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
1957年生于陜西省,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長期從事詩歌、小說、影視劇寫作。著有《土聲》《南鳥》《少年張沖六章》等小說,電影《雙旗鎮刀客》編劇,電視連續劇《水滸傳》編劇之一,《激情燃燒的歲月》總策劃。現為深圳市文聯副主席。
一
本輯中的文字,都是從我的幾個筆記本里挪移出來的,名之為“筆記本里的交談”。
挪移的時候,做了些必要的修整。
1 當人類真的把自己的生存環境改造得像原始森林一樣時,人類會不會重新“變”回去,變成猴子?
這并不是抬杠。
更不是反對環境保護。
人類把自己“弄”在了兩難的境地里不能自拔。
2 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
可以是為善的力量,也可以是為惡的力量。
可以拯救自己,也可以毀滅世界。
這兩樣,人類都做了,還在繼續做。
有沒有窮盡呢?
有的——在人類毀滅了世界之時。
或者——在世界毀滅了人類之時。
3 有個詞叫“揚長避短”。
我是主張揚長的——揚長自然避短,避短很難揚長。
沒有完美的事物,也沒有完美的生命。富有光彩和美感的事物和生命一定是長短俱在的事物和生命。
眼睛總盯著“短”,天天想著“避短”,甚至于“護短”,是連“長”也要丟掉的。
還是想著揚“長”的好。不“護短”,避不了“短”也不要緊。所謂“個性”和“性格”也許就在這不“護短”也不“避短”的“揚長”里。
還有個詞叫“修正錯誤”。
我不反對修正錯誤。如果是機械的、重復性的勞動,修正錯誤就有實用的價值。
是創造性勞動呢?
是生命呢?生命也可以看作是一個創造性的勞動過程。
眼睛總盯著“錯誤”,天天把工夫用在“修正”和“怎么修正”上——我無法想象這樣的勞動,更無法想象這樣的人生。
這樣的“修正式”的勞動一定是無趣的。
這樣的“修正式”的人生不僅“悲情”,還要加上一個“無聊”的。
不做事才不會出“錯”。一輩子不做事,卻是一個錯誤的生命。
不活人就不會有“短”。不活人的人,大概只有死人。
但——還須再說一句:這可不能是“犯錯”和“護短”的借口。
4 寫一部小說,登一座山,演一部戲,都可以看成是整個生命過程的濃縮。
過程是飽滿的——你擁有的就是這個“過程”。
“謝幕”后呢?戲臺下空無一人,你會有一種失落感,甚至虛無感。
是“過程”拋棄了你。
如果你想感到你是“實在”的,那就再去寫一部小說,登一座山,演一部戲。
或者,哪怕是把一根彎曲的木棍弄直——有人閑得無聊,在院子里找了一根彎曲的木棍說:我想把它弄直。
5 情愛,幾近美麗的死亡——這是我在克林姆特的《吻》里讀到的。
在我目力所及的文學作品中,似乎還沒見到有如克林姆特的畫作表現得那么動人心魂的情愛。他的《吻》可以抵過一打小說。
是油彩比文學更具表現力么?
6 面對一座城市,關注它的街道,還是街上的一家店鋪?
小中見大是不錯的,就怕太小,見不出應見出的大來。
大人者,心大也。
7 完美只能在碎片中尋找。
完美當然不是完整。
8 “青天一鶴見精神”。
于是,有人頓悟了:原來,鶴的精神來自于藍天啊。
頓悟者關注的是鶴,也以鶴自比。
也可以有另一種頓悟的:青天的精神是因鶴而見出的。因為鶴,見出了青天之青,之深,之邃,之大。
“鳥鳴山更幽”——是說鳥?還是說山?
9 你害怕坐飛機。因為你恐懼。
你眼看著自己離開大地和飛機一起爬高,在距地一萬公尺的高空懸浮,你感到無依無靠——
飛機是靠不住的。
會掉下去,變成一聲轟響。
會折斷,成為兩個部分。你在其中的一個部分里。
還是掉下去。還是一聲轟響。
會被閃電擊中。
會被一只飛鳥擊中。
……
只有重回大地,你才會重感安全。可是——
你自以為可以終身依靠的大地,只不過是一個比飛機大一點的圓球,和飛機一樣,也是一個懸浮物。在一個更大的空間里,行走的懸浮物。它怎么能給你安全的保證呢?
憑什么?
想想這個,你就會不寒而栗。
你看到過飛機掉下去,而地球沒有。
你只相信你的經驗世界。
在你經驗的世界里,地球“應該是”安全的。
你所有的安全感,就在于這一個“應該是”么?
想想這個,你更會不寒而栗。
你全部的依靠,依靠的只是一個虛幻的理由。
10 你是一個悖論。
你永遠都在困境中選擇。
無論你選擇什么,都會有重大的缺陷。
這是注定了的。
這還不是最慘的。
事實上,你最重大的選擇,恰恰是你無法選擇。
比如,你出生的時間和地點。
你不可能同時踩入兩條河流。
你是“一過性”的。
你必須選擇。
在選擇的同時,
也接受缺陷。
也接受 ——我是“一過性”的。
11 你常常會被某一樣東西打動。
比如,一籃水果。
比如,一汪清水。
比如,一塊石頭……
事實上,它們什么也不知道。
它們無動于衷。
打動你的只是你單方面賦予它們的那個“意義”。
你在用它們打動自己。
你在證明自己。
你無法和人類之外的任何物種交流。
你甚至無法和你的同類交流。
你是孤獨的。
12 權力在凸顯它的時候,也往往是它被濫用的時候。
正和我們的肌體。當某一個部位或器官在不時顯示它的存在的時候,那里一定出了問題。
中醫有“無痛則通”。
通則不顯。
13 實在想不通,是否可以試著不再去想?
