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干干的并沒淚水,好像我只是個用紙和細鐵絲組建的實體模型。可為什么我就應該對一個我曾經占據、已經在80年前死亡的軀體有所反應?感謝上帝,我還活著,而且正從事人類最偉大的科學探險。
我閉上雙眼。技師用帶著消毒劑味道的冰冷凝膠擦拭我的眼瞼,然后輕輕把最后一副金屬電極壓到位,“現在好了,查茲先生,”她說,“只要再等一下。”
我在墜落。
我喘息著、間歇痙攣著。嘴里、鼻子里到處都充塞著黏乎乎發臭的液體,胳膊和雙腿碰到什么東西——我是被裝在某種冰冷而堅硬的東西里了。咳嗽著、哽咽著、干嘔著,我用拳頭擊打它光滑堅硬的表面。我看不到任何東西。
我祈禱著:噢,主耶穌,讓我從這噩夢中醒來吧。從來沒哪個夢能如此強烈、如此漫長地掌控著我——我無法動彈、目不視物、窒息、從未知的高度迅猛、失控墜下,然后撞到地上粉身碎骨。咳喘著,我把膝蓋彎到自己胸前,想用腳去推箱壁,可感到雙腿不對勁……虛弱、單薄、無力。
蓋子自己彈開,我翻滾著被彈進明亮寒冷的空氣中。燈光太刺眼,我差點都無法睜眼以對抗胸部極端難受的咳嗽發作,我絕望地亂抓,想讓自己抓到些什么。
我并未墜落。
我的直覺和耳朵告訴我自己正失控地驟然從空中跌落。我的眼睛卻告訴我自己正輕柔旋轉著,慢慢飄離一個成年男子大小的菱形白色塑料箱子——蘇醒艙。艙像蚌一樣張開殼,它的內表面因黏稠的灰色液體而閃閃發光,片刻之后我沖進一堆箱子里又被彈回房間對面的墻上。
蘇醒艙固定在楔形小房間的一面墻上。它只是房間七個蘇醒艙中的一個,其余六個里面都是干的而且已經空了。房間其他地方都塞滿了成捆的衣服、箱子和罐子。我認出了這個房間——或者說認出了這個房間在受訓時的版本。不過在我所知的那個版本里這個房間從沒塞過無用的裝備,我也從沒在無重力的情況下在這個房間待過。
我在太空,卡西歐佩亞號上。這是真的。
不,不可能這樣,第一次掃描的記憶只是用來備份。
或許這是某種測試。
又一陣突然發作的咳嗽、干嘔讓我縮成一團,腹部疼痛難忍,口鼻里噴出一團團熱乎乎的灰黏液落在我赤裸的雙腿上。有些黏液就粘在腿上,在我深棕色的皮膚映襯下,這種灰看起來顯得有種病態的蒼白。更多黏液則是松松的一團團飄浮著。我嘗到了痰和鹽的味道。
我赤身裸體。
我在冰冷的空氣中顫抖著,蜷縮雙腿去抵自己的胸——然后吃驚地停下。肚子不再有贅肉,膝蓋不再疼痛,屁股不再老朽、松垮。我瘦弱、柔軟,皮膚如同一個新生兒那樣光滑、不帶一點兒疤痕。我檢查自己左拇指——那兒有個舊傷,在指甲上,那是高中一節化學實驗課打破燒杯留下的紀念。
傷疤消失了。不,不是消失了,而是從來就沒有過。
我的心猛烈地跳著,我努力控制自己呼吸,我用力閉上眼。噢,親愛的耶穌,這不是測試。
我不是我。
我是個克隆體,是我身體的一個拷貝,由機器孕育而后植入了自己意識的復制品。
顫抖襲過我的軀干,在依然冰冷的空中,蒸汽如卷須般緩慢消散,我努力想要理解目前的形勢。我在卡西歐佩亞號上,這是相當肯定的,可很明顯有些事情不對頭,非常非常不對頭。我應該在昏睡中度過這困難的重生過程,應該有什么人在這兒幫助我蘇醒。我的記憶應該包括兩年半的太空人強化訓練,而不僅僅只是六個月的。
我在空中旋轉著、搜尋著橡皮繩,可卻誤判了到達的位置,讓手擦在緊挨著它的粗糙塑料面板接合處。我的身體也完全不對——太瘦弱、太高,皮膚像新生兒一樣嬌嫩,我的手和腳不聽指揮,心臟怦怦亂跳,我緩慢深呼吸以平靜自己。在第二次努力時我設法讓手指勾住繩子,把自己拉靠到塞滿雜物的那面墻上。我附在墻上、喘息著,陶醉在這小小的勝利中。
在那一堆堆箱子、罐子后面的墻上有很多小隔層,箱箱罐罐上都帶有整潔的標簽——機制的正方形字母焊接在塑料上——我很快找到一條毛巾,用它擦拭掉身上的灰色黏液。從一捆衣服中抽出一件白色連身衣,衣服粗糙而且太大。我以前從未認識到自己穿褲子有多依賴重力作用,不過最后我終于穿好了,而且還找到雙拖鞋。感謝你,耶穌。
一扇普通的由簡單鎖扣接合的塑料門通往居住區。那是個開著四道門的圓形空間,直徑大約三米,可以聞到新鮮的塑料味。我無法分辨自己到底在卡西①號五個艙的哪一個里。卡西號的五個艙都是一模一樣的,每個艙里都有食物區和一個大大的墻幕——我絲毫不明白眼下上面展示的閃閃發光的多彩方格代表什么——“天花板”上一個圓形出口通往鄰近的工作區。我蹬開墻,笨拙地抓住圓形出口周圍襯著的墊子,把自己拉上去。
工作區是個巨大的圓柱體,直徑8米,長30米,由塑料松散地分隔成一個個工作臺。開放的中央通道一直通向我剛出來的居住區出口,我們把那個出口叫做“底”,而通往系統區的出口在“頂”上。圓柱體中間的另兩個出口是通向鄰近艙工作區的。
我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用灰或黑塑料新制成的。灰色塑料艙壁散發著溶劑味道。襯在各個角落和邊邊處的黑色泡沫沒有任何磨損。控制板上整潔的灰織物呈現出清新的原始狀態。飛船五個艙都是從地球發射的,可由于極端消耗能量,所以發射時所有的金屬部件、電子器件和復合機械都密集打包。到達鯨魚座T星②后,飛船會利用當地的碳氫化合物自行組裝塑料部件,而色彩則是不必要的奢侈。這單調中的唯一亮色就是某些監控器上顯示的人造色彩。這兒沒窗戶,透明東西很難造。唯一能看到外面景致的地方就是圓柱體兩端的氣密艙。
此處就是我這個生命余生的家——我的整個世界,而生命可能很短暫。
我看到有東西在動。是個白人少女,正從一個打開的維護面板處抬起頭。她身材高挑,如同流浪兒那樣瘦弱,皮膚慘白,一頭短短的暗紅頭發,穿著和我一樣的白色連身衣,那衣服同樣不適合她那瘦弱的骨架。這姑娘是誰,她在卡西號上干嗎?
她一看到我,就倒抽一口冷氣,臉變得更白了,“查茲?”她近乎窒息地擠出我的名字,當聽到聲音時我猛然明白她是誰了,凱拉,凱拉·麥卡洛。
我上次見到她時她還是位51歲強壯的已婚婦人——濃密的灰發辮成辮子。
有一陣我們只是飄浮在空中目瞪口呆地盯著對方。凱拉和我一樣應該在任務開始后的第三天醒來。可她的動作表明她已習慣了這種無重力的自由落體運動。某些事情非常不對頭。
“是,是我。”我的聲音聽著很奇怪——太高、太細。
“我……我剛醒過來,太……不舒服,沒有鎮靜劑,而且我的記憶……凱拉,最初掃描后發生的事情我一件也記不起來了。”
“噢,查茲……”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可卻沒往下再說什么。
“今天是幾號?”
“哦……第十天。”
“我是唯一一個……睡過的?”
她吞咽了一下才回答:“是的。”
那么他們都比我早醒一個星期。
“還有其他人也有……什么記憶問題嗎?”
