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了。我望著臥室窗外,天空美奐絕倫,堆疊翻滾的云層金燦燦、紅彤彤,濃艷似火。如果沒有那玻璃,我會伸手探向云彩,說不定能在那即將黯淡的天空上留下我胡亂攪起的漩渦。
可是窗戶在那里,我無能無力。
身后,父母和神經病學研究所的一位專家正坐在折疊椅上低聲討論著我的未來。他們不知道我在聽,他們見我毫無反應,以為我沒注意到他們在那里。
“有副作用嗎?”爸爸問。夜晚悶熱難耐,我聽見爸爸肩膀上的激光器發出輕輕的滋滋聲。這個裝置沒有兩年前有效了,蚊子飛得越來越快。
爸爸是科技控,那就是他聯系研究所的原因。他想用科學的方法來治療我,對此他很有把握。
“從傳統意義上講,可以說沒有副作用,”專家說。我喜歡這個專家,雖然他的出現令我惴惴不安。他用詞很專業,“我們談論的是直接突觸移植,不是藥物。這個過程類似于把一顆小樹苗折彎,改變它的生長形狀。我們提升的是關鍵樹突的傳遞能力,大腦始終保持自然發展,初生的神經元具有很強的可塑性。”
“你有過這方面的經驗嗎?”我不用看,就知道正發問的媽媽眉頭緊蹙。
媽媽不信任科技。這十年她一直試圖采用比較溫和的方式引導我融入社會。她愛我,但是她不懂我。她認為我不笑不鬧不和同齡的孩子在海灘嬉笑奔跑,就不可能快樂。
“這種治療方法雖是新近發明的,但是已有先例,第一個接受治療的患者是一個和你女兒差不多大的女性。治療后,她和社會融入得非常好。雖然并不出眾,但是已開始經常說話,而且也能很好地遵守課堂紀律。”
“那漢娜的……天賦呢?”我媽媽問。我知道她指的是我的舞蹈才華,還有我對事實和數字的超強記憶力,“她會喪失這些能力嗎?”
專家的聲音很沉穩,我喜歡他那種實事求是闡述事實的口吻,“有得必有失,迪迪爾太太,大腦不可能面面俱到。像漢娜這樣的孩子如果不接受治療,也許會變得非比尋常。他們會聞名遐邇,改變世界,他們會學會如何在社會中發揮自己的能力。但是這樣的人只是少數,多數人離開了研究所就無法生活,他們不知道如何交朋友,也不能正常工作。”
“那么……接受治療呢?”
“我不能向你承諾任何事,我只能說漢娜是很有可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的。”
我的手正按著窗戶,手掌下的玻璃冰涼而平滑。它看上去一動不動,但是我知道在分子層面上它正川流不息。它的原子正彼此緩緩滑過,雖然緩慢,但轉變依舊不可避免。我喜歡玻璃——也喜歡石頭——因為它變化得總是很慢。總有一天我會死去,我的家人和他們的后代也都會死去,那時他們的變化用肉眼都可分辨。
這時我感到媽媽的手抓住我雙肩。她站在我身后,將我轉過來面向她。我可以躲開,但是我決定看著她的眼睛,因為我愛她,因為我現在足夠冷靜去正視她的眼睛。她說話輕聲慢語。
“你愿意嗎,漢娜?你想要像其他孩子那樣嗎?”
