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革命家的孫中山,以日本為根據地,不僅在那里組建革命組織(同盟會、中華革命黨)、創辦機關刊物(《民報》)、籌措革命資金,革命運動失敗時,逃亡日本——其革命生涯的三分之一是在島國度過的,而且與日本朝野各界人士建立了深厚的關系。彼時與孫中山交往的日人,有政治家、實業家、大陸浪人、志士,構成復雜,背景各異,多與日本政府、軍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有的則干脆是大陸政策的策劃、參與者。用歷史學者、南開大學俞辛淳教授的話說,“(日本)大陸浪人和政治家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同情、支持孫中山的革命運動,而另一方面又想在日本的對華政策上利用孫中山。然而,也不能說孫中山和日本人的所有交往都局限于這個框架中。”譬如,浪人宮崎滔天和志士山田良政、山田純一郎兄弟就很純粹。而梅屋莊吉與孫中山的關系更是不同尋常,“他秉承自己的理想和人生觀,傾其所有,全心全意地支援了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運動。”
孫中山在日流亡的時間累積逾9年,所交往的日本友人不可謂不多。但礙于歷史的局限,客觀地說,雙方均有為各自國家及其緊迫的政治目標所囿之處,難免相互猜忌、防范,甚至利用,尤其與那些有官憲背景的人士的交往,想保持私誼之“純潔性”也難。可唯有與梅屋莊吉的友誼,基于共同的信仰和理想,竟奇跡般地超越了雙方各自的“國益”等現實政治的束縛,成了動蕩的革命歲月中一種“超現實”的存在。
“君舉兵,我以財政相助”
百年后的今天,知道梅屋莊吉的人已寥寥無幾,甚至在孫中山、宮崎滔天等知之甚深者的著作中,也鮮有提及。之所以如此,蓋因梅屋其人刻意的“低調”。他的遺物中有一只大筆記本,上面寫著一句話:“我基于與孫文的盟約,決意參與中國革命。與此相關的日記、信件等概不對外泄露。”這既是梅屋的自律,也是其對家人的約束,因為他深知在亂世的崢嶸歲月,自己所從事的是對鄰國革命的資助,出于對革命理想的至誠和對友人孫文的信義,必須確保萬無一失。直至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梅屋莊吉之女梅屋千世子才把這段塵封的往事公之于世。而梅屋莊吉的名字進入公共視野,其實是在21世紀以后。尤其是辛亥革命100周年前后,中日兩國舉辦各種紀念活動,通過媒體的推介,梅屋莊吉和孫中山的交往才廣為世人所知。
梅屋莊吉于明治維新之年(1868年)的11月26日出生于長崎市西濱町,從小被過繼給無子嗣的遠親梅屋吉五郎夫婦。養父吉五郎開了一家梅屋商店,在經營碾米的同時從事貿易,是長崎與上海之間貿易的領軍人物。長崎作為港口城市,在鎖國時代就是德川幕府指定的唯一對外通商口岸,有貿易的傳統。三菱財閥的創始人巖崎彌太郎早年在土佐藩開設的土佐商會做事,曾在梅屋商店的出租屋里居住過,據說還曾背著年幼的莊吉四處玩耍。
15歲時,莊吉乘自家貨輪“鶴江”號只身赴上海、南洋游歷。在上海,頭一次見識了十里洋場的繁華,同時也看到了白人殖民者的霸氣和中國人的卑賤,內心喚起對中國的同情。莊吉從小就有樂善好施的性格,且不圖回報。少時,每天都從店里的錢柜擅自拿錢,卻并不為自己的零用,而是到貧民區施舍于人。據說有一次,一位貧民臨終前,雙手合十,鄭重向莊吉托愿:“梅屋家的少東家,請幫俺立塊碑吧。”莊吉慨然應允。梅屋夫婦先后領養過不少孤兒、棄兒,將他們一一撫育成人,送入社會。其中包括戴季陶與日本女人生的孩子(即蔣緯國),在戴致莊吉夫婦的信箋中,記錄著此事的經過和對夫婦的謝意。(《戴季陶在討袁運動時期對日本的認識1913—1916年》)
經歷最初在大米投機生意上的挫折后,莊吉在新加坡開了一家照相館。后移至香港,“梅屋寫真館”就位于繁華的市中心中環一帶。19世紀末,攝影技術已臻成熟,成為面向富裕層的高級文化消費。莊吉原本就有經商的才具,加上鋪面的位置絕佳,很快便人氣了得。