“沒有。每個人的記憶都很清楚,正好與最后一次掃描同步。”她眨著眼睛停了下,“噢,除了你。我……查茲,我很抱歉……我們是……我們打算……”
“那為什么沒人幫我度過蘇醒過程?”我開始變得憤怒,“你們至少可以遞給我一條見鬼的毛巾。”
“我……我很抱歉,你不應該……噢,自己醒過來的。”
“那又是誰決定用過期的記憶來喚醒我?”我厲聲問道。
同我們的細胞樣本一起放在飛船上發射的原始神經突觸體記錄只是備份,除非卡西號飛船從地球發射后的兩年時間里沒有再接收到任何記憶掃描傳輸才會使用備份記憶。可就凱拉剛剛所說,那種情況并未發生。為了成為第一批探測外星的船員我放棄了很多,可我仍擁有憲法賦予我的掌控自己意識的權力。除非是絕對沒有任何選擇,否則我是不會允許帶著過時的、未經訓練的意識蘇醒的。
“查茲……”她吞咽后才繼續說,“我們……我們沒……”
她再次停下,似乎在凝聚力量。從我進入這個工作間到現在她仍沒從她工作的地方出來。
“查茲,你……你死了。”
“我……死了。”重復這些難以理解的話,就好像我的耳朵可以分辨聲音,大腦卻無法明白它代表的含義。
“你死了,大約在兩年前……我是說,在要進行最后掃描的兩年前。你在人行道上被一輛車撞了,司機溜了,我們都去參加了你的葬禮。田唱了《升至光明》,唱得真美,主管說你……”她仿佛聽到自己在說些什么,停了下來,“噢,上帝……”她用袖頭揉揉鼻子,“我很抱歉,查茲,我是一個白癡……”
我突然想起自己還抱怨過她,而且我一直愚蠢地飄在出口中間。這一定是個錯誤,我不可能死。
不,我可能會死,就像我們大多數人一樣會死。
如果卡西號已經按原計劃抵達了鯨魚T,那我最后的地球記憶也已經八十多歲了。卡西號會在地球軌道間進行長達40年的激光推進加速,30年的滑行,在目標星系海王星大小的三個氣體星球間進行長達兩年重復的減速機動,船上的自動系統用10年或20年收集未經加工的原材料,組裝基地、設備……和船員。如果地球上的凱拉還活著,那她也至少140歲了。
她可能還活著,可我不會。這個……這個克隆體,是唯一一個我。
有片刻我曾疑惑為什么我死后不簡單地找人替換了事。隨即我明白了,那時卡西號已經按計劃發射——不,是已經發射了——卡西號在第一次記憶掃描后幾天就發射了,攜帶著那些最初的記憶掃描以及我們的細胞樣本起航了。從那一刻起,船員名單就無法更改。
當那些推進器在佛羅里達的上空轟隆作響時我一定在歡呼雀躍。不知道三個月后自己就要死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克隆體會在80年后蘇醒,卻沒一丁點兒關于那次事故的記憶。這種未來和過去的重合讓我頭痛。
“好吧。”我最后終于能開口。我的眼睛干干的并沒淚水,好像我只是個用紙和細鐵絲組建的實體模型。可為什么我就應該對一個我曾經占據、已經在80年前死亡的軀體有所反應?感謝上帝,我還活著,而且正從事人類最偉大的科學探險。
一個我永遠也無法返回地球的科學探險。
我知道,在這個宇宙中上帝無處不在。我甚至在遞交申請前就對我的牧師告解過,滿意地得知完成鯨魚T的使命后我克隆體的靈魂會在天堂受到歡迎。可現在我成了克隆體,面對著真實自我本體的死亡,我再次懷疑,我如何能確定上帝不會認為這個使命是種高科技幫助下的自殺?
我眨眨眼,看到凱拉仍飄浮在同一個地方,好像她害怕死亡會傳染一樣。
“我能給你拿點東西嗎?”她問道,“喝的東西?”
“當然,當然,這是個好主意。”
她滑過通向下方居住區的開口,利索地避開與我的任何接觸,然后帶著一瓶冰冷的壓榨番茄汁回來。
“我還希望會有杜松子酒和奎寧水呢。”我說。
她抱歉地對我咧嘴一笑,“訓練時你就知道的。 三天內只能食用流質食物,一個星期內不能飲酒。”這再一次提醒我,我的這個身體是全新的——這個咽喉從未吞咽過任何東西,這個胃也從未消化過任何食物。
我曾經以為對此自己已經做好準備,可現在我明白自己并沒準備好。我雙手抱頭……因摸到充滿彈性的卷發而不是我記憶中的禿頂大吃一驚。
我咽下一口番茄汁。此刻凱拉開始進行內部通話,“丁鯛丁鯛,”她的聲音在遍布飛船的喇叭中回響,“查茲醒了,我重復,查茲醒了。我們在艾普西隆工作區。”
丁鯛丁鯛,那是什么意思?
其余船員飄進工作區后,他們對我的反應各不相同。田說:“噢,查茲……”然后就咬著自己嘴唇,眼睛里閃著淚光。鮑伯擁抱了我,這非常像他的風格——可那擁抱不大熱情,仿佛不知為什么他并不真正想碰到我。馬特握著我的手說:“歡迎來卡西號,伙計。”露汝只是莊重地點點頭以示問候。
瑪麗最后一個來,而且她不肯與我對視。
至于我對他們的反應……說實在的,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一直傻笑,因為我們七個看著更像是初中科學俱樂部成員。鮑伯,在地球上是個熊樣健壯的男人,現在卻變成個高高、笨拙的白人小伙,面頰上剛剛冒出一點兒黑毛毛。馬特,一位熱心的攀巖愛好者和自行車運動員,文身下是沒有一點脂肪、棕色的肌腱,如今卻皮包骨頭、皮膚蒼白。田過去是個小精靈,現在和我們其他人一樣留著平頭,她那亞洲人的優雅也在和我們一樣無型的白色連身衣下消失不見。每個人都至少比我記憶中的他們高了一頭,這是在零重力下孕育的結果。在全重力下我們沒一個人能站得起身。
當然我們也沒想過會重返地球,或是能在這種零重力條件下活到生命終點,這也是為什么設計師們壓根就沒費心把飛船設計得更大點以讓其旋轉產生人造重力。當這一決定是為自己的克隆體做出時,看來好像還是通情達理的。可如今卻是我自己來到這兒,身體虛弱、瘦高,我質疑自己先前的那個決定。
最初我以為露汝是我們中間改變最少的一個: 即便是懸浮在零重力下,她也擁有與以前全重力下同樣的莊重,赤褐色臉龐上那雙深棕色眼睛顏色比我的更深,可那雙眼里蘊涵的智慧一點兒沒減。不過隨之我明白她也改變了,她現在的軀體太柔軟、太筆挺、太光滑,以前歲月留下的痕跡已經徹底消失。
然后是瑪麗。我目光一直飄回她身上,疑惑是什么讓她看著如此不同。她擁有和以前同樣濃密的黑發、漆黑富有表情的眼睛,同樣精致的橄欖棕皮膚是我過去一直渴望能撫摸到的。或許她和其他人一樣體重減了很多……
不,不只是體重。
瑪麗現在變成了男的。
這種認識就像你咬了一口熟透的桃子卻發現里面已經腐爛。我知道變性這種事,不過以前我從來沒遇到……或者說我從沒想過。一個人想要改變某些如此天賜、如此為人根本的東西,光想想就已令人煩惱,而親眼看到一個我認識的人——甚至說曾被吸引過的人——發生這種轉變讓人極度不安。
在我還沒想明白瑪麗,或無論她(他)現在叫什么前,露汝拍了兩次掌。通常這是她表示要召集會議的方式。“歡迎回來,查茲。”她說道,而每個人都咕噥著贊同,“實際上很抱歉你蘇醒后要碰上這么悲傷、意外的事,我們曾計劃延遲蘇醒你,直到我們能更好地提供給你所需的心理安慰。”她環顧船員們,漆黑的大眼依次逗留在每張面孔上,“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會現在蘇醒過來。鮑伯,你能查一下嗎?”
“莫尼特莫尼特。”鮑伯回答。
我皺起眉,“莫尼特莫尼特”是什么意思?
他們都看著我,除了瑪麗。我先放下疑問。“謝謝你們,”我對露汝和全體船員說,“盡管我無法說很高興聽到自己的死訊,或是發現自己帶著未完成的訓練就上了船,但我還是很高興可以成為這重大歷史使命中的一分子。我希望你們能認識到我有所局限,我發誓會最大限度地謹慎和盡可能地運用自己的常識。不過如果你們看到我誤把氣密門當浴室門打開,請不要猶豫,立刻糾正我。”
沒人笑。
“那么,”我繼續講,努力不讓自己失敗的笑話變成有意的滑稽,“我錯過了什么?”