說“想”也不對,說“不想”也不對,所以我一句話也沒說。語言是多么捉摸不定啊!它們從我思想的空當中溜出來,轉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媽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思忖著要不要回答之前我一直沒回答的那個問題。兩個星期前,她問我想不想要一雙新舞鞋,想要什么顏色的舞鞋。我已經在腦中組織好了合適的詞語,這些詞語像鵝卵石一樣光滑牢固,可想到最后,還是覺得這些話不值一說。通常我回答問題的時候,人們總是已經忘掉了他們的問題。
他們說我得的是時差自閉癥。我不喜歡這個詞,因為它是一個詞語,因為除了不喜歡說話,我不認為自己和自閉患者有什么共同之處。
不過,時差那部分他們倒是說得很對。
媽媽等了12.5秒才松開我的肩膀,然后回到折疊椅旁坐下。看得出來,她很不高興,于是我從窗臺上爬下來,伸手去拿我塞在床底的紙袋。紙袋的提手是用麻繩做的,握在手上粗糙而實在。我把紙袋抱在胸前,從臥室里那幾個說話的人旁邊悄悄溜走。
我來到樓下,打開前門,望著攝人心魄的天空。我知道我不應該獨自離開家,但是我不想待在里面。頭頂,天空在不斷移動,云朵像颶風里的樹葉盤旋不停,時而如巨浪翻滾,時而了無蹤跡。舒舒卷卷,看似慵懶閑散,實則一片混亂。
我幾乎能感到地球在腳底旋轉。我沖向天空,包圍我的力量如此巨大,我如滄海一栗無力阻擋。我緊緊抓著紙袋的麻繩,以防被甩進平流層。如果我再也感受不到時間的變遷,將會是怎樣一番感覺;如果我和平常人一樣,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我走進絢麗多彩的天空,厚厚的紙袋在我腿邊來回摩挲,索索作響。我緊緊抓著提手,緊得麻繩都嵌進了手指。
在我腳邊,捕蠅草正昂首怒放,它們帶刺的花朵正從人行道的旮旯細縫里拼命向上伸展。這些捕蠅草是野化的家養品種,借著這塊地區提供的富足環境蓬勃生長起來。多虧了我們街道旁那一排排的露天咖啡廳,每天晚上,那些捕蠅草便會張開它拳頭大小的花朵,捕食從鄰近桌子上被風吹落的面包碎屑和臘腸碎塊。
這些捕蠅草令我緊張不安,但是我想我不會告訴別人其中的原因。它們很像頭頂飄移的繽紛云彩,不停變化,不斷改變模樣。
這些植物如今已是徒有其名,它們很少再以蒼蠅為食。弱肉強食的游戲已變得不值一玩,它們學會逢迎人類作為謀生手段。花朵上的斑紋一年比一年精致復雜。每當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掉進它們的嘴里,那些毛刺總會賣弄地閉合,逗得小孩子們哈哈直笑,迫不及待地為它們奉上更多的食物。
這時一棵捕蠅草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的花朵開得美艷絕倫,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它更大、更艷麗的花朵,可是它的莖干卻是普通的莖干,要撐起它的絕世之花卻是太過瘦弱。那花朵倒在人行道上,慘遭踐踏,在健壯挺拔的小植株的俯瞰下,光彩盡失。
這是進化鏈上的一個關鍵點,我很想看看這棵捕蠅草能否活下來傳遞它的基因。捕蠅草的確讓我焦慮不安,可唯獨這一棵令我心緒平靜。它就像兩段樂曲間的停頓,你知道曲子會奏響,卻沒有人知道奏響的是什么曲子。那棵小草也許會悄無聲息地死去,也許會活著繁殖下一代,一代比此前任何一代都更適宜生存的捕蠅草。
我希望它能存活下來,可是看到它病怏怏的葉片,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很好奇,如果上天當初給它的未來是絕對的平庸,而不是艷壓群芳的一個可能,它是否會接受?
我邁步從它旁邊走開,因為我怕自己會忍不住哭泣。
我這么年輕,要我做這個選擇太不公平,可是要別人替我做這個決定也同樣不公平。
我不知道自己想怎樣。
古舊的教堂出現在街道盡頭,看到它我頓感平靜。它像極了渦流中的石頭,雖然河水磨去了它的棱角,但并沒有被時間反復無常的洪流沖垮。看到它,我就想起了丹尼爾·塔曼特。塔曼特是21世紀的一位自閉癥天才,他能夠在腦中聯想鵝卵石的特性說出2到9973以內的所有質數。我想,質數之于塔曼特就如古老的建筑之于我。