1895年仲春的一天,一位身材瘦削、著裝整飭的青年紳士光顧照相館,拍完照后,并無去意,莊吉見狀便將客人引入內室。其實,來客并非陌生人。兩天前,在一個慈善晚會上,店里的老主顧、英國醫生詹姆斯·康德黎博士便向莊吉引薦過:孫文,康德黎博士的得意弟子。西醫書院(即今香港大學醫學院)畢業后,在澳門、廈門、廣州等地開業行醫,目下“為了一個更大的目標暫居香港”。
有證據表明,內室密談話題廣泛,且相當深度,二人琴瑟共鳴,血脈賁張。30年后,梅屋莊吉在孫中山陵前所致的悼詞中,深情追憶了二人從邂逅、相識到交換盟約的過程:
關于中日結好、亞洲振興乃至人類的平等之理想,我等英雄所見略同。特別是先生以為實現此理想,須先進行中國革命。如此膽識和熱忱令我感動。短暫會晤,已盟誓將來。
同為聲氣相求的“大亞洲主義者”,莊吉迫切希望看到孫中山革命理想的實現。為此,愿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資金支持:“君舉兵,我以財政相助。”彼時,孫中山29歲,莊吉27歲。
“革命的幕后策劃者”
照相館密談后不久,梅屋莊吉與孫中山便開始了第一個“項目”的合作:廣州起義。莊吉多次隨孫中山一道赴穗考察,和以往有過貿易來往的中國人及幫會頭目接觸,秘密推進起義計劃。
為確保起義成功,須采購大量武器。孫中山內心很清楚日本政府對自己所持的曖昧立場——既不得罪清廷,又覬覦革命勝利后的特殊權利,對革命派暗通款曲——他自己也有意利用這一點。他多次赴日本駐香港領事館,拜訪中川恒次郎領事,并當面委托他代為籌措步槍2.5萬支、手槍1000支。為牽制清廷,中川也有心援手,便向當時的外務省通商局長原敬(后成為首相)做了匯報,但日本政府卻采取靜觀立場,按兵不動。眼看起義的日程迫近,梅屋莊吉多方奔走,派人到澳門、廈門、新加坡等地活動,通過個人渠道籌集了數百支手槍。但遺憾的是,因電報走岔,泄露風聲,起義受挫。香港的后援部隊在廣州港口被一網打盡,陸皓東、朱貴全等起義領袖罹難,梅屋莊吉費盡心血籌集來的600支手槍也被悉數收繳。孫中山化妝成苦力,好歹從水路逃往澳門,隨后轉道香港,卻被清政府懸賞1000塊大洋追捕,情況危急。
老師康德黎和梅屋莊吉力勸孫中山去日本避難。孫聽從二人勸告,在興中會成員鄭士良、陳少白等的陪同下,乘船赴神戶。途中得知報上已經報道了他們逃亡的消息,遂臨時決定改道橫濱。但首鼠兩端的日本政府顧及與清廷的關系,竟然拒絕了孫的避難請求。
無奈之下,孫中山只得投奔兄長孫眉所在的夏威夷。為表達將革命進行到底的信念,孫毅然剪去發辮。莊吉在孫出發之際,匯款1300美元,按當時的匯率計算,約折合今天的1000萬日元。
明治維新以降,“脫亞入歐”思想滲透日人骨髓,已固化為某種意識形態。但梅屋莊吉作為“大亞洲主義者”,卻逆潮流而動,不僅對中國,對亞洲各國的獨立革命運動也抱有深切同情和莫大關注,并傾力資助。美西戰爭時,莊吉曾親自攜巨款馳援菲律賓,與菲國獨立運動領袖阿奎納多、彭塞交情深厚,還把孫中山介紹給彭塞。孫致信彭塞,從“大亞洲主義”的立場出發,高度評價菲律賓革命,主張“中國革命和菲律賓革命都是亞洲民眾攜手打倒列強的殖民侵略、爭取民族獨立富強的運動,具有相同的意義”。
梅屋莊吉為人慷慨豪爽,極其看重友情,有種日本武士道所尊崇的“潔”(Kiyoshi)的氣質。“梅屋寫真館”很快成了一個革命據點,往來進出者,多為興中會成員或日本的大陸浪人、革命志士,可謂“往來無白丁,談笑皆暴動”。由于活動日益頻密,終于引來了清廷的“關照”。加上有日人叛徒告密,說莊吉是“革命的幕后策劃者”,清政府要逮捕梅屋。
梅屋夫婦聽到風聲,火速做好了逃亡的準備。為避免打草驚蛇,表面上仍維持照相館的正常營業。關鍵時刻,平時對興中會成員的幫助起了作用,從辦理出境手續到乘船出逃,處處有朋友暗中援手。1904年5月,梅屋夫婦順利抵達新加坡。
投身電影業