從某些方面來說我并沒錯過太多。露汝作為任務的指揮官,是在10天前蘇醒的,隨之按一定的間隔其他人也在接下來的三天里相繼蘇醒。迄今為止他們已經檢查并詳細記錄下卡西系統的全部組成,并對它在建造自身系統和船員的14年間收集的數據進行了初步分析。
除了三顆已知的氣體巨星,我們用發現它們的法國科學家名字分別將它們命名為伏爾泰、莫里哀、巴爾扎克,在鯨魚T星系里還包含有至少三顆類地行星,我們稱其為阿齊比、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不幸的是托爾斯泰是顆泥濘的冰球,而另外兩顆石頭星太小、沒有大氣層——這三顆星體還持續受到來自星系內小行星體的密集撞擊,很不好客。可這冰與石的密集撞擊也可能會讓卡西號的儀器監測不到其他星體,所以搜尋仍在繼續。所有這些消息都很引人,不過并不完全出乎意料,而另一方面,卡西號自己也帶來兩個讓人討厭的意外。
第一,飛船只完成了五分之三。阿爾法艙沒有到達——遺失在從地球到這兒來的茫茫光年間。同樣遺失的還有德爾塔艙,它走完來鯨魚T的全程,卻在第一次減速時燒掉了。所以卡西號現在不是設計中的五個圓柱體組成的五角形,而是一個淺淺的V字形,伽瑪艙位于貝塔艙和艾普西隆艙之間。幸運的是,這三個艙也能為我們提供足夠的資源和空間,本來設計時就假定只有一個艙任務也可以完成,只不過住處就要狹小些。
另一個意外是我們還沒和地球取得聯系。卡西號已經有33年沒收到過任何來自家鄉的數據了。
什么?”露汝一拋出這爆炸性新聞我就大叫出聲,“沒有地球的消息?”
露汝豎起她那長長的棕色手指說:“奧杰爾奧杰爾,別輕易得出結論。”
她解釋說,卡西號幸存下來的三個艙,在它們航行到這兒的長途旅程中遭受了遠距離通信失敗:貝塔艙失去聯系有8年,艾普西隆艙21年,伽瑪艙47年。在每個艙的數據庫里,數據傳輸直到終結信號都清晰、穩定,隨后猛然失去了聯系——所有頻率無論是自然頻率還是人工頻率都同步斷開。沒什么自然或人為災難能形成這種后果,問題出在我們這端。
“那是因為一切東西都是由出價最低的投標人承建的。”鮑伯解釋。
親愛的耶穌,請保佑我們遠離其他所有故障,“如果我們無法把數據送回家,那任務的目的又何在?”
露汝搖搖頭,“我并沒說我們不能和地球聯系。 從探測衛星我們可以得知我們的遠程傳輸裝置信號良好,可以確信我們的傳輸會被接收到。我已經告訴鮑伯這個問題的優先級要低于其他工作。我們可以再等一至兩個星期以查明我們同家里的聯系到底怎么了。”
“總之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問題。”馬特說。
我可以明白他的意思,可我無法贊同。來自地球的任何消息對我們來講都完全不切實際,因為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可我就想知道在我們發射的80年里錯過些什么。我們最終要建立雙向通訊,否則我們會失去地球上最優秀科學家們對我們發現的指導……雖然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這會有所不同。即便我們要經過漫長的24年才能收到以光速發回地球并回復的信息,可收到24年前的信息也比一無所有強。
如果我們能活那么久。飛船和船員能完整無損地走這么遠已經令人稱奇。我們不知道在一個未經探測的星系里我們還能安然無恙活多久,即使我們能活到生命自然終結,卡西號也被設計得至少還能再維持30年,我們任務的策劃者還是一再訓練我們要快,要盡可能多、盡可能快地向地球傳送更多數據。卡西號到達后很快就開始向地球傳送它收集的原始數據,不過我們可以在數據里加進我們的分析,我們可以指揮設備更深入地進行更有意義的探測。
“我想檢查一下通訊問題。”我說。盡管鮑伯是飛船系統的首席專家,而我的專長是類地行星學,不過我們每個船員都是全才,我對飛船系統的認識僅次于他,“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我寧愿你進行科學研究。”露汝漆黑的眼睛直視著我說,“現在你蘇醒了,如果你把你深刻的見解用在阿齊比地殼演化問題上我將很感激。”
我點點頭以示明了。我不能否認科學研究的優先級要排在飛船系統前——除非船員的安全受到威脅。
瑪麗,我們的生命科學專家也是我們中最近于醫生職業的人,在會議一結束就給我做了體檢。
“吸。”她聽著聽診器卻不看我的眼睛。
我按要求吸,一邊觀察她的臉。現在我看著她……他……沒有化妝,沒有胸——沒有乳房——我看到這張臉有多方、下頜有多寬、手腕有多粗。以前我怎會認為她吸引人?“那么,”當我呼氣時問道,“現在我要怎么稱呼你?”
她-他并沒抬頭,“瑪麗。”
“不……我是說……我用什么代詞?”
“她。”瑪麗粗魯地把我在空中翻轉身,用兩根手指敲擊我后背。我注意到她仍避開看我的臉,“再吸。”我按她要求的吸氣、彎腰、直立以及做其他數種姿勢。
我盡量把瑪麗想做“她”,我真的想了,可我發現無法忽視一具如此讓人不安地靠近自己的男性軀體。然后她戴上橡膠手套讓我轉身,要檢查我的男性生殖……
“沒門!”我舉雙手抗議。
瑪麗轉身飄離我,仿佛她在凝聚力量。隨之她轉身,“你瞧,查茲,我知道這讓你有多不舒服,可你只能面對。我是不是個女人……是這兒說了算的。”她輕拍自己的腦袋,“過去是,將來也是。”她的言辭變得又快又犀利,“從16歲起我就作為一個女人活著,直到35歲我也沒去做外科手術,只是少一個陰莖,”——她擠出這個詞——“那時沒讓我做成男人,但現在不會了!”
“嗨,冷靜!”我急忙說,“我只是需要……來習慣新的你。或許我們可以,你知道,談談。”
瑪麗揮動著雙臂,臉色因憤怒而變得烏青,“在地球上時,你和我就曾徹底談論過整個事情,你是個十足的混蛋!沒理由因為你,我就應該重復經歷這種痛苦的過程。”
“可那不是我!也沒理由我就應該因為上一個人犯的錯而遭受懲罰。”
“那誰就該呢?我嗎?再一次?不,謝謝。”她踢了下醫療臺,飄進下面的工作區里。
我并沒去追。
幾天后我待在貝塔艙工作區里,凝視著來自阿齊比的兩張立體影像。這個星球跟火星相似,卻比火星小,而且距離它的太陽也更遠些,鯨魚T的低亮度照射讓它上面非常寒冷,而且還沒有絲毫存在天然放射性的信號。這種能量的匱乏應該會讓阿齊比星核都是凝固的巖石……可卻有信號顯示上面最近有過構造活動,或者是我們誤解了這些信號,或者就是行星演化論得修改修改了。
如果能確知我們收集的數據已經被成功地傳送無疑是最好的。鮑伯一直在解決通信問題,卻一直接連不斷地碰到問題——硬件失敗、軟件差錯、數據庫混亂——所以我們也頻繁地聽到他詛咒負責遠程傳輸接收設備的承包商。隨著這些問題越來越難解決,我們也越來越認定通訊故障是出在我們這邊。我搖搖頭把注意力轉回到行星學上。
現在我正觀察著看起來很像兩個古老巨大隕石坑的地表特寫,這兩個半圓形東西散布在阿齊比堅硬的地殼上——太陽系里從未發現這么小、這么冷的星體。我希望立體影像可以幫助我確定看到的的確是構造運動的證據,而不只是兩個碰巧看起來像是隕石坑的半圓溝壑。可立體影像上的這兩個圖像距離太遠,這種努力讓我頭痛。
我推開立體鏡,在監控器上調出軌道圖表。卡西號是沿著鯨魚T的黃道面作橢圓形飛行,這個軌道一方面可以避開此星系里密集而危險的流星體,另一方面也可以保證我們每15年就可以裸眼觀測到星系里大多數讓人感興趣的星體。此刻我們距阿齊比大約800光秒遠,這一間距每天還在增加,不過過去14年間卡西號已經發射過的數十顆探測衛星中的兩顆正沿阿齊比軌道運行。根據圖表顯示,這兩個衛星中有一個剛好就在那個位置。我用觸筆命令它拍下高分辨率的紅外和可見光立體圖像,然后一邊等待圖像一邊進行下一階段分析。
10分鐘后我等到的卻不是自己期待的東西。田大叫著從伽瑪艙工作區直對著我飄來。“你怎么想的?”她用手猛拉一個面板邊角停下。
“什么?”