實在無力解決,是否可以試著不再徒勞?
想不通的問題,是否本來就不是問題?
或者,是你和他人為你虛擬的一個“偽問題”。
學會放棄。
是謂自救。
14 如果一切都是過程,為什么要追問意義?
如果過程沒有意義,為什么要去經受過程?
對意義的追問,使追問成為過程。
對過程的肯定,使過程成為意義。
15 2005年7月7日,倫敦發生恐怖襲擊,適逢與鳳凰總裁劉長樂,臺長王紀言在杭州,見他們用電話安排播報事宜,感慨:人類的災難,是媒體的盛宴。
談及:有人說,人類毀滅時也會有人去播報、去收看的。
想:在播報與收看的同時,也在迎接毀滅的到來。在最后的一刻,剩下的是一個播報者和一個收看者,會是什么樣的景況?只剩下播報者自己呢?又會是什么景況?當他毀滅的時候,是一片黑暗么?或一片光明?
設計:人類在“播報”和“收看”自己的毀滅。
可以是一部作品。
也是人類正在行進中的“實況”。
16 愛是一個事實,不是一個問題。
愛是行動。
但不是尋找題解的行動。
愛無解。
夾著算盤將無法去愛。
所謂得與失,多與少,好與壞,都是算盤發出的聲音,與愛無關。
愛者應該對被愛者報以感恩——正是因為它的存在,才使愛成為事實,并得以呈現。
也包括“單相思”。
17 自然從來都不是靜態的。我們常常誤讀。
如果自然是美的,所有自然的過程也應該具有美的魅力。比如,生命的誕生,成長,壯大直至枯萎,凋謝,死亡……
事實上,我們容易感受誕生的喜悅和成長的壯觀,而難于欣賞枯萎凋謝和死亡的美麗。“凄美”,我們用這樣的詞,聽起來是多么的不情愿啊!
開始了,我們就不想結束。
自然卻不是這樣的。它是一個完整無盡的過程。死亡和誕生同樣美麗,而且,其所以死亡,是因為新的誕生,更美麗的生長和壯大。
如此,死亡顯出了它高尚的境界。
如此,死亡是雍容的,大度的,無私的。
18 天下文章多矣,動心者幾何?
以智為文,不動心者,為小聰明;
所謂大智慧者,動心而善用智者矣。
19 掩蓋事實是對事實的蔑視,
不僅是沒有自信,更是對良知的拒絕。
不僅是墮落,更是淪喪!
害怕事實,比事實更可怕。
20 你極力逃避的,很可能正是你應該或必須面對的。
逃避只能加大面對的成本。
21 在愛人、親人、朋友之間是不需要解釋的,也無須解釋。
解釋發生的時候,也是愛人、親人、朋友之所以成為愛人、親人、朋友的那個最重要的東西開始變質的時候。
實際的情形卻是,解釋經常發生。
而且,解釋不是解釋而是辯解。或被以為是辯解。
22 幸福, “福”為偶得,所以為“幸福”。
幸福不是愉快,也不是愉悅。
幸福或與上帝有關。
幸福也是一種運氣。
別把運氣當本事。
23 把所有的原因歸咎于某一個人、某一個集團、或某一個事件,都是幼稚的——盡管不可笑。
24 我們已經習慣了使用“人民”這個詞,并給它傾注了神圣和崇高的情感,以至于忽略了它的本質含義。
它不應該是一個抽象的名詞。它是實有的存在。
只有在宣言中,這一抽象的名詞才顯示它“實有存在”的意義的一面——它是一個集群,有集群的力量,可以響應號召。
我懷疑,把這一“實有存在”抽象化,僅僅抽象為一個名詞,是別有用心者所為。
所謂人民,應該是無數攜帶著復雜的社會關系、道德立場、價值標準、生活習性、利益訴求的個體的集合體。他們即使不是歷史事件發生的直接原因,也是其得以發展延續的現實基礎。
他們從來都是具體的,鮮活的,復雜的,多變的。
他們的合力會顯出某種趨勢。
權力和這種趨勢合謀,使“歷史”事件得以發生。
25 近看是打仗,遠看是玩鬧。
近看會看到流血,看到犧牲,看到抓臉摳眼,看到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遠看就是玩血玩命……
近看看,遠看看,如此反復多看看,可能會更接近真相。
如果把自己也擺進去,再看看,就可能看出人到底是一群什么樣的蟲蟲。
26 中國的官方意識形態和民間意識形態從來都是“貌離神合”的,內質同一,表述各異。借用時下的一個說法,可以是:“一個中國,兩種表述。”
民間意識形態是官方意識形態——或稱國家意識形態——生長和賴以存在的土壤。
“國”是“家”的復制。
國家的秩序和管理模式也是中國的家庭秩序和管理模式。
如果有獨立的意識形態,那就是怪胎。“全民共討之,全黨共誅之”——這是“文革”時的說法和做法。
國家的敵人,也就是“人民公敵”。
民眾的“罰惡”之心也許比國家權力更露骨,更猙獰。國家有監獄,民眾連監獄也不要的。他們給敵人設置的地方是“人間地獄”。
民眾者,人民大眾也。
所以,宋江是聰明的,“上梁山”有了資本后,便去招安。
李自成大概不服氣,就造了一個政權,結果是一塌糊涂。原因可以列出很多,根本的原因則是“不得民心”。
懂得中國民眾的,就我有限的目力所及,近現代唯魯迅一人。
也許還有,但我不知道。
“民眾的罰惡之心,絕不亞于軍閥”,就是他說的。
魯迅所有“戰斗”的文字,對著的是:1、現存秩序及其掌控者;2、國民;3、“智識者”。
他也不放過自己。
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是國民。
他冷嘲、譏刺的是“幫閑”或“幫忙”的“智識者”。
他“熱罵”的是“同一營壘的戰友”,也都是“智識者”。
所謂的“智識者”,是從民眾中生產出來的“學者”和“文人”。
所謂的“學者”和“文人”,是“官方”的“中堅”, 是“民間”與“官方”的橋梁。
橋梁者,路橋與梁柱是也。
27 寧愿分享,也不愿失去。分享比獨享更具美感。
面對愛情呢?
