精神故鄉
1660年,江南武裝抗清大業終究煙消云散。此時,呂留良則已經蟄居桐鄉崇德老家12年。
按照通行的道德觀念,遺民茍活于這個時代,天然是蒙著恥辱的,他們生存在狹小的空間中,不可出仕、不可交游應酬、不可講學、不可為子弟謀科名……
于是,遺民們蟄居林間泉下,或如冒襄在蘇州建水繪園,亭臺樓閣詩酒自娛;或如黃宗羲棲身四明山下龍虎草堂,寒廬草舍埋頭著述……然而,這并不影響遺民們在詩文酬唱中彼此結交,在精神上、在文化上繼續抱團抗拒滿清政府。
1659年,呂留良結識了黃宗羲。第二年秋天,在西湖邊長眠著南宋高士林和靖的孤山,兩位相差20歲的江南遺民一見如故,就此訂交。
呂留良嗜硯成癖,黃宗羲便從其所好,贈給他一方八角硯,稱“用晦之友即吾友,用晦之硯即吾硯”。這方硯臺頗有來歷,歷經梅朗三、陸文虎、高雪交等抗清志士之手,而轉贈呂留良,“治亂存亡淚堪把”。
一硯而牽動治亂存亡,蒙此厚愛,呂留良欣然賦詩相贈:“山煙海霧事何成,頭白歸來氣未平。”而后,兩人相約次年石門(桐鄉)再會。
崇德,也即今天的桐鄉崇福鎮,有千年京杭大運河穿境而過,在南宋時就是北方至杭州的交通命脈樞紐,因而日漸繁榮。“崇德(崇福)去都最近,數十年來,戶口充斥,人物繁伙,士大夫臨辱下邑,問俗興替,探小勝,輒停舫過之”(《崇福寺記》)。在元、明時代,崇德已是江南極有影響的繁華市鎮之一。
無疑,在這里,呂留良能聚集更多的同道知己。
1663年,54歲的黃宗羲如約北上,在崇福鎮東南一里許的語溪呂氏梅花閣設館,為呂氏子弟授課。這段時間,黃宗羲還常在呂留良家中水生草堂雅集,時以詩文相唱和,“起挑燈火寒焰生,蹴醒共話山居事”,這是呂留良與友人在一起的“最快樂的文會時期”。(包賚《呂留良年譜》)
此間,經常參與詩會酬唱的,還有同為明遺民的吳自牧、高旦中,以及呂留良年輕的小同鄉吳之振。尤其是吳之振,正是他的參與,讓石門成了當之無愧的明遺民江南文化地標。
黃葉村莊的遺民印記
吳之振出身于當地一個自西漢以降繁盛不絕的望族“千年吳”,“承藉先世之業而田園加辟,資用不匱”(徐煥《吳母勞宜人傳》)。吳之振生于1640年,在他成長的年代,明末的血火刀兵已然漸行漸遠,但這并不妨礙他和遺民們的深厚友誼。
1652年,吳之振應童子試時,在試場與呂留良相識,兩人定交于試席間,從此“諸事皆肩隨而兄事之”。當時,呂留良25歲,長吳之振11歲。這一次被迫應清廷試,呂留良后悔了一輩子,詩中屢以“失腳”懺悔。但與吳之振偶然的相識相交,卻大慰平生。
3年后,吳之振從留良學詩,自稱“十七從君學賦詩,東涂西抹總迷離。”從此開始了一生漫漫詩路。
1663年,黃宗羲也來到了石門,吳之振又在呂家水生草堂中與之結識,品詩鑒畫、切磋學藝、詩酒酬唱……在后人看來,這一時期,正是吳之振開闊眼界、詩藝大進的階段。此時的吳之振,已是一位和遺民交往密切、受遺民思想影響極深的清初浙派詩人。
1676年,吳之振筑別墅于石門城西,今天的崇福鎮南沙灘、崇德西路東端,因愛蘇子瞻名句“家在江南黃葉村”,便命名為黃葉村莊。別墅內“亭臺樓榭,曲水回廊,竹洲草廬,小山叢桂”,極為自然雅致。