“你剛把斯特十四號調轉方向對著那個該死的星球。我正進行了一半的系統太陽風分析需要所有的斯特衛星同步運行。我得重頭再做一遍!你浪費了我幾天的工作!”
這就是那驗證信息的含意。因為太貫注于自己的工作,我就像對付其他過多的信息框一樣點了OK。“我……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你為什么不先核對色度?”
“核對什么?”這個詞聽著有種茫然的熟悉,可船員們在最近幾天塞給我的新東西太多,我無法立刻明白過來。
“色度!”她把自己拉到我前面,在鍵盤輸入,我的監控器隨之出現一個新畫面。屏幕上填充著數百個小色塊,這些色塊如同足球場上的人群一樣閃爍、移動。 她指著擴散在屏幕下方一條寬寬的藍綠色帶,色帶中間有個橙色的方塊在振蕩。“看到了嗎?那是斯特十四,正位于我的模板中。”
“我……我看到了,可我不明白。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顯示。”
“你……你……噢!”她閉上眼搖搖頭,話音里帶著怒火,“凱凱,色彩表示主題,亮度表示重要性,飽和狀態表示意義,鄰近位置指出相互關系,抖動表明是新建的,跳動表明緊要。如果你忘了請使用幫助。”她指著屏幕角上一個微小的問號,“如果你還有什么問題,去問鮑伯。不過除非你能學會如何不中斷他人工作,我建議你離那些該死的斯特衛星遠點!現在如果你能原諒,我得去進行太陽風分析。從頭進行!”接著她潛過出口回伽瑪艙。
田離開后,很長時間我只是呆呆地飄浮在那兒,握緊自己的觸筆,咬緊牙關。她怎么敢就這樣闖進來,指責我、拋下一大堆我無法理解的行話,然后再突然消失?我死了是我的錯嗎?
我可沒要求他們在我沒擁有完整訓練記憶的情況下就讓我蘇醒,我也一直辛苦努力想要趕上。如果這是我得到的回報……呃,去他的。
從另一方面說,我確實錯了。我應該知道衛星是共享資源,我應該學會如何核對還有沒有其他人正在使用。在點OK前我應該仔細閱讀并弄明白那個提示框里信息的意思。可我卻沒有,現在我給自己樹了個敵人。
我想要追上田請求她原諒,可她離開時流露的憤怒讓我覺得最好還是再等等,等她平靜下來再說。同時我決定要學學這個“色度”,以免再犯更多愚蠢錯誤。
我瞪著那抖動、跳躍的方塊陣很長時間,感覺自己既蠢又笨,也很生自己的氣,于是觸開那個問號標志——從根本上說這是田提到唯一有意義的東西。
色度原來是個共享資源動態信息形象化顯示軟件。我記憶掃描后有陣子卡西號船員們才開始啟用它。可根據本地的歷史日志,他們一起工作后就開始大規模使用這個工具,用它來協調所有活動。船員中的幾位——讓人氣惱的是包括我自己——都曾為色度共用社區開發過新的軟件功能。田給我看的色度里的衛星信息只是飛船數十個共用資源中的一個。
我可以看出色度多有用——那個抖動屏幕上蘊含的信息量巨大。我也可以看出,除非你是從色度運行一開始就一點點跟著學,否則以此系統現在的復雜程度要學起來會極其困難。這兒有個幫助菜單,我點開它。
一天中有一次我們是在伽瑪艙的居住區一起進餐,我們把它叫做“晚餐”。盡管對某些人來說這可能是早餐,另一些人則可能是宵夜。這是我們共享食物和新發現的時刻。
田在一個巨型監控器上展示巴爾扎克環系統那令人震驚的美麗圖片。幻燈片往前放時,她指給我們看G環的精美結構、H環的奇特波浪、B環冰晶閃爍的彩虹般微光。對比兩顆星星本身的大小,那么巴爾扎克的環要比土星環更大,而這些環的奇形怪狀也隱含著土星環是如何形成的答案,這個長期的疑問僅僅靠研究太陽系本身是不可能找到答案的——可這些環同時也引起更多疑惑,更多甚至比答案本身更有趣的疑惑。 想法和推論就像激光一樣在居住區彈跳,露汝推翻了凱拉的論斷,瑪麗指出田最新理論的有趣暗含。
有片刻馬特的手碰到田的手,他們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對視。
任務簡介上是允許性行為的。當然,所有的女性在蘇醒前都做了植入以控制生育。當然也提供給我們性沖動遏制劑,不過考慮其副作用我們一致同意:無論我們的克隆體有多年輕、多輕盈,可掌控它們的是成熟的成人思維,不靠藥物幫助我們也可以應對密集混居。這也是我為自己克隆體做出的另一個看似合情合理的決定。
盡管關于科技的探討很輕快,凱拉看起來卻很悲傷、很憂郁,“我不知道馬克布·奧斯瑞諾哥對此會有什么見解?”她提到的是地球上一個很出名的天體物理學家……或者至少在我們離開時很出名,現在他肯定已經死了。
“或是地球上的任何人。”田的話提醒我們仍沒聯系上地球。桌子周圍的臉都垮了下來。
鮑伯看著既羞愧又生氣,“我很抱歉,伙計們。”他搖著頭說,“我已經盡可能地研究這個問題,可每當我以為自己已經快解決問題時又會出現其他新問題。”
露汝打破了這憂郁的沉默,她用遙控器換到下一張圖片問田:“那是什么?”她指著D和E環間一個如針般細的波浪環問田。田開始解釋,因為各種可能性而越來越興奮,而凱拉有不同的見解,很快又變回輕快的科學討論。
田對著監控器揮舞著手中的春卷來強調某些部分。 凱拉想抓過遙控器放大缺口圖像,可馬特對圖像上另一部分更感興趣不肯交出遙控器。他們兩個為了遙控器假裝扭打起來——后來馬特利索地從凱拉的扭抓中滑開把遙控器拋給身后的露汝。可凱拉在空中搶到了遙控器,用它換回原先自己想細看的圖像上。“奧起奧起。”鮑伯大叫,每個人都笑起來。
每個人中除了我。我覺得他們特別無聊、幼稚。通常我得想半天才明白——“奧起奧起”是“我抓到了”,“凱凱”是“OK”,“奧杰奧杰”是“耐心點兒”。我嘆口氣,咽下一口番茄湯,太咸。等輪到我煮飯時,我會告訴他們如果少放些鹽多放些調味品,這個湯能有多美味。
然后我注意到自己在想什么,“他們。”這怎么開始的?什么時候開始我把自己的同事當成了“他們”?
六個月前還不是這樣……我記憶的六個月前,在進行第一次掃描的六個月前,第一次掃描也終成為我記憶的最后掃描。在召開對全世界宣布我們是中選者的記者招待會后,船員們第一次聚餐。總統也出席了,其他參與這一項目的國家也派代表出席,我們都穿上自己最好的禮服,我們忍不住相互打量、咧嘴傻笑。我們辦到了!