在電影《布達佩斯之戀》中是可以的——他們在分享;她也在分享。
把生命和死亡對接,就可以建立一個“坐標系”。
死亡是一個固定的“點”,生命則有無數個點。
就可以列出無數個不同的方程組。
有兩個“解”:獨享和分享。
你要哪一個?
28 對細節的關注程度,可以和人類文明的程度互為印證。
29 以流行的道德準則解讀事件和人物是可疑的。
這就是許多曾經讓人激動,讓人流淚的東西,幾十年后卻讓人發笑——的原因。
30 愛情是,或者說可以是兩個人的。是情感行為,情感關系。
但婚姻不是。
婚姻是社會行為,社會關系。
如果說婚姻是進行愛的另一種形式,也就是說,愛在婚姻之前的形式是有某種“缺陷”的。
這“缺陷”是“社會”強加給愛的,強迫兩個人把愛進行到婚姻。
情感也接受這種強迫,也需要這種強迫。愛的行為和關系,就“順理成章”的進入婚姻,進入“社會”。
愛的形式可以是多樣的。婚姻有其固定的形式,是模式化的。
形式的變化必定改變結構,改變性質。這一普適的“理論”同樣適用愛和婚姻。
所以,許多愛被婚姻埋葬了。埋葬也是一種改變。
所以,許多愛被婚姻更新了。更新也是一種改變。
所以,薩特一類的人,沒有采用婚姻的形式更新或埋葬愛,而是在愛中不斷更新。
愛的需要是愛的繼續和更新,不一定“必然”進入婚姻。
需要婚姻,其本質是“社會”的需要。這種需要曾經是強制性的。“社會”需要愛進入婚姻,需要有規范地生育人口,需要有效的管理,需要穩定的秩序和“社會”的安全。
當這種雙重的需要成為一種文化時,愛對婚姻的需要似乎比社會的需要還要迫切——愛需要證明,證明給社會,也證明給自己。
也需有安全感。
當社會需要不再是強制性的時候,婚姻很容易成為一個“借口”。
只有繼續和更新愛的婚姻才是道德的,具有美感的。
僅僅只有安全感的婚姻是沒有尊嚴的,也并不體面。
所謂的安全感,從本質上說,并不存在于婚姻之中,而是在愛里,不在別處。
二
1 既然是創造性的勞動,它更看重的是:造一個新的。
而不是:又多了一個。
哪怕這“多了”的“一個”并不乏味。
2 戰爭與和平,暴政與民主——人類存在的兩極,都是人類的杰作。
哪一個更真實?更符合人類的愿望?
如果不是人類的愿望,戰爭的理由何在?暴力與暴政的理由何在?
不斷發生的戰爭與暴力使人類對和平的一切努力——游行、演講、會議、協約、著書立說……幾近于作秀。
此一時要戰爭,彼一時要和平;這一伙要戰爭,另一伙要和平;曾經戰爭過的這會兒要和平,不曾戰爭過的也許又改變了主意,想戰爭,要戰爭了。如此循環,永無止境。
這就是人類——我們自己,是這么一群在地球上玩鬧的物種。
凡是存在的,都有其存在的理由——我們給自己這么說。
3 施惠于人是一種美德——賑災濟窮是施惠中極端的一種。
施惠于朋友同樣是一種美德。
施惠者應該戒記的是:在施惠時,除了希望接受者接受之外,不再有其他的希望,尤其是和自己有關的希望。
這在賑災濟窮時可以做到,在朋友中卻會演繹出違背施惠初衷的各類稀奇的故事。
而且,這樣的故事是普遍的,經常的。
施惠者成了“恩多怨多”的人。
受惠不是美德——這種說法有失公允。事實是,在許多境況中,接受也是一種美德——它讓施惠的美德成為事實。
受惠者應該誡記的是:這“惠”不是一筆無法償還的債務,否則,就應該避“惠”。
怎么才能知道呢?
很難。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這在我們的文化中,是被標榜為至理至情的名言金律。
這金律不過是說,施惠是一種投資,木瓜換瓊瑤;受惠是被強迫(或者不自覺中接受)的一筆賠本的買賣。
施惠和受惠之間發生的悲劇故事多與這一金律有關。
把惡行惡德包裝成善行美德,我們的文化里多有這種神奇的魔法。
4 上流社會的墮落,下層社會的不幸——這是文學曾經關注過的焦點之一。比如司湯達,比如托爾斯泰,比如雨果……
我想說的是:下層社會何曾沒有墮落!