在新加坡落定后,莊吉打出了“梅屋照相館新加坡分店”的招牌,準備重新開張。但新加坡畢竟不同于香港,如何建立新的商業模式,以繼續完成資助革命的事業,莊吉頗費了一番考量。剛好隨身行李中,有一臺百代公司產的電影放映機和四卷電影膠片,莊吉想到了電影院生意,卻苦于沒有場地和發電機。此時,一些過去曾得到梅屋幫助的華僑志士們再次伸出了援手,他們提供土地、籌備器材、策劃宣傳,很短時間便搭起了一處帳篷式簡易電影院,居然有1200個座位。
當時是默片時代。莊吉從香港帶來的膠片只夠放映4分鐘,但觀眾卻蜂擁而至。經過初期的磨合之后,又從法國進口了新的影片拷貝,人氣攀升。莊吉不愧是長崎出身的商人,對商機的直覺、判斷異常精準,從照相館到電影院的升級、轉型相當成功。1906年6月,當在海外漂泊了12年之久的莊吉回國時,已經積累了50萬日元(相當于今天約4億日元)的巨額財富,時年36歲。
回國后,梅屋莊吉注冊成立了“M百代商會”(M為梅屋莊吉日文拼寫中的頭一個字母),開始進軍國內電影業,后來成為著名影業公司“日活”(日本活動寫真株式會社)的前身,莊吉也成為日本電影界的領軍人物,推出很多開風氣之先的大制作,如1912年公映的、跟隨日本第一支南極探險隊“白瀨隊” 拍攝的南極探險紀錄片,成為世界最早的南極科考資料,極其珍貴。
別后重逢
孫中山自1895年首次舉兵以來,7年間共組織了10次武裝革命,接連受挫。但孫矢志不移,屢敗屢戰,不懈抗爭,其背后始終有梅屋莊吉的影子。1911年的武昌起義成為起爆劑,革命的氣運高漲,迅速波及全國。
莊吉接到武昌起義的電報,歡呼雀躍,立即派攝影師荻屋赴中國前線,跟蹤拍攝、記錄影像資料。僅為武昌攻防戰一役,便捐款17萬日元(折合現在的1億日元以上)。
1913年2月,孫中山訪日,會見梅屋莊吉。這是二人闊別8年后重逢,自香港交換“君舉兵,我以財政相助”的誓言以來,已過了18載歲月。孫在日本各地巡回訪問、演講,所到之處,受到“革命英雄”般的歡迎。留下的一系列珍貴歷史照片中,莊吉均與孫并肩立于畫面中央。
孫中山應邀參觀莊吉位于東京淺草的電影院。莊吉特意為客人安排了一場觀影會:偌大影院,只有賓主二人落座于觀影席中央。銀幕上,是荻屋攝影師所拍攝的、由莊吉本人親自剪輯的辛亥革命紀錄片。激烈的巷戰、潰散的清兵、革命軍的急行軍、炮火硝煙中的長江沿岸……影片的結尾,是1912年元旦于南京舉行的孫中山宣誓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的盛大慶典。
孫目不轉睛地盯著銀幕,看過一遍后,又看了第二遍。看完之后,莊吉把電影膠片鄭重贈與了孫中山。這部電影,在日本國內從未公開上映過,是莊吉專為孫中山的特別制作。對此,孫鄭重感謝:“這是民族與革命的記錄,將長久地流傳于后世。”后來,一些不時出現在歷史記錄電影中的關于辛亥革命的歷史資料,多源自這部紀錄片。
孫中山身后事
二次革命失敗后,孫中山被迫再度流亡。日本政府再次表現出機會主義的“根性”,采取了支持袁世凱的方針,外務大臣牧野伸顯下令嚴防孫文亡命日本。鑒于這種狀況,孫身邊的志士萱野長知懇請孫重新考慮避難地的問題,并建議選擇新加坡。但孫坦言道:“我應該去的地方,只有日本。”在孫自信滿滿的背后,顯然有梅屋莊吉的鼎力支持。事實上,1913年8月8日,孫中山一行從臺灣乘“信濃”號商船從門司港登陸僅10天后,便秘密住進了位于東京大久保百人町的梅屋宅邸,且一住3年,僅有犬養毅、頭山滿、宮崎滔天等極少數人知道。后在梅屋夫人的親自撮合下,孫中山與宋慶齡在此結婚,共同生活在這個寓所。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于北京病逝,留下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政治遺囑,享年59歲。長子孫科給梅屋莊吉發來訃電:“父孫中山十二日晨9時去世。謹此感謝生前您給予父親的深厚情誼。”梅屋莊吉作為唯一與宋慶齡和孫科一起扶靈回南京的日本人,親手安葬了終生信賴的友人。
孫中山死后,莊吉一度身體大不如前,連一向喜愛的盆栽也失去了興趣,把培育了20年之久的盆栽統統拋售,“整整用兩輛汽車搬運盆栽”。