晚餐是歷時三年選拔的高潮。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完全基于經驗和智慧而不是身體素質挑選宇航員,全世界好幾萬的科學家從沒想過自己可以備選宇航員。選拔出的七人年齡從48歲到83歲不等,大多都身體肥胖或是虛弱不堪,不過這不是問題——在經過兩年半的密集集訓后,我們會重返各自先前的生活,把我們的記憶拷貝送入鯨魚座這些清新、年輕的軀體里。
那晚我們七個人就如同一個人。盡管我們的年紀、背景、種族各不相同,可我們都熱切地把自己奉獻給了科學,我們智力超群,在兩個以上領域內是世界級的專家,我們都準備要把自己接下來兩年半的時光奉獻給卡西號任務,更不用提我們同樣是從長串的測試、面試和模擬考試中幸存下來的。面對記者和政客們同樣的問題,我們都給出了類似的中庸回答,可我們從其他人眼中都能看出同樣的勝利目光。然后等到所有正式的儀式都結束了,我們回到賓館,通宵大笑暢談直至凌晨,感嘆自己的好運,興奮得無法入眠。第二天我們飛往達拉斯開始集訓。
這一切開始得很美好。可其他船員比我多進行了兩年集訓……兩年內建立的技能、方法、行話把他們聯成一個獨立的運作整體,一個不包括我在內的整體。好吧,這不是我的錯,也不真的就是他們的錯。我只能盡量好好去適應——盡量讓一切更融洽。
我繼續研究阿齊比星球,深入鉆研它的構造活動性。新的衛星圖片——這次是真的通過色度安排好時間——證實我以為是古老隕石坑的痕跡真就是地殼飄移形成的。可放射性掃描卻推翻了這種可能性,周圍沒有足夠大的板塊能撞擊產生這種結果。那我看到的這種構造運動能量又來自哪里?
我把觸筆放回筆架上,或許暫時休息下更利于思考。我把自己推離工作臺,在空中轉身抓住一個支柱借力把自己推進居住區。
我飄過居住區中心區域,到達“地板”處的氣密門處,按規章要求關上身后的艙門。
因為距離真空只有一門之隔讓人感覺更真實,不知為何這能讓我更貼近事實:我真的在太空。
不過這并不是我喜歡這個地方的主要原因。
外艙口中間有一扇圓形窗戶,直徑20厘米——我用一只手就能輕易覆蓋它——窗戶已被輕微刮傷,上面也因為手指印而變得有些模糊。而且老實說,從這里也看不到什么特別景致……巴爾扎克那些壯觀的環離我們很遠,現在我們距離它的位置甚至比地球距土星最近點還遠,其他星星離得就更遠了。事實上,我通過窗戶能看到的只是幾個明亮的點點,這些點點還是我把臉貼在窗戶上,睜大雙眼看到的。我不知道這些點點中哪些是星星,我也沒想過要把看到的景象同軌道圖片對比下。可透過窗戶的陽光溫暖著我的皮膚,不,不是太陽——是鯨魚座T星。
我是有幸沐浴在其他恒星光線下的七個人類中的一個。
有一會我飄在那兒,體會前額處窗戶塑料冰冷的感覺,浸潤在這異星的陽光里。接著我的冥想就被一聲壓抑著的詛咒打斷了,跟隨而來另一聲詛咒,聲音大得即便隔著塑料的氣密門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好奇地返回居住區,看到馬特房間門邊有燈光溢出,從這道門里持續傳出抱怨聲。
“你還好嗎?”我問道。
馬特嗓音里透著奇異的壓抑,“事實上,如果你能幫我一下我將很感激……”
我以前從沒進過馬特的私人空間。馬特房間的墻壁上貼滿各種圖片:馬特和他妻子、各色勻稱美女、肌肉男、高山、石墻、小徑、海灘。頭一個月他一定把自己全部的紙張許可量都用在這上面了。馬特笨拙地飄在一個角落,右手緊緊握著自己的左上臂。
手被血浸濕了。小小的血滴飄浮在四周……血,還有其他東西,其他黑色的東西。
“你能幫我拿下那個瓶子嗎?”他用下巴示意,牙間咬著個什么東西。
我從通風口那兒抓起他指的瓶子——所有落下的東西最后都會匯集到這兒——扔給馬特。他用那只血手抓住它,往他左臂上擠些清澈液體,嘴里發出嘶嘶聲。我嗅到一股強烈的酒精味。
當馬特用紗布擦拭酒精時,我看到他左臂二頭肌上有個四葉草形狀,切入他皮膚里正冒著血。整個四葉草上涂著墨水。
“紋身?”我問,“你不是認真的吧。”
“看著怎么樣?”他往傷口上噴更多酒精。
“可……”我從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想要紋身,也從沒想過會有人用一對鋒利的鑷子自己做紋身,“我沒紋過紋身,而且在這兒你也不能給誰留下深刻印象。”
他用手鏡檢查著被紋身的地方,然后開始用繃帶包扎手臂,“我紋身不是想給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我是為自己紋的。你能幫我撕斷這繃帶嗎?”我按他要求撕斷繃帶,遞給他創可貼。“在地球上我做的每個紋身都是為了紀念我人生中某次意義重大的經歷。這個紋身是為了提醒我自己能到這兒來有多幸運,并且提醒我我是誰。”他把一張塑膠外覆貼在繃帶上,繃帶那兒已經滲出淺淺的血跡。
“那你是誰?”
馬特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我是我。我,在這兒,現在的我。不是那個23歲在考艾島上往他左臂上紋三條紅金魚的家伙。那個人是天體物理學家,他大概已經在40年前死在地球上了,而現在這個用外覆貼在紋身上的是位宇航員。這個紋身幫我記起我是誰。”
馬特的情感強烈得近乎嚇人,“你知道那個你已經死了可比我強得多。”
“呃,對我來說也只是個假設,這兒沒人參加過我的葬禮。”我低下頭。
“振作點,伙計。你現在是個全新的生命。”
對此我不得不笑笑以對,“謝謝。”
我用遙控器把圖像轉到大監控器上,“這是安納西火山口,就是它首先提醒我,你們可以看出這兩半是怎樣被構造活動分開的,可阿齊比太小、太冷不可能形成這樣的構造活動。那這是怎么形成的?”
瑪麗臉都沒從煎蛋卷上抬起,從我蘇醒她幾乎就沒和我說過話。田也從我破壞了她的太陽風試驗起就對我不太熱情。可其他人也沉默地看著那些變化的水平線。上個星期我一直在自行研究,可所有證據都與我已知的理論相抵,他們會想知道我得出了什么結論。
我吞口唾沫繼續,“我想你們注意到在上次的撞擊中這個火山口被撞得有多嚴重,那撞擊看著像發生在100萬年前,可當我做密集物質重力掃描時,我發現最初的撞擊只撞擊到地表以下幾公里處,而地震環分析,讓我得出這個火山口最多不過一萬年的結論。阿齊比曾被多次撞擊。”
我心狂跳著,飄得離大家更遠些。過去我當眾演講就會緊張,更緊張的是我現在要講述的是一個全新的概念,一個全新的理論。我放上一張全是統計數據和公式的幻燈片。
“我們現在還不確知阿齊比一年會落下多少兆噸的巖石和冰塊。不過基于馬特對流星體的最初軌道分析,我估算出平均的撞擊頻率和撞擊體的質量及速度。”我切換到下張幻燈片,上面附帶注釋的圖表顯示的是對這個星球橫切面的估算溫度,“基于這些估算,每年落到阿齊比上的總能量加起來在10焦耳到21焦耳或10焦耳到23焦耳之間。”換上另一張滿是數據的幻燈片,我繼續解釋,“那可能會讓巖漿層變為液體,解釋了從其他方面來說無法解釋的地殼運動。”
沒人開口,他們只是看著我。
這可不是我期待的反應。我研究了一個極端有趣的反常現象,想出一個全新的理論來解釋。我希望是歡呼,也準備好了對此進行爭論,可我得到的是……沉默。
我盡力咧嘴笑笑,“有什么問題?”
在經歷了另一個漫長的沉默后凱拉開口,“這是個對佩德森和吳理論的杰出證明,不過你有什么新東西要補充嗎?”
我很意外,“對不起?”
“佩德森和吳,華盛頓大學的。在你……在你死后他們發表了這一理論,不過你真的沒做過文獻檢索?”
“我……我做過,是的,我當然做過,可沒查到這些名字。”我注視著一張張面孔,希望有人能把我從這糟糕的境況里解救出來。可田看著有些惱火,鮑伯不肯和我對視,露汝緩緩搖搖頭。我笨拙地用遙控器鍵入檢索,“佩特森?”