上層社會的墮落令人憎惡,不平,產生“顛覆”和“革命”的沖動——事實上,這也是革命者宣傳鼓動革命的理由。
而下層的墮落呢?則讓人絕望。
兩種墮落,都有其墮落的理由。
5 聰明
有目的地使用智慧。
說得直白一些,所謂聰明,就是:用智慧撥“算珠”。
6 偉大的藝術家從來都是他們的時代,他們所歸屬的人類族群的精神和智慧的高度。
他們的局限也是他們的時代,他們所屬的族群面對世界的局限。
畢加索發現并畫出了現代人類的精神結構。在這一結構中,沒有諸如關懷、悲憫、興奮、激動,甚至痛苦。有的是支離的、拼接的、是非情感性的,甚至非理性的組合和重構。他徹底顛覆了“人”應有的精神和面目。
達利是二十世紀人類不安的精神夢魘。
在達利的藝術世界里,時間和金屬是軟化的。
7 陳丹青發現了一個高原。
發現也是發現者與被發現者的遭遇,碰撞,相互的認同和對抗。
他對高原的藝術表現,使他的發現成為群體性藝術事件。
羅中立發現了“父親”的符號性意義。
超寫實的“父親”不僅是民族歷史記憶的組成部分,也是生存以及生存延續的概念性形象。
皺紋、圓珠筆、豁邊的碗,都使這一概念性形象具有了不可替代性。
也許,他后來的“碴碴”和“屋檐水”系列,比“父親”更具有隱性的內斂和穿透力,讓人想起米勒的《拾穗者》。
8 床上運動:
在床上發生的不僅僅是兩個器官的摩擦和交歡。在其他場合能發生的一切在這里都可以發生,幾乎!
比如:會場、市場、運動場、官場……
比如:車站、加油站、配種站……
比如:辦公室、會客室、實驗室……
兩個身體,兩個器官的交談——會心的,沖突的,也可以是互不相干的,自言自語的……
也會有猜忌、報復、背叛……
也可以是:一次握手。
也可以像酗酒一樣,是一次浪費——把酒當水喝。
身體是有欲望的。
身體上的每一個器官也是有欲望的。
人的身體和器官,就因為是人的身體、人的器官——
所以,運動著的也是精神,情趣,還有各自的習性和偏好。
兩個人的床上運動,兩個器官的摩擦交歡,完全可以演繹人類的所有故事。
床上,可以是社會的大舞臺。
“上床”,作為一句臺詞,也可以是:“上臺”。
9 一個離休多年并患病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突發奇想”,想從原單位——他在許多單位工作過——要回自己的檔案。
沒人敢做主把檔案給他。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老人開始了艱苦的努力。最終獲準“翻閱”,或叫“查閱”。當然,有人在一旁“陪伴”,以防發生意外,比如“丟失”。
他一頁一頁翻看著,企圖“還原”自己的過去。
他能面對那一頁頁表格中的文字,或沒有表格的文字么?
能不能還原自己?
他會不會給“陪伴”者講述和辯解?
有兩個“自己”。一個是看檔案的“自己”,攜帶著他生命的歷史;一個檔案中記載的“自己”,記錄著他生命的歷史。
同一個人的生命,咋就成了“兩個”呢?
哪一個是真實的他?
面對檔案里的“他”,他會不會茫然、恍惚、迷惑,甚至恐懼?
面對記憶中的“他”,他會不會也茫然、恍惚、迷惑,甚至恐懼?
抑或,兩個“他”都真實,都不真實?
兩個“他”合在一起呢?
老人遇到了一生中最難以面對的問題,真實的那個“他”有可能丟失了。
而他自己,正在面對著一沓檔案……
10 街道辦某書記說:
在基層工作十多年,有兩點體會:一、最苦的是老百姓。二、在什么崗位上都不容易。
“文化”在人的心里,也寫在人的臉上。
前面有多少陽光,后邊就有多少陰影。
有沒有“文化”,待人處事是不一樣的。有“文化”就有定力,對“上”就不會狗一樣搖尾巴,對“下”也不會狗一樣又叫又咬。
我相信某書記的真誠。
但不相信“文化”有那么大的力量。他把我們的“文化”放大了。
11 在中國,做官是安全系數最高的職業。
這可以從“中紀委”的年度報告中看出。
貪污和受賄是沒有風險的冒險。
所以,所謂“清官”,是官僚體制里的怪胎。
12 “那么大的天,一下就陰完了。”
一位種地的老漢站在地頭——也許是他家的院子——看著天,這么感嘆著,一臉不解的神情。
13 所謂看法,不過是一種揣測——也只能是揣測。
當你對一段歷史,一個事件,一個人,發表看法的時候,你只是在發表一種揣測而已。
沒有定論——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是之前還是當下。
所謂的“蓋棺論定”,不是欺人,就是自欺。即所謂“自欺欺人”。
14 野蠻的世界每天都有野蠻發生。比如,動物世界。
文明的國度許多年集中發生一次大的野蠻。比如,二戰時的德國。比如,“文革”時的中國。
野蠻遵循的是自然的規律。文明是人類自覺的維系和創造。
每天都有野蠻發生的動物世界,野蠻是自然事件,野蠻是殘忍的。野蠻的殘忍是自然的殘忍。
許多年集中發生一次大野蠻的人類世界,野蠻是人為的災難。它滅絕人性,慘絕人寰,卻常以“正義”為名。
文明國家發動戰爭的時候,“文明”已被剝離,盡管它可以有這樣的借口:這是文明對野蠻的懲罰——事實上,它已相信了野蠻的力量,已經和野蠻“同流合污”。
當文明和野蠻遭遇,狹路相逢時,尷尬是文明的常態——中國的“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可以是一種描述。
以野蠻之道還治其野蠻之身,是文明的非常態,是文明化變為野蠻的時候——“文明”不再是文明,它是猙獰的。
人類的文明竟如此脆弱,甚至要“弱不禁風”了。
人類創造了文明,但還沒有創造出與野蠻相處的文明。
也沒有創造出以“文明”影響和改造野蠻的文明。
這就是人類歷史不斷發生野蠻戰勝文明,甚至毀滅文明的原因。
再創造,再毀滅,至今還看不到窮盡的時日。
在毀滅中,有“文明”和野蠻的合作與共謀。
15 公元1883年,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初版,就在這部書中,尼采公開了“上帝已死”的消息。從此,人類對自身處境的認識有了新的思想基礎。
上帝與人類同在的意思是,人類相信有一條通往道德理想之路;相信希望和幸福之光;人類可以被救贖,可以叩開天堂之門。
上帝死了,沒有了天堂,沒有了道德理想,沒有了希望和幸福之光,人類失去了被拯救的力量。人的存在成為徹底的悲劇性存在。
即使上帝活著,人和他遭遇的一切也是一種悲劇性存在。就因為人是人,而不是上帝,也不可能成為上帝。人在人間,不在天堂,也不可能步入天堂——如步入天堂,就“非人”了。
上帝死了,也就是說上帝曾經活過——還是相信上帝的。
壓根就沒有上帝呢?