明遺民釋澹歸則稱“予間過黃葉村莊,涉其徑則幽而深,登其堂則軒而曠,察其部署竹樹丘壑,如閱數十百年之久,妙合自然”。從此,除了曾到杭州、蘇州一帶短暫游訪外,吳之振基本上在這里過著一種半隱居生活:與知交呂留良,汾湖葉燮,浙東黃宗羲、黃宗炎兄弟,黃門高足鄭梁等互相唱和,詩壇后輩如海寧慎行、魏塘魏坤等,也時時過訪……然后,吳之振把這些唱和之作依次編排成冊,這便是《種菜詩》。
而在吳之振自己的《黃葉村莊詩集》中,隨處可見《十三日筠士過黃葉村莊》《張扶南郡丞攜酒黃葉村莊同勞書升司馬家青壇侍御分韻》《益齋許過黃葉村莊仍次前韻奉速》之類的詩歌,顯然,那時節的黃葉村莊,稱得上是風雅之淵藪、遺民之集聚地。
曾任留良親家翁的石門縣教諭陳祖法后來回憶道:“飲予吳氏園……是夕,清弦雅歌,備極韻事。復移飲,坐石上,談論古今,至半夜方休。”后來陳世修《重修黃葉村莊記》描述稱:“海內名流來為文酒之會,歲無虛日。”
顯然,這處“三問老屋梅千樹,十畝荒園水百弓”的別院,已是當時石門乃至整個江南文士雅集的重要場所。
吳之振去世于1717年,此后,黃葉村莊作為吳氏私產,便傳于長子世守其業:吳之振傳長子寶林,寶林傳集庵,但僅僅數十年后,黃葉村莊便荒廢不堪了,“三徑就荒,山石半墜,昔年酒痕墨沈之地,恒為鼯所竄伏……”
所幸,吳家斯文未墜,寶林的兩個兒子集庵、恒齋宦游歸里,兄弟倆商議修復名園,重續乃祖風流,修復的責任落到了寶林次子恒齋的身上。恒齋甚至請同是崇德人的畫家徐玉熊(渭占)畫了一幅《黃葉村莊圖》,張掛在自己的家里,表明他作為吳氏的后人,有志于修復一代名園。
而后,他請來名匠大興土木。3個月后,事竣。這是黃葉村莊的第一次修葺:疏浚了荷花池、曲水道,將河岸兩旁的石頭細致地整理了一番,又加固了危樓,廢棄的長廊得以重構。修葺完成后,文筆俱佳的表兄陳世修作了一篇《重修黃葉村莊記》:“今茲復還舊觀,坐巨石以盤桓,撫老樹而徙倚。景物依然,風流可續。……志在不墜先之業,是皆可紀也。”
此后近二百年里,黃葉村莊仍然不斷修葺。直到1920年代,家住黃葉村莊對面的當地人李溶汀,仍然看見吳家花園古木參天、荷花曲水,疊空的假山、亭之痕跡,以及散落在各處的灰白色太湖石。雖然人去樓空,但石峰、詩碑仍在原來的地方;荷花、睡蓮也各歸其位……
黃葉村莊之外,它的文化印記如《種菜詩》《黃葉村莊詩集》,也完整地傳承了下來。
幾年前,與吳家淵源深厚的桐鄉二中退休教師陳奇老人,將祖傳的1878年再版吳之振《黃葉村莊續集》捐獻給了桐鄉市圖書館,書后有吳之振六世孫吳康壽寫的跋文。這與《種菜詩》以及館藏的《黃葉村莊詩集》《黃葉村莊后集》,共同湊成了完整的黃葉村莊印記。
“此時的絕大多數江南士人,都和呂留良、黃宗羲一樣,將明清易代視為‘亡天下’, 而‘走向成熟的江南文化,早已成為中國士子們的精神故鄉,成為整個民族的精神旗幟,豈能不拼死捍衛?’”
康熙十一年二月,吳之振欲離京返回江南,于是,王士祿、王士禎、宋琬、陳廷敬等諸人于梁園宴飲論詩并為吳之振贈行唱和,留下了這組《贈行詩》。
這組圍繞明遺民吳之振(1640年—1717年)家族展開的作品大致可分五類:一為吳之振請人與之唱和的墨跡;二為吳之振自書墨跡;三為吳之振畫像;四為吳之振之孫吳蘭成的墨跡;五為吳氏后人吳滔的山水。另,還有吳昌碩等人為吳氏后人所制的十九方印。 《種菜詩》不僅保留了諸多明朝遺民的墨跡,也為后世提供了大量研究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