“佩德森,”凱拉說,“是DER。”
就在檢索結果的第一頁第一條。美國拓撲雜志《扁球體間粒子相互運動之動態分析》,出版的日期是我地球記憶的一年后。“這是純數學的。”我辯解,“上面不含任何相關的關鍵字。”怪不得我做文獻檢索時沒找到它。
“那是佩德森和吳的觀點。”田說,“不過行星學協會認為這個論點,可以適用于解釋隕石對土星月亮的撞擊,可以用來解釋為什么恩克拉多斯③星表會如此光滑。”
我越來越瘋狂地翻到結尾。這兒有幾個檢索出來的頁面涉及到佩德森和吳理論,不過也都是在純數學領域的,“它跟數據庫沒任何聯系。”我仍緊抓著遙控器,卻猛然停下解釋。
露汝開口,“這都剛好發生在最后一次掃描前。 我們都知道這個觀點,雖然可能沒有頁面和行星學相連,不過它確實在我們數據庫創建前出版。”她抱歉地笑笑,“我想那兒應該有張行星學年會海報。”
“可海報上沒會議日程……”我辯解,可這沒任何幫助。我翻到過它。我應該再進一步進行文字檢索,我應該讓其他人看看我的推論,我不應該這么急切地相信自己發現了全新的東西。
我沒繼續辯解。我讓遙控器飄在空中,沒碰我的午餐,把每個人扔在身后。我需要獨自待一會。
沒人跟過來。
我吃力地推開一個個面板和支柱,讓自己在空中飄動,并不在意到底要去哪兒。最后我發現自己來到艾普西隆居住區的氣密門前,就在我自己的私人空間附近。我關上里面的艙門,用手抓住雙膝把自己縮成一團。我飄浮著、顫抖著。
現在我可以明白自己從來就沒與卡西號其他船員融洽過。他們都在院校或政府機構服務過,而我是唯一一個來自工業界的。我是邊做焊工邊學完大學課程的,在太空發展部門工作幾年直到31歲才回去攻讀博士學位,而他們大多都出身特權階級,把太空科學的某個分支學科做為他們的終身職業。我是除了露汝外唯一的黑人——可她是指揮官,這讓她與眾不同。我是這群人中唯一經常去做禮拜的。
當然,最初我們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可從這兒我可以看出自第一次掃描后我和其他船員之間已經有了裂痕。這兩年來他們一起工作,而我的缺席更加深了這些裂痕。
我用袖子擦著鼻子。好吧,既然我不合群,那我到底該怎么辦?
我可能跟不上科技的腳步,我可能在科學上有些過時,我可能完全跟不上其他船員的步伐,不過我仍擁有真實世界的一切技能,就是那技能為我贏得了飛船系統二號專家的地位,診斷、調試和修補技術是獨立于任何具體學科的。
既然我和船員們的關系不止補一下那么簡單,那至少我還可以修補飛船上其他破損的地方。而就我所知有東西破損了——同地球之間的聯系。
無論問題出在哪,都不會中止我們繼續自己的使命。每天數十個斯特衛星在一個全新的星系里收集數據,每個人都有太多工作要做,所以沒有地球的消息應該是我們會逐漸忘卻的事情。不過我翻閱過我們已有的47年間的地球數據,那讓我更想知道隨后又發生些什么。
“誰在乎?”有天我在休息時間提及這個問題時馬特這樣回答,“那些只是些陳年舊事,而且完全與我們無關。看這個,”他指著大屏幕上的一頁標題,“這個哥汝巴·約斯特是影視明星、政客還是海灘救援者?‘貪婪者’指的什么,‘沃夫們’為什么會對他們感到不安?這還只是我們離開20年后發生的事情!更新的消息我們就更無法理解了。為什么當我們這兒有太多讓人一生都為之著迷的科學要研究時,你會擔心在地球上發生了什么瑣事?”
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讓他明白,我喃喃了些借口轉身離開。不過他并沒說服我……我想要盡可能地追溯我侄女、侄子們的生活,我想進一步了解他們、他們的孩子和孫子,想進一步了解那個我生活過的地方……
露汝一直提醒我們,我們的首要任務是盡可能地收集數據并盡快傳回地球。她說只有當我們完成最初的系統勘察以及情況穩定下來,我們才能把時間用在彌補同地球科學進程80年的差距上。現在最初的任務我已經很好地完成了,其他事情我也無能為力,至少在失去通訊上我還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我蘇醒后前兩個星期也曾研究過幾次這個問題,可都無法查明原因。現在我把自己所有時間都用于研究這個問題。
我從基礎的硬件診斷開始。我確信鮑伯做過這些,不過我想把基礎打牢點。只診斷了幾個小時,我就確信通信硬件運轉完全正常——至少它可以進行自測。
不過硬件診斷僅僅是第一步——就像確定一個無法正常運轉的設備要先進行下熱插拔一樣。第二部是進一步挖掘、隔離每個元件并分別測試它們同系統之間的輸入、輸出功能。我給自己定下檢測清單并開始工作。
日子一天天過去,接著一周周過去。每次我以為自己就要找到問題根源時,旁邊的某些設備又失效需要我去校正。沒有情況要上報,除了我正把自己所有時間都花在露汝曾明確告誡我不要我插手的編外項目上。我花在公共晚餐的時間越來越少,只是沖進去抓上點吃的再沖出來,最后我完全不再與大家一起進餐。
我能幾個小時埋頭在進程面板或是那些技術讀出上,有時我能幾天不和任何人講話,好像也沒人太想我。瑪麗、田甚至鮑伯——為了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變得極其冷淡——可能都在靜靜地慶幸我沒再干什么破壞他們研究或是激怒他們的事。露汝一直給組員們寬松的空間,可能想著我在進一步研究阿齊比地殼,她也沒催我交進度報告。凱拉和馬特忙著干各自的工作,他們甚至可能都沒注意到我沒像過去那樣打擾他們,要不然,就是他們也對此深感慶幸。
可不管我多努力,不管我睡得多少,不管我已經處理了多少故障,答案總是一樣:沒有信號,沒有信號,沒有信號。這是一個工程師的噩夢——所有單元都運轉正常,組合起來就無法工作。衛星天線能接收到我們探測衛星的信號,信號可以被加強,加強過的信號可以破譯,破譯后信號可以存儲。這是在測試狀態下,可當我把所有單元組合起來把天線對準地球?沒有信號。
自然我開始擔心地球出了問題,而不是天線故障。可三個艙的人工和自然信號斷開卻是發生在不同時間,這又讓人感覺地球出了問題是不太可能。全球范圍內的多重熱核爆炸可能會猛然間終止無線傳輸,流星撞擊后至少幾個小時里可能會有幸存者的呼救信號。可當我檢查47年前有記錄可查的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的最后通訊時,卻沒任何跡象顯示會發生全球性災難。我無法想象足以引起全球性毀滅的事件會沒有絲毫征兆。
問題只能出在我們這邊。
然后在另一個無果的日子——另一個試圖解決問題的日子里,我檢查了所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卻一無所獲——我只睡了三個小時卻豁然醒來,衣服都沒穿就從房間的屏幕上登入數據庫。
卡西號的五個艙按同樣的設計在同一時間由相同的承包商承建,所以幸存下來三個艙的子系統會以相同方式一起失效也不太讓人吃驚。可我在其他子系統中卻沒碰到這種三重的失效。我甚至沒在任何一個艙里發現關鍵性子系統出現功能障礙,遠程接收設備無疑是關鍵性子系統。我檢測過所有部件它們都能正常運轉,唯一可能會引起三個艙同時失效的就是系統整合或是設計漏洞,可我想不明白一個故障怎么可能普遍存在飛船各個艙里卻沒其他征兆。
所以我想查看下三個數據庫有何不同,或許那能告訴我毛病出在哪了。可我很快就發現卡西號已合并的數據庫里并沒記載數據來源——我無法分辨數據是來自貝塔、伽瑪、艾普西隆艙或是三個艙共有。有個域是保存這個信息的,可它里面的所有相關記錄都是無法解釋的空白。而當我想檢查一下原始、分離的數據庫……數據庫不存在。