天堂是最美好的去處,但活著的少有人立刻就去。
天堂只有對將死的、沒法活的,人才有“現實”的意義。
16 鬼是死去的人。
人是活著的鬼。
民間有言:活鬼鬧世事。
17 面對錯誤,“智慧”的選擇一定是:讓錯誤在“我”這里停止, “就此打住”。
而“聰明”的選擇往往是“繼續”錯誤——即所謂“錯上加錯”。
認識錯誤需要智慧。
承認錯誤需要道德勇氣。
承認錯誤并不丟人。
有錯而不知錯,是糊涂。
知錯而不認錯,是虛弱。
并且,連尊嚴也一同丟掉。
18 痛快:
“痛”和“快”是一體的?
擬或本就是同一個東西的兩種說法?
誰把這兩個詞(最先)連在了一起?
智者?不幸者?
19 如果以“奴才的情懷”為經,編一本中國詩史,可以“讀”出中國幾千年一以貫之的一種精神。
首選者該是屈原。
屈原以降,所謂的大詩人們,可分為兩類,一類如屈原式的,是矢志不渝,至死不改的奴才;一類是做不成奴才的插科打諢,故作瀟灑,怪話中夾著酸味的,已近于流氓才子了。
李白似可以入這后一類。
20 所謂“中庸”,是畫出的一個餅。
幾千年的一個“畫餅”。
孔夫子以為是可以吃到的。
幾千年的治人者也以為是可以吃到的。
幾千年的中國人也以為是可以吃到的,都朝著那一個畫餅奔,奔。
可惜,精誠所至,金石“不”開。人世間是沒有這么一個餅的。大家吃的還是世間真有的餅。
吃世間的餅,中庸是不管用的,吃不到的。于是推、撞、搶、竊,無所不用其極。所謂中庸,依然是紙上的。
中庸和方士的求仙問藥一樣,成了一個騙局。
一邊推撞搶竊著吃餅,一邊念著紙上的中庸。二者并存,各得其所。
這倒是“中庸”了——現在叫“和諧”。
21 中國人論人生有這樣的說法:青年狂禪;中年習儒;老年修仙。
可改為:青年“憤青”;中年吃苦;老年無恥。
這可以是中國讀書人的“生命三段”。
“修仙”是正在學習無恥。
“成仙”是無恥而不自知。
22 沒有鯤鵬,用紙折疊鯤鵬。
沒有夢,在紙上畫夢。
沒有英雄,在發霉的寫滿字的紙里尋找英雄。
或者,把紙作成選票選舉英雄……
四大發明之一,有了新的作用。
23 人類文明的腳步:
舍棄溫暖的茅草,選擇冰冷的水泥;
舍棄樹木,選擇鋼筋;
然后,把自己圈進去。
舍棄和獅虎搏斗,馴化獅虎;
把魚從水里撈進玻璃缸,裝點屋宇——是謂“情趣”。
舍棄同類,選擇畜生,和它們游玩;
讓它們做兒子、孫子。
……
就這么,人類從野蠻和愚昧,走到了文明和智慧。
24 食與色的現代性:
食:吃能吃的,不能吃的想個辦法吃。
色:在呼喚愛情的地方,男人用夢遺,女人用手淫,各自或互相解決問題。
25 沒有永恒。
人類運用抽象,發明概念以后,似乎就有了永恒。
中國人叫“萬歲”。
比如皇帝。抽象的皇帝是可以“萬歲”,可以不朽,可以永恒的。具體的皇帝則不可以。秦始皇漢武帝都成了千年前的古人。現在的也會成為古人的。
比如人民。抽象的人民是可以“萬歲”,可以不朽,可以永恒的。組成人民的分子們——人和民則不行,都已經或正在紛紛“速朽”。
比如青春。抽象的青春永遠是青春。具體的青春則不能,不管是人是物,青春都已經或正在消逝。
比如時間。抽象的時間是永在的。具體的時間卻在證明著時間的消逝 ,一個鐘頭,一分,一秒……
抽象和概念是人的創造,對人有用。創造了永恒,就以為有了永恒,速朽的生命似乎就有了希望。我們把這叫做理想主義。
這樣的理想主義,是個體生命的精神興奮劑。
但具體的個體生命實在還是無法永恒的,還是要消逝和腐爛。
科學家說物質是不滅的。科學家沒說精神不滅。
說精神不滅的是神學家。
相信可以不朽的人就去做政治家,做學者和文人,在他們的抽象和概念中作永恒與不朽的夢。
具體的個體生命在分秒中耗盡著自己,也包括那些相信不朽的政治家,學者和文人,科學家和神學家。
永恒和不朽將在具體的個體生命全部死亡的時候死亡,所有的抽象和概念也不再存在。
但現在還沒有。
所以,我們還在用抽象發明和創造著概念。做這種工作的人,是人類中活得好的人。是“雅人”。是人類的所謂“精華部分”。是被稱為或自稱為“精神貴族”的人。
這大概是抽象和概念帶給人類最實惠的禮物。
三
1 秩序和等級不是問題。問題是:
在這一處,它是摧殘靈肉毒害靈肉的公器;在另一處,則是養育精神,推動進步的公約。
差別不是問題。問題是:
在這一處,它是變化的,并鼓勵變化和變革;在另一處,則不允許變化和變革,變化和變革是一種罪過。
2 秦始皇,一個年輕的男人,縱馬天下,以刀劍和弓箭為針,以鮮血和無數生命為線,把他以為零碎的大地縫合成一個完整的神州,成為太陽最先升起的地方——東方世界的現實存在。
秦始皇,一個充滿恐懼,恐懼到病態的男人。因為對恐懼的面對和克服,使自己成為最有力量的人,并獲得自信,自信到以為他可以長生不死,萬世不朽。
他沒有長生不死。
作為精神和意志的存在,他依然在我們的歷史記憶和現實之中。
3 巴子說,某某某九十年代以后就沒說過真話。
我說,沒說過不等于沒有。我不相信有血有肉的人會沒有真話。而是他不給真話存放的空間。空間全讓假話套話充滿了,也就沒真話了。
就如同每個人都有缺陷,如果不給缺陷表達的機會,缺陷就會永遠沉默。永遠沉默的缺陷相當于植物人。
在真話的世界里,某某某是“植物人”。在假話和套話的世界里則不是,假話和套話成了他全部的話語生命。
4 立場決定“視點”。沒有立場就無所謂“視點”。
堅定不移的立場只有一個“360度的視點”,不斷游移的立場則有無數個。
