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1年底,江西西部15萬人口的安源小城里,先后來了幾位湖南口音的年輕書生。他們從湘東過境而來,悄悄地住進了有著13000名礦工的安源路礦。早在1898年,德國人和日本人就在安源開礦。
這里有大量的產業工人,產業工人高度的組織性和紀律性,以及產業工人比農民手中更為自由支配的現金,使這里成為剛剛成立的中國共產黨發動工運最早的落腳點之一。發動工運,既需要組織嚴密、紀律性強的人群,又需要有資金的支撐。
46年后的1967年10月,一幅描繪其中一位年輕人來到安源的油畫,紅遍大江南北,被印制了9億張,這個印數,超過了1967年7.6億的中國人口數量。
畫面上這位名叫毛澤東的青年,身穿灰色長袍,右手執紅色油紙傘沿著鐵路走到了安源,一進小鎮就脫去了長衫,悄悄地住進八方井44號一個工人聚居地,他甚至還下過總巷平礦井。
時值中共“一大”剛開過,毛澤東任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湖南分部主任,湘區區委書記。這次,他到安源的任務,是來考察路礦工人所處的環境:“五四”對此地毫無影響,24座教堂和一個小診所,在這里體現著基督教的痕跡。
辦學不如辦俱樂部
在中國勞動組合書記處派到安源考察的幾位年輕人中,除了手拿紅色油紙傘的毛澤東外,還有一位著名人物,叫李隆郅。由于他的名字比劃復雜,工人不容易記住,他就把名字改成了好寫好記的“李立三”。李立三才21歲,出身破落地主家庭的他比毛澤東小6歲,剛勤工儉學從巴黎回國,身上帶著翻砂工的精壯和樸實。
毛澤東和李立三考察的結果是,安源井下工人一天收入兩毛三,扣除工頭所得,一天才掙一毛多錢。工頭還通過多報人數的方法增加自己的收入,而多報人數所增加的工作量,就必須由實際下井的礦工來承擔。因此,工人每天井下操作14個小時,一個月才五六塊錢收入。工頭一個月卻能得六七百塊。
于是,他們決定在這里辦工人補習學校,啟發工人聯合起來反抗壓迫。
學師范的毛澤東為了推廣他的觀念,見到工人就走上前去,告訴人家不要信天命。他和李立三還想給工人送去知識和文化,給工人子弟辦免費學校,這一舉措受到工人歡迎。
為了接近工人并得到工人支持,李立三主持成立了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此時,中共在各地組織工會,都采用“俱樂部”這個外來詞做工會的名稱。(《中共萍鄉地方史》)
李立三提出了工人俱樂部的口號“聯絡感情、交換知識”,卻沒有得到工人的青睞,他們的感情可以在小酒館里聯絡,用不著去俱樂部。
1922年7月,“安源路礦工人消費合作社”成立,李立三任經理。這次,他寫了14個樸素實在的字“創辦消費合作社,可以買到便宜貨”。
中共領導的第一個工人股份制企業開張了。社員只有30人,最初的集資不到百元。
說它是第一個工人股份制企業,是因為它由工人和補習學校共同湊錢得來。有的工人只有銅板,就出銅板,還有些出得起光洋的,就出光洋。另外,每人須交會費1個銅板。
一位長圓大臉濃眉大眼的年輕人被湖南省委派到安源工人俱樂部任經濟股股長和消費合作社總經理,他叫毛澤民,是毛澤東的大弟,比毛澤東小3歲。
毛澤民的生意經是,重新募股以擴大資本,不僅增加新股東,還要給股東更大的經濟實惠,讓礦工既能分紅又能買到比安源1500多家商店都便宜的商品。沒想到工人得到了實惠的同時,周邊商家也來搶購便宜貨,坐等時機高價出手。毛澤民又不能就此關門,于是想出了一個給工人家庭發放“購物證”的辦法,這應該是中共歷史上最早的“憑票供應”了。有了購物證,剎住了搶購風潮,還令對手壓貨蝕本。俱樂部的經營站穩了腳,工人也得到不少實惠。毛澤民寫給中共中央的報告中說:“合作社的意義與利益已深深地印在工人們的腦筋中了。”(馬祥林《紅色賬簿1921—1927》)
三個年輕人
毛澤民最簡單初級的股份制,讓工人感受到了在經濟上應得的最基本的權利,此時,俱樂部主任李立三還在補習學校當老師,他給工人們講的是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
路礦當局也發現了這種變化,副礦長舒楚生到俱樂部來表示,要給俱樂部津貼經費。在工人看來,這就是當局心虛了,同時也讓工人們對俱樂部更加信任,認為俱樂部就是代表工人說話的。
俱樂部主任李立三果然站出來替工人說話了:償清拖欠工資,否則就罷工。礦方認為價碼太高不能答應,李立三就把這個答復廣為擴散,在工人中引起強烈不滿。
為了支持這次罷工,中共湘區黨委派來了毛澤東,以及上海勞動組合書記處的劉少奇。劉少奇這一年24歲,是一位家庭出身良好,在莫斯科學習過馬列主義的瘦高個子。三人一同敲定了俱樂部領導罷工計劃和實施細則。復工條件從償清欠款等3項,變成了既有經濟要求,又有權利要求的17項。然后,毛回湘區黨委匯報,劉留在安源協助李立三。