我挫敗地咬著牙。卡西號有存儲至少30年數據的能力——所以數據庫合并后絕沒理由刪除這些數據,無論這些數據看起來有多不重要。可主存儲器里沒有,備份里沒有,存檔里沒有,回收站里也沒有,而且我們肯定也沒做任何異地備份。
我飄浮著、瞪著屏幕,感到自己平坦腹部上冷汗淋淋,煩惱著自己沒找到的數據。遺失的數據指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我還不確定它是出于軟件問題、硬件問題或是人為錯誤。腦海中潛過“陰謀破壞”這個詞,不過我隨之把它揮去,不需要疑神疑鬼。
我穿上連身衣,前往伽瑪艙鮑伯的房間。
我們的日程安排并不一致,不過飛船上卻也大致分著“白天”和“黑夜”,而現在是深夜。燈大多都關了,我飄過那如同漆黑海洋里暗礁樣的監控器和打包封存的設備。我那睡眠不足的大腦居然看到角落里根本就沒有的移動。我停在鮑伯門前,門前沒有燈,我可以聽到微弱的鼾聲。我問自己這個問題是否真的就急迫到足以現在吵醒他。
可就在我要抬手敲門時,一道沙啞的汽笛聲傳遍飛船。同一時刻應急燈猛然亮起,刺目的白光瞬間讓我無法視物。
撞擊警報。
我在空中旋轉,因突然的強光猛眨著眼,頃刻間迷失了方向。最近的支柱在哪兒?最近的真空避難所在哪兒?距離這最近的船體修補裝備在哪兒?在我尚未想明白自己的方位前,耳邊傳來猛烈的錘擊聲,緊隨其后是刺耳、尖銳的警報聲。
這不好。
鮑伯的門猛然打開,強烈的開門聲淹沒在警報和高音喇叭反復的響聲中,鮑伯翻滾著竄出來,一邊還在和他的連身衣做著斗爭。
馬特赤身裸體跟在他后面,一只手里還抓著衣服。
當我因這個發現目瞪口呆地飄在空中時,鮑伯已經拉上衣服,飄到墻壁面板前,停下高音喇叭。耳邊清靜下來,跟隨而來就是空氣逃逸的嘶嘶聲。鮑伯歪腦袋聆聽著,然后踢了一下氣密門借力飄過出口進入上面的工作區,馬特和我緊隨其后。
嘶嘶聲是從伽瑪艙光譜分析監控器后面傳來的。 監控器的屏幕裂成Y形,還傳出刺鼻的氣味。我砰地打開工作臺底部的存取面板,切斷斷路器——現在起火只會讓事情更糟。我一邊工作,一邊努力祈禱,一再地祈禱:“上帝保佑我們,上帝保佑我們……”
同時,鮑伯和馬特正在努力拆除墻壁上的監控器,這樣他們就可以修補后面的船體裂口。可不管鮑伯多用勁按扳手手柄,監控器都紋絲不動。
“我們能卸下來的。”
“太慢了。”馬特說著從工具箱里拉出根沉重的撬棒。棒子的重量讓他的自由下墜動作很難掌控,不過他把雙腿塞進工作站的支撐點上,接二連三地猛擊壞掉的監控器的外框。監控器的外殼和船體一樣是用堅韌的塑料制成的,因此除了能敲掉一點上面粘著的玻璃碎片外,這種努力毫無用處。
此時露汝和瑪麗也從他們位于伽瑪艙的房間里趕到,鮑伯簡要地跟他們解釋情況。
“你這樣做只會浪費時間,”露汝對馬特說,“我們已經失去55帕斯卡④的壓力。你和查茲準備出艙。”
馬特和我互換了個深深憂慮的眼神。可就像往常一樣露汝是對的——雖然我們還沒看到船體裂口,可從外面修的話無論什么時候都能很快修好。
當我們穿過伽瑪艙工作區和居住區之間的出口時,我們拉上它們之間的應急空氣隔障。隔障一密封起來,它那半透明塑料的中央部分就繃得緊緊的,我們可以看出泄漏有多嚴重。穿過居住區進入氣密門,我們關上身后的內層氣密門。門閂在咔噠聲中撞到地方。
我在氣密門的小監控器上調出減壓步驟。即便在緊急狀況下也有197步,最少要花2小時20分鐘。馬特卸下兩個鎖著的健身自行車,我從無菌包里拉出兩個氧氣面罩。
我一邊把連著面罩的軟管插進墻上的插座里,一邊情不自禁地想起飛船受撞前我看到的情形。馬特和鮑伯兩個人都在鮑伯房里。
他們在干什么?
我大致有點明白,可這讓我想吐。
我搖頭揮去腦中的雜念,把一個面罩罩在自己嘴鼻上,把另一個面罩遞給馬特。他一戴好面罩,我就開始運行艙外行走的降壓程序,腳放在自行車腳踏上開始蹬。
這看著有些瘋狂,飛船空氣正在泄漏,我們正在緊急出艙行走,而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汗流浹背地蹬自行車。可我們的艙外行走宇航服是在飛船的部分氣壓下工作——這樣宇航服會更輕、更靈活——如果我們迅速處于低氣壓下,我們就會得潛涵病。體內血液循環系統里的溶解氮會迅速釋放形成氣泡,這些可能會在我們身體任何組織里生成的氣泡能引起劇痛、神經紊亂甚至死亡。所以身處較低壓前我們得先把自己血液里的溶解氮全呼出去,而最快的方法莫過于一邊呼吸純氧一邊劇烈運動。
我們肩并肩一起安靜地蹬了幾分鐘自行車,面罩上的軟管如同海底的褐藻在我們臉周圍揮打。接下來半個小時里我們交替蹬車、休息,然后我們幫彼此穿上宇航服。
我心里回顧著穿衣程序,同時敏感地意識到要穿上它兩個人會變得多親密。液冷式的內衣緊貼四肢,甚至在腋窩或胯部也沒一絲褶皺。要系緊軀體下部的扣接,需要兩人腰和臀部挨得很近,而且要為對方安上尿液回收器……
我回想起選拔結果公布前最后一次讓人精神緊張的面試。“我們有點擔心你的敏感度得分,”那個年輕的白人心理學家說,他肩后架著兩架照相機和一個巨大的單相鏡,“你對同性戀表現出43%的憎惡傾向。”
“我成長在一個相當傳統的家庭,”我小心地回答,知道鯨魚T項目正在對我進行在線篩選,跟專業的心理學家胡說八道只會讓事情變糟,“我不否認父母教過我對事情對與錯的看法,特別是性行為。可同時他們也教育我要尊重每個人,無論他們的生活方式和信仰如何都要尊重他們。請核對下我的履歷并找我同事談談,我想你會發現,無論我個人對此有何看法,我都能熱忱地和任何性取向的人一起工作。”
“我們已經調查過了,否則我們之間也不會進行這樣的談話,可你將來的有些同事是同性戀。”他是專家,他不帶絲毫情緒地說出這些話,我正被測試,“你的余生將會和他們一起待在一個小小的太空飛船里。這讓你作何感想?”
我吞口唾沫努力讓自己心跳減慢,“這與我的觀點是有……抵觸。我父親讓我憎恨罪惡但要熱愛罪人。我明白卡西號上是不會給任何憎惡留有空間,而且就我所知上帝也沒對同性戀有過什么指責。”我說著身子往椅子前邊挪了挪,“他所講的最偉大的戒律就是:‘全心愛神’和‘愛人如己。’”桌子下我的雙手緊握在一起,“我每天都在努力表達這種愛,雖然有時很難,可我們都被稱做上帝的孩子,所以我一直在努力。”
心理學家的眼甚至都沒眨一下。不過我一定說服了某些人,因為后來再也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
突然沒有一點兒預兆,馬特開口道:“很抱歉讓你看到,”氧氣面罩下傳出的聲音顯得有些沉悶,“我是說我和鮑伯,我知道這讓你很不安。”
這不是第一次我吃驚地發現其他船員似乎能讀懂我的思想,“就這么明顯?”
馬特聳聳肩什么也沒說,面罩下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我是說……”我開口,可漫長讓人不安的沉默后我沒繼續說下去,因為我也不確定自己到底要說什么。我再次開口,“我是說……你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結婚的是另一個人,另外那個手臂上紋著金魚的人。”他用下巴示意著他的三葉草紋身,紋身處因為發炎仍有些發紅,“這次遠征是個全新生命進行的……全新冒險。能嘗試不同的東西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聽到這些我的嘴一定張得大大的,因為面罩不再緊貼臉孔,面罩邊響起嘶嘶聲,提醒我們到艙外來是要修補空氣泄漏的。我閉上嘴,嘶嘶聲立停,“我無法相信會有人如此小視這么嚴重的事。”
“為什么對你來說每件事都是嚴重的,查茲?為什么你就不能接受事物本身的小小樂趣?”