無數個立場的另一種表述就是:沒有立場。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以是沒有立場的一種描述。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可以是沒有立場的另一種描述。
立場的意義就在于:分清人與鬼,說清公與婆——不管從哪個“視點”切入。
5 即使把所有能夠想到的原因集合起來,讓它們開口說話,也無法說明生命的行為——正如同把每一個部分的肢體和器官組合,也無法組合成活的生命體。
生命的行為可以解析,但解析不能說明一切。生命的行為主要不是物理現象,也不是化學現象。生命行為的原因要復雜得多。
所以,理論是灰色的。它常常是一個借口,甚至是堂皇的借口。
所以,懷疑是必須的。
沒有懷疑就沒有相信。
在這里,“相信”的意義在于:盡最大的可能,去說明原因,揭示真相。
6 揮霍:任性地、無節制地使用、超支,甚至虛擲物質和非物質財富——時間、青春、精力、精神、情感,均在其列。
謹慎的使用財富,尤其是謹慎的使用非物質財富,是人類的美德之一。
7 有兩種傷害,一種是肢體,一種是精神。言語和情感傷害的是后一種。
精神并不比肢體更高貴,更優越。
兩種傷害會互相殃及,就如同生理病痛會影響精神和情緒、精神病癥也會殃及肢體行為一樣。
所以,肢體傷害和精神傷害都是殘暴的。兩種殘疾同樣悲慘。
8 以《綠化樹》《肖申克的救贖》和《古拉格群島》為例。
《綠化樹》中的章永璘經過牢獄之災,最終在人民大會堂的紅地毯上找到了感覺,找到了體面和尊嚴。他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沾沾自喜。還有一種“高居廟堂”的自豪。他沒有也不可能想到,他正感受到的這一切——包括體面和尊嚴,也是他過去就夢寐以求的——所以被剝奪,也正與這“紅地毯”有關。踏過這紅地毯的“代表們”——現在的章永璘和非章永璘,以“國家”和“人民”的名義,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可以剝奪任何一個人——也包括舉手表決的代表們自己——的尊嚴和自由。
章永璘不可能這么想。因為這需要莊嚴的理性——是的,莊嚴的理性。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位章永璘在“牢獄”中反復閱讀“資本論”,以經受理性的洗禮,但是沒用。章永璘怎么閱讀,怎么思考,也無法獲得莊嚴的理性。因為章永璘血脈里涌動的是“中國文化”,有“廟堂”而沒有反省和自省,更沒有懺悔。有“自由”的概念,而沒有“自由人”的概念。在中國,只有高居廟堂的人才能擁有自由——這還是他們的自以為是的“自由”。
這“自由”的前提是剝奪其他人的自由。
踏上紅地毯的章永璘和牢獄中的、牢獄之前的章永璘,是中國讀書人的標本,可憐、可鄙、可憎,他必然擁有永劫不復的命運。他的失去和獲得,都系于所謂的“國家”。
他屬于地獄中的族類。
同樣經過牢獄之災,《肖申克的救贖》中的主人公,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勇氣,重獲自由之身,自由之心。他沒有去申冤,更不會渴望走上“紅地毯”——他不信任所謂的國家機器。也不想重做體面的銀行家。他要去的是一個“沒有記憶的地方”——太平洋的一個小島。
他沒有閱讀《資本論》,鯊堡監獄和他經歷的一切就是一本大書,就是“洗禮”,給了他莊嚴的理性。
正因為有莊嚴的理性,他有反省和自省,也有懺悔——妻子被殺與他無關,他卻主動把妻子的被殺和自己的因素聯系在一起。
正因為有莊嚴的理性,他飽滿的情感是高尚的,甚至神圣的,神圣到樸素,因為他知道什么是“自由人”,什么是人的自由。
《肖申克的救贖》中的主人公不是中國人。更不是中國文化養育的中國的“讀書人”。他不在地獄——即使把他關在地獄,他也有自我的天堂。
《古拉格群島》的作者,其創作意識是斗士的,他的目標指向是人間牢獄的毀滅。其理性是“憤怒的理性”或“理性的憤怒”。
憤怒會消解理性。
人間牢獄是不可能毀滅的。不同利益、不同欲望、甚至偏見的存在,使有形的牢獄與人類同在。
況且,人本身就是自己的“牢獄”。
人不消失,牢獄即在。
莊嚴的理性是決絕的。
正因為它的決絕,它對牢獄和牢獄代表的一切,其蔑視也是徹底的,徹底到“連頭也不轉過去”。
于是,在《肖申克的救贖》中,美麗而又虛幻的太平洋顯出了尖銳的悲情,
這是理性的人類面對現實的一種宿命。
是的,沒有記憶的太平洋小島是一個“烏托邦”,也正因為是一個“烏托邦”,“烏托邦”在這里才顯出了它作為一個“虛無的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9 中國有“吾日三省乎吾身”的訓誡。
這里的“省”和西方文化中的“懺悔”是兩回事,其內涵和外延都不相同。
中國的“省”是省不出“崇高”的。它面對的是人際社會,“省”出的依然是生存之技。
懺悔面對的是上帝和天堂,是精神和靈魂的整肅。
10 “好狗護三鄰,好漢護三村”—— 這也是我們的文化。
這話是說給“好漢”聽的。
在我們的文化里,說給“好漢”的這句話,看重的是“護”;是“鄰”和“村”。是不論“護”的方式和手段的;與“理”和“正義”也很遙遠。
不“護三鄰”的狗,僅僅不是好狗。不“護三村”的好漢,就比狗要嚴重的多了。非但不是“好漢”,還要連“人”都不是呢!