工人齊心是罷工勝利的基礎,但在俱樂部登記的700多工人,人數還不到礦山工人總數的十分之一。李立三出面找到安源洪幫首領,請他在罷工期間關閉大煙館、賭場,保證不發生搶劫事件。在洪幫看來,李立三也是手下幾百名弟兄的大佬,生意做得又好,能看得起他,請他相助,他自然是答應的。
由俱樂部出資印刷了李立三的《罷工宣言》,張貼在安源的繁華街巷,揭示礦工生活之艱難,以取得市民的同情,說明罷工是因為被壓迫,并無他人唆使。具體條件如補發所欠工資、罷工期間工資照發、礦難遇難者由礦方買“天字號”棺木入殮,給家屬發三年撫恤,下井工提高50%收入,日工資不足四角者須增加一角等。公布出來復工17項條款,是為了讓大家評評理。到底是工人要求高了,還是資方太苛刻。
宣言還要求將俱樂部改為工會,礦方出資1萬元建工會辦公場所,每月給工會撥200元活動經費,開除工人要經工會同意。
這份宣言還同時遞給了管轄安源的萍鄉縣署及贛西鎮守使,以及路礦當局,他們如果想調商的話,派出正式代表與劉少奇接洽。
罷工獲勝
1922年9月14日凌晨2時,罷工開始。這一天的長沙《大公報》上,刊出了《安源工人向漢冶萍公司發出的罷工通電》,通電說,“萍礦工人每日工資少者僅二百文,無法生活,只好停工?!保ā栋苍绰返V工人運動史料》)
為了保證罷工期間礦工的生活不受影響,俱樂部事先準備好經費和日用物資,包括俱樂部經營所得的資金、俱樂部庫存和各地工人捐款。不取得勝利,決不能復工,否則會前功盡棄。但是罷工也不能拖得太長,太長了資金和物資儲備就不夠了。在《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會計股經濟狀況報告表二》中,“罷工期間費用”一欄,記著“洋一百二十六元,又錢一串二百六十文”。(《安源路礦工人運動史料》)
事實上,首先挺不住的是路礦當局,沒人挖煤了,漢冶萍總公司下屬的煉焦廠和鋼鐵廠都受到影響,在總公司的壓力下,路礦當局找到商會做中間人,要求俱樂部先復工再談判。劉少奇的回復是“恐萬不能解決”。
不得已,路礦當局親自出面給李立三下了請帖,當面談判。幾輪磋商后,由劉少奇代表俱樂部與路礦當局達成13項協議,除多項經濟賠付外,還承認了俱樂部有代表工人之權利,以及其涉及工人權利的內容。罷工在第5天取得勝利。
政治紅利和經濟紅利
罷工勝利后經濟收益猛增,每月礦局要給俱樂部1000元津貼,路局給100元津貼,工會會費480元,合計每月收入1580元。工人的勞動安全和經濟收入也有了保障,工人子弟小學免費為他們培養孩子,小學老師月薪30元,比長沙和南昌同業的收入還高。
政治紅利更是巨大:罷工前只有700多人的俱樂部,罷工勝利后有1萬多工人加入,每人拿一天工資做入部費,共收入部費1700元。工人入部后還須按月交一定數額的常月費,俱樂部每月可收常月費400元。1922年底所發夾薪,一半歸工人,一半做俱樂部活動經費,留做活動經費的共有2.5萬元。(《中共萍鄉地方史》)
1922年11月,合作社決定擴股,俱樂部撥款1.08萬元為合作社基金,其余在部員中招股,每個部員至少認購一股,多購不限,每股洋五角,共籌股金7800多元,兩項加起來1.8萬元。(《中共萍鄉地方史》)
合作社經理易禮容發行了10000元合作社貨幣,以合作社的商品做擔保,13000多名俱樂部會員和家屬都樂意使用這種貨幣,而不再使用礦主此前發行的“礦票”,因為礦票的實際價值是銀元的70%,商家還要從中賺一把。
在路礦當局看來,“萍礦之命脈,已操俱樂部之手”;在工人看來,加入俱樂部成了身份的象征。工人糾察隊維護礦區秩序,軍警不得干涉,工人成立了裁判委員會,實行司法獨立,進行社會主義的各種實驗,把安源搞成了“小莫斯科”。
安源的罷工經驗很快就有了示范效應,開灤工人也通過罷工達到提高工資的目的,每月提高10元,達到37元的收入;湖南常寧水口山鉛鋅礦也成立了工人俱樂部,罷工取得增加工資和分紅的收獲。
在水口山罷工運動中,安源工人俱樂部送去了500元罷工經費,這個數字是安源大罷工費用的4倍。開灤工人罷工時,安源工人俱樂部送去了109元。另支援京漢路死傷工人680元,借給下陸工會200元。(《安源路礦工人運動史研究文匯》)
從消費開始的安源工人俱樂部,在成立不到兩年的時間里,依靠13000名路礦工人最基本的經濟和政治要求,獲得了巨大的經濟效益和政治威信,這種從俱樂部開始,進而領導的工運模式,后來成為中共各地發展工運的范示。
安源工人俱樂部,在成立不到兩年的時間里,依靠13000名路礦工人最基本的經濟和政治要求,獲得了巨大的經濟效益和政治威信,這種從俱樂部開始,進而領導的工運模式,后來成為中共各地發展工運的范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