樂趣?我注意到自己正用力蹬車,就像我想試圖逃開一樣。我盡力讓自己慢下來。愛人如己,“我很抱歉,只是……它不……”
“不什么?自然?穿衣服也不自然,更不用說克隆、記錄神經突觸和星際旅行了。”他搖搖頭,“你瞧,我們誰也不可能會懷孕,在現在這個星系里也不可能會發生性傳播疾病,而且也沒人欺騙過他們的配偶……舊的那個已經做到了結婚誓言中的‘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最糟的情況是有人在感情上受到傷害。可如果沒有性行為這種傷害也可能會發生,所以這又有什么?”
“可……鮑伯?”
“為什么不可以是鮑伯?他是個真正的情人。”
我腦海中有什么東西要讓我不顧一切地遠離這場對話,我伸出手彈去艙外行走程序,彈出伽瑪艙工作區的大氣壓力圖。壓力還在持續下降,照目前下降的速度來看大約五個小時我們的空氣就會完全盡失。我們就不得不棄艙。鑒于這個艙是我們本就沒建全的飛船中心——一切設備都是通過這個艙和其他設施相連的——棄艙將會是個重大災難。
“我們得討論下修補策略了,我們只有一次機會。”
接下來一個小時里我們交替著蹬車和休息,一邊通盤談論了即將進行的太空行走規程,此時氣密門處的氣壓也在緩慢下降。
我們最大的問題是隨同飛船一起繞著鯨魚T運行的密集的小行星碎片。在過去十幾年間,卡西號已經攔截過很多靠近飛船運行軌跡的行星碎片,經過光譜判斷里面含有可用物質,可以加工成塑料的:例如水、氧或是碳質球粒隕石,會被卡西號的制造廠捕獲、開采,而無用的巖石和金屬礦物會被丟棄——飛船遠不具備提煉金屬的能力。可要把東西拋向太空是困難且昂貴的——除非我們想浪費能量在每塊一無用處的石頭上,所以這些碎片將會和卡西號在相同的軌道運行直到我們下一次改變航線為止。因此每個在艙外行走的太空人都得冒著自己頭盔會被一塊沉重、粗糙巖石擊碎的風險。
鑒于目前不用雷達警報肉眼就可以看到那些密集的流星碎片,我提議把推進器留在氣密門處,利用一個個把手橫穿船體。可馬特一只手指出氣壓表,另一只手揉著肩膀說:“我們沒時間了。上次我是在一個油槽里干過類似的事,我花了一個小時才爬了一半。不,我們只能用推進器……我們只要時刻注意那些飄浮的巖石就好。”他又揉了揉肩。
我把監控器屏幕調轉到雷達顯示屏幕,“我們得圍著飛船走很遠,然后……”
可馬特猛然的吸氣聲打斷了我,他畏縮下、抓緊自己肩膀……隨之他眼睜得大大的,蹬車的動作也顯得有些踉蹌。
“怎么了?”
“我肩膀痛!”
我們都知道那意味著什么,關節痛是潛涵病的一種征兆,“不可能是潛涵病,我們呼吸的是純氧”——我把監控器轉回氣密門狀態顯示——“只有氣壓的一半。”
可馬特并沒看監控器,或是我。他正透過我的肩膀,盯著我們面罩軟管與船壁相連的地方。
“該死!”他不再蹬車,一把扯下臉上的面罩,猛按下紅色的緊急大按鈕。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透過呼嘯涌來的空氣大喊。
“你看閥門!”
我看著他指的地方,閥門控制著流入我們面罩的氧氣。
它被設置在混合狀態。我們呼吸的不是純氧,我們呼吸的是通常的氧氮混合物。而且我們已經呼吸了一個半小時,隨著壓力的降低,氮氣泡已經密布于我們的血液循環中。
“噢,該死。”我漏掉了艙外行走程序中的第197步,不,是兩步——我沒把閥門轉純氧狀態,我還漏掉了檢查閥門設置這一步,“我……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怎么會漏……”
“我倒明確知道你是怎么漏掉的,”馬特指責,奔涌而來的空氣迅速讓氣密門處的氣壓恢復到標準狀態,而他的怒氣也隨之增加,“你太忙著擔心不該你擔心的事了。”
“我沒……我無法否認,我確實為此心煩意亂,而這差點害死我們兩個。”我閉上嘴然后再開口,“你應該戴上面罩。”純氧是對潛涵病的標準治療。
馬特戴回面罩、招搖地把閥門從混合狀態調換到純氧狀態,視線卻從沒離開我。我立刻從自己面罩里感覺到了不同——純氧豐富、暢快,稍帶著些鐵味。我剛才怎么沒注意到沒鐵味呢?馬特再次揉著肩膀、臉緊繃著。他走到船壁處,鍵入內部通訊,“丁鯛,丁鯛,”內艙里沉悶地回響著他的呼叫聲,“我們在伽瑪艙氣密門處有些不當,我們兩個可能都得了潛涵病。已經再增壓,情況穩定,請指示。”
片刻后露汝的聲音傳回,“機會機會,馬特,待在那兒,讓壓力繼續上升,我會讓凱拉和瑪麗從另外一個艙的氣密門出艙。”
“機會機會。”馬特答道然后切斷了通話。他瞪著內部通訊系統很長時間,然后砰地用手掌擊打著船壁,嘴里大喊著“該死”。整個氣密門都亂顫著,而他也借這一擊的反作用力心灰意冷地緩緩轉過身。
“對不起。”我再次道歉,盡管知道與事無補。
“你確實對不起。”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飄回監控器那兒,按程序把壓力升高到大氣壓力。
“凱拉和瑪麗……”
“他們不可能及時補好的。”現在他確實在看著我,而我倒希望他還是不看的好,“等他們出艙趕到就只有半個小時——最多一個小時——找到漏洞再把它補上。我們得撤離伽瑪艙。”真空會徹底摧毀艙內所有的有機體和易揮發性物質——飛船的大概三分之一會被毀掉——此刻再沒什么東西能比他的臉色更冷、更硬,“你讓我們大家都心煩意亂。”
“我不是故意的。”
即便隔著面罩,馬特的眼睛依然冰冷,“你不應該在這兒。”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張嘴要回答,接著又閉上嘴,一只手在臉前揮了揮,“沒什么,別在意,我什么也不應該說。”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求道。
“沒什么,別在意。”我們的眼睛冰冷地長時間對視著。
最后我是那個先轉開臉的人。我扭轉臉,他擁有所有可以心煩的權利。
我們焦慮不安靜靜地待了半個小時,無所事事——任何努力都可能會讓潛涵病更嚴重——觀察著工作區的壓力表緩慢卻穩定地下降。
“肩膀怎么樣了?”最后我實在無法繼續沉默下去就開口問道。
馬特拉展下肩膀,“好多了,”他肯定道,“我想會好的。”
沉默繼續。
“馬特……”
他看著我。
“你告訴他們是不當操作,你沒告訴他們是我弄砸了一切。”我吞口唾沫,緩解耳道內的壓力,“謝謝你。”
馬特嘆口氣,“你的人生已經夠糟了,我不想讓它變得更糟。”然后他在空中向上飄了飄,以便能直視到我的眼睛,“聽著,蠢人,”他說,這是從一起開始訓練起有船員第一次叫我蠢人,“我不應該告訴你這……”
就在此刻內部通訊突然傳來,“丁鯛丁鯛。”露汝的話語間透著筋疲力盡和興奮,“泄漏穩定下來了,我重復,泄漏穩定下來了。馬特和查茲,報告狀況。”
馬特鍵入擴音器,“潛涵病癥狀緩解,情況穩定。四個小時內我們會上升到1.5個大氣壓。”
“機會機會。”
馬特輕松地吐口氣,關上話筒,“鮑伯從船體上去掉了整個壞掉的部分。艙里飄的都是碎片,不過他們已經在艙內補上了。”
“感謝上帝。”我說。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戴維·D·萊文,美國科幻作家,1961年出生于明尼蘇達州的明尼阿波利斯市。
他最初撰寫的大都是一些科技文章,但后來卻做為一名科幻作家而為人熟知。他經常在美國一些知名刊物,如《阿西莫夫》《奇幻與科幻》上發表作品。曾榮獲2001年詹姆斯·懷特獎及2006年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獎。而他為中國讀者所熟知的作品應該是《金雕傳說》和2006年雨果獎獲獎作品《Tk'tk'tk》(中譯名《星際推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