世間一切好漢,須盡聽此“言”,切莫“酒后上陣”。
11 人“言”:
A:書寫的;
B:嘴說的——說出來的,不說出來的,想說出而沒說出來的;
C:肢體;
D:表情。
12 選擇一樣意味著放棄更多。這可以視為選擇的意義。
選擇的價值在于,選擇的是你想要的。否則,選擇比放棄更可怕。
13 終于讀完了李澤厚的新版《中國古代思想史論》。
一、春秋戰國之后的中國思想史是不斷發展的么?漢儒和宋明理學相對先秦的思想有新的重大的發現和建設么?
二、如果已經成為一堆垃圾,從垃圾中提取出營養,以營養現在和未來,這樣的企圖和努力是不是可疑的?也是徒勞的?
三、從垃圾中尋找精華,在珠玉中挑剔瑕疵,這就是智慧的用途么?智慧還可以用來發現垃圾其所以是垃圾,如何成為垃圾,珠玉其所以是珠玉,為何成為珠玉的秘密。許多洋人就是這么做的。中國人也這么做,但大多認垃圾為珠玉,認珠玉為垃圾。這種錯認幾乎是一貫的,我以為。
四、以西方的方法梳理中國思想史,必然使用西方的“概念”么?中國思想史中的“概念”,與西方的“概念”能否互置互換?
比如“法”的概念。就我的理解,在以禮儀為軸心的中國文化系統中,“禮”既有道德法的功能也有社會法的功能,二者是互相糾纏的、扭結的。還有,中國法家的“法”,其立法的基點和精神都和西方意義的“法”大相徑庭;而中國的“禮”和西方意義上的“法”,從根基上則是互相排斥的。“禮”在中國深厚的土壤和牢固的根基,不但影響著中國思想史和政治史的內質和風貌,也是中國難于進入現代法治社會的根源。
五、李澤厚提出“社會性道德”與“宗教性道德”相互區分又互補互用的設想,以實現新一輪的“儒法互用,禮法交融”,勾劃出人類通往幸福的途徑,是一代學人的“好夢”。
六、曾經的啟蒙者在這本書里看不到了。還是喜歡他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
七、任何民族的思想史,不過在說:這個民族是這樣的民族,也應該是這樣的民族。
八、如果說還有啟迪,僅在于:
A:我們很糟,我們不想糟下去。
B:我們還不夠好,我們想更好。
14 你很難看到當下的中學生臉上燦爛的笑容。笑容對他們來說成了稀罕之物。
被誰掠奪去了?
是“考試”。是現行的教育體制——國家是制造者,教育機構(包括學校和老師)是執行者,他們的父母也是。
他們都各有其正當的理由。
他們和中學生們一起,進行的是一場殘酷的戰爭。
在這樣的戰爭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15 我很懷疑我們現行的教育制度、模式以及教授的文化,教育出來的會不會是一群又一群的“病人”。
比如“德”。如果連“說真話”都成了全體人民和整個社會的奢望,我們的人民,不管作為個體還是作為群體,其行為還有沒有底線?在這樣的國家,還有什么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呢?
比如“智”。對智慧的開啟,會不會是讓所有的智慧,都用來為沒有底線的行為尋找理由?
比如“體”。如果與樂趣無關,還會不會有活蹦亂跳的青少年?
有的只是妖怪一樣,在公園、在廣場、在城墻外,為了保命延年而發明的一種奇怪的舞蹈。我們的青少年是會“長”到這樣的時候的。這就是我們所要的,所能擁有的“人性之美”么?
16 天地,自然,陰陽,有無,虛實,氣,神,精,德,道……這是中國思想史和文化史上的一組“概念”,在中國思想文化史的源頭,是中國思想文化歷史的一脈,證明著中國曾經有過自己的世界觀、宇宙觀。
不僅在純粹理性領域,也在實踐理性領域,此一脈曾在中國思想文化和政治歷史實踐中占據過主導地位。
此后,這一脈蛻變為:
A,方術,養生術,房中術。
B,和佛教融合,構建為禪宗——嚴肅的玄思冥想和游戲式的思辨混雜,魚龍泥沙,須細究方可辨認。
C,成為藝術發展史的源泉,影響著每一個階段的藝術實踐。
禮、仁、義、信、忠、道、德、孝……這是中國思想史和文化史上的另一組“概念”,也在思想文化歷史的源頭,是中國思想文化歷史的另一脈。
此一脈沒有純粹理性思辨,主要在實踐理論的領域。它注重的是人與人、人與社會的現實關系,是中國社會等級秩序的理性建構。
后來,它取代了前述的一脈,成為中國思想文化歷史的正脈。
它在取代前述一脈的同時,也開始了對其他脈流的吸收吐納——有人稱之為“儒道互補”。
也許就因為它不失“原則”的吐納能力,它至今還是中國思想文化以及政治歷史實踐的理性源泉,和現代文明進行著柔韌而頑強的抗爭。
德和道是上述兩脈共有的“概念”,但內涵和外延完全不同。
在前述一脈,道與德在宇宙觀的柜架里,人是自然的組成部分,人道和人德與宇宙自然之道之德同一。
在后述一脈,道與德在人倫,人際的柜架里。它的“道”可以和“術”同義。“德”的有無和高下,以其理想化的人倫人際關系為坐標。它頑強的生命力是中國社會穩定結構千年不變的“內力”,像血液一樣,在民族的血管里,營養和破壞著民族生命的品質。它有強大的廣泛的民間基礎。它是“家”的基座,也是“國”的基座。
17 當你不能面對自己的時候,我無法想象,你將何以面對你的朋友,你的愛人,你的同事——你何以面對世界。
對付和敷衍么?