1928年4月,蔣介石再次北伐;6月,張作霖被日本關東軍炸死;國民革命軍進駐北京,北伐結束;12月,東北易幟,中華民國終于實現了名義上的“統一”。但與此同時,關東軍卻加緊滲透,中日關系陰云密布,前景殊不樂觀。在這種情況下,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王正廷邀請梅屋莊吉訪華,以踐國父生前“待革命成功之時,一定要邀請梅屋莊吉及其家人作為國賓前來中國”之諾言。實際上,日本政府也有意讓梅屋扮演民間大使以“斡旋和平”。
此時,梅屋已辭去“日活”會長職務有年,年老體衰,經濟狀況也不容樂觀。但他想到與孫文逾30年的友誼及共同的革命理想,痛感在此歷史關頭,自己理應出面,以當事者的身份緬懷故人,讓孫文的思想流傳后世。于是,他傾其家產,斥重金請日本有名的店家精心制作了四尊孫中山的銅像(每尊高3.6米,重達7噸),無償捐贈中方。1929年3月,與妻女一道,作為國賓,攜首尊銅像乘船赴中國。首尊銅像安置于南京中央軍官學校內;后三尊隨后分別安置于廣州(中山大學)、澳門(國父紀念館)和黃埔(黃埔軍校舊址)三地。
梅屋莊吉生前念茲在茲的最后“項目”,是投資拍攝一部反映孫中山生平的電影《大孫文》,終未能實現。孫中山歿后第9年,1934年11月23日,梅屋莊吉對日益惡化的中日關系無限憂慮,準備與時任首相的廣田弘毅會談,遏制軍部的“暴走”,在赴會的路上猝死,享年66歲。關于中國革命,莊吉只留下了一句話:“在中國發生革命之際,與他國志士交往中,始終堅信要為一個信念而努力。”
梅屋莊吉的葬禮上,蔣介石送來了花圈。靈柩上覆蓋著日章旗和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旗。
資助到底有多少?
梅屋莊吉從早年起,共鳴于孫中山的政治理想,30年如一日,無私而不懈地資助孫的革命活動。由于歷史及梅屋本人的原因,莊吉生前對包括具體資助金額在內的細節并未透露。雖然一些資助項目在故人手記《永代日記》中有所記載,但對其總數并未統計,記載是否完全,也不清楚。
長年以來,對梅屋資助孫的額度問題,有各種說法,如“1兆日元”說(兆為日本貨幣計算單位,1兆=10000億)、“2兆日元”說,不一而足,莫衷一是。
2011年6月14日,日本歷史學者、孫文紀念館(神戶)名譽館長狹間直樹教授在《每日新聞》撰文,認為“兆元單位是事實誤認”。因為即使以“1兆日元”計的話,攤成每年的費用,也是堪與日本當時皇室預算相當的金額;而若以“2兆日元”計的話,則大大超過了皇室預算。說梅屋對孫文的資助居然超過了日本皇室預算,實為荒誕無稽之談,“不僅有辱梅屋莊吉對孫文革命的支援,亦會給孫文的革命史留下硬傷。”
狹間教授的質疑本身并無問題,但他把以訛傳訛的根源歸咎于梅屋莊吉的曾外孫女小坂文乃于2009年在日本出版的著作《孫中山與梅屋莊吉:推動辛亥革命的日本人》一書,卻是不對的。
對此,小坂女士已提出抗議,因為她在書中說得很清楚:“自1895年廣州起義以來,梅屋莊吉用于革命運動的武器彈藥資金、機關報的發行資金、給參與革命的志士的援助、對他們家屬的照顧、孫中山避難海外的旅費、軍票的制作、醫療救援隊的派遣、從飛機場的建設到飛機的籌備乃至孫中山銅像的制作等費用,究竟投入了多少,沒有人能知道確切的數字。”
當然,以今天的標準來看,梅屋莊吉對孫中山的援助肯定是天文數字,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但搞清楚包括具體金額在內的歷史細節,既是對當事者的交代與告慰,也是歷史的責任,還有賴于中日兩國的學者做更加深入的研究。
莊吉迫切希望看到孫中山革命理想的實現。為此,愿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資金支持:“君舉兵,我以財政相助。”彼時,孫中山29歲,莊吉2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