你面對自己的勇氣,也是你面對世界的勇氣。
從自私的角度考慮,學會面對自己,在面對世界的時候,你至少可以從容一些。
18 做愛不是一件草率的事情。它是人類最應該精心去完成的生理,心理,情感和精神的綜合運動。
它不是交媾。
做愛也可以這樣理解:愛是做出來的,不做就可能沒有。
是的,它不是交媾,也不是責任行為。它愉悅的不應該是一方,而是做愛的雙方。
為責任而做愛,就有把愛變為交媾的可能——它把私人的、完全個人的行為,變成了社會行為。它愉悅的是世俗的道德,而不是雙方的精神和情感。它扭曲個人,使愛蒙羞受辱。
19 有一位“問題學生”對老師說:你把我看成一把笤帚吧,請把我放在垃圾的旁邊,別把我扔進垃圾堆里。(李生普講述)
笤帚是清掃垃圾的,但有可能變為垃圾。
在垃圾的旁邊,有被誤認為是垃圾的可能。
扔進垃圾堆,就真有了成為垃圾的可能。
20 有些東西可以讓人頭疼,生厭,苦惱,但不應該為他們的存在痛苦,比如垃圾。
你可以選擇遠離垃圾,但你應該清楚,遠離是一種逃避。
你可以選擇清理垃圾,那你也應該清楚,這也許是一場不可能贏得勝利的戰爭——悲觀的,或者悲情的理想主義者堅持的就是這樣的戰爭。
人是垃圾的主要制造者。人不可能不制造垃圾,甚至不得不制造垃圾。你可以認為這種“不可能”和“不得不”中有著某種現實的正當性。但你應該清楚,這某種現實的“正當性”,不可以使垃圾的制造成為“理所當然”。否則,你在制造垃圾的同時,也會把自己制造成垃圾。
人是可以把自己制造成垃圾的。
口語中的“爛人”就有“垃圾”的含義。
人類的大罪惡,大悲劇性事件幾乎都是這么制造出來的。
痛苦和苦惱是不同質的。
痛苦在精神的深處。它可能與人類的悲劇有關。它是奢侈的。它難有,或者沒有物質體現。它可以因具體的事件引發,但具體的事件不是造成痛苦的本和源。
痛苦是精神事件。是無聲的歌哭。歌哭也是它的價值和意義。甚至是它唯一的價值和意義。
苦惱是生活事件。
所有的人都有可能苦惱。痛苦的人是人的“另類”。
正如同不該濫用“愛”一樣,也不應該濫用“痛苦”。
痛苦和愛都需要一種超俗的能力。如果它們和生活有聯系的話,那也只能是一種“生活傳奇”。
21 “行”比“言”更具說服力。
肢體語言比寫在紙上的和口出的(哪怕是真誠的表白、傾訴),更具真實性,更接近準確表達。
肢體也能表白,也會傾訴。
肢體敘述是更接近自然的敘述。
肢體不會撒謊,或者,很難撒謊,不易撒謊。
人類也許是生物世界中唯一具有“謊言”的物種。
語言和文字豐富、拓展了人類的表現力,也使人類更多了擁有了自欺和欺人的技能。
對肢體語言的特別關注,不僅是寫作的問題,也關乎現實生活中的精確表達。
22 沒有看破紅塵和看透世事的智者。
遁入“空門”者不是。空門是另一種紅塵,也有“世”和“事”。
人有神性,但不是神,也成不了神。
空門中可以修道,但成不了仙。
其所以要“修道”,不就證明著還是“夢迷人”么?
是人,就沒有“空門”可入。
經常的情形是:“鬼話”和真理像孿生兄弟。而那些所謂的看破紅塵,看透世事的智者,不過是似死似活的俗人而已。
佛在佛地。人拉佛入世,卻要學佛出世。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身在俗世,學佛出世,再居高處“慈悲為懷”,“普渡眾生”——還是要做人上人的。
就是這么一回事。
弘一法師圓寂之時,“悲喜交集”——還是俗人的。
佛的涅槃是連“悲喜”也沒有的。
所謂的覺悟,皈依,也許是學習和培育欣然接受死亡的態度。
就是這么一回事,也許。
23 在專制政體中,皇帝是一個象征,一個符號。
在政體運行中,皇帝常常只是一個傀儡。
真正主宰政體運行的是士大夫集團。他們才是專制政體成為穩定結構,甚至超穩定結構的中堅。
結構是有意志的。
結構中的任何個體的意志都小于結構的意志,包括皇帝。
結構不允許個性的存在。這就是皇帝不可以是個性化的生命,士大夫也不可以的原因。除非脫離結構,不是皇帝,不是士大夫。
所以,“以天下為己任”的另一種說法可以是:“放棄自我”。
或者是:“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