教堂里的牧師朝我友好地打了聲招呼,他沒期盼從我這里得到回應。對此他習以為常,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不會要求我在那些轉瞬即逝的事情——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浪費精力,比如會被時間洪流沖刷得一干二凈的瑣碎談話。我從他旁邊走過,溜進鑲著彩色玻璃的空房間,房間的墻壁被彩色玻璃照得五彩斑斕。
我踏進房間,聽著自己回蕩的腳步聲,突然間感到無比孤獨。
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大有存在,絕大多數都擁有相同的種族背景,那意味著我們都來自于同一個新近變種。我從來沒有要求去見他們,似乎沒這個必要。可是當我靠在覆滿灰塵的墻壁上,坐下來脫掉便鞋的時候,卻覺得不去見他們也許是個錯誤。
我從紙袋里拿出一雙舞鞋,紙袋頓時發出沙沙的響聲。這是一雙足尖鞋,為一種舞蹈特別定做,這種舞蹈僅靠人類自身骨骼無法完成。我將腳慢慢滑進鞋內,腳趾在鞋頭處彎成熟悉的形狀。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纏起緞帶,確保我的腳牢牢地固定在里面。
外人看到的鞋和我眼中的鞋并不一樣。他們看到只是褪色的緞子,磨損的鞋面和扎口的鞋頭里露出的原木。他們看不到那磨損的皮革與我的腳型多么稱和,他們不知道穿著這雙鞋跳舞時,它是怎樣與我的身體融為一體。
我開始做舞前熱身,同時敏銳地觀察著墻上的陰影隨著日落西沉移動的軌跡。當我完成最后一組下蹲踢腿動作的時候,天上已是繁星點點,閃耀的星光透過彩色玻璃令我頭暈目眩。我沖向蒼穹,仿佛被人從太陽系直拋向銀河系邊緣,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通常,當時間洪流太過強大,我會爬進黑漆漆的床底,撫摸我藏在床底下的粗礪石頭和參差不齊的玻璃碎片。可是現在,足尖鞋將我與大地相連,我移到房間中央,飛躍到最高點……
然后等待。
時間像蜜糖一樣不斷拉伸旋轉,四面八方地拉扯著我的身體。我就像兩段樂曲中的停頓,像落在半空的水滴,凝固不動。那群壓而來的力量,盤旋攪動,伴隨著實體改變的轟鳴。我聽到自己的心臟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跳動的聲音,不知道丹尼爾·塔曼特在思索無窮序列的時候,是否是同樣的感覺。
終于我找到了它——混沌的模式。不是音樂,但近似音樂。它釋放了我心中的恐懼,我的身體不再緊繃,我不再是颶風中的一粒塵埃,我就是颶風本身。我的腳在地板上掀起塵粒,我的身體舞動自如。這里,沒有語言;這里,只有我和舞蹈,只有在瞬息萬變的復雜模式中靈動的舞姿。
能夠進化的不僅僅只有生命。我的舞蹈每天都在改變,有時甚至是每秒。只要我高興,我會重復一個動作,也會舍去一個動作。這就像更高形式的分形,舞蹈的動作也在經歷突變和消亡。人們稱芭蕾是永恒不變的藝術,但是現代劇院里表演的舞蹈與意大利和法國誕生的芭蕾已相差甚遠。
我跳的舞是舞蹈體系中一個瀕臨失傳的舞種,由新古典主義演變而來。沒有人記得這種舞蹈,沒有人會花錢觀賞,學習它的人屈指可數。它是孤獨的、美麗的,注定消亡。我愛這種舞蹈,因為它的命運已經注定,時間對它也無可奈何。
當我的肌肉失去了力量,我會放棄那掌控一切的幻想,我將返回混沌世界充當另一粒塵埃,遠遠注視著我的身體。但此刻除了我的動作和血管里奔騰不息的能量,我什么也不想。倘若沒有體力的限制,我會永遠跳下去。
后來哥哥找到了我。他常常帶我來這里。當我跳舞的時候,他會靜靜等在一旁,鬢角上的電子信號閃閃發光。我喜歡我的哥哥,跟他在一起輕松自在,因為他從不期盼我成為別人,只希望我做自己。
我父母趕來的時候,我正蹲著解鞋帶。他們不像我哥哥那樣平靜鎮定。夜晚的熱空氣蒸得他們大汗淋漓,激烈急促的語句混在一起,嘈雜喧鬧。他們若是稍微有點耐心,也許我能找到一些詞語平息他們的慌亂。可是他們不知道怎樣按照我的時間步調說話。他們的語速太快,幾秒有時幾分就嗖然而過,仿佛無數蚊子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我需要好幾天,有時甚至好幾個星期才能理清思緒,找到合適的答復。
媽媽湊到我面前,她看上去焦慮不安。我試著用上次未說出口的那個答復安慰她。
“不要新鞋子,”我說,“穿上新鞋子我沒法跳得這樣好。”
看得出來這不是她要的回答,不過她還是停止了對我獨自出門的呵斥。
爸爸也是怒不可遏,也許他是感到害怕。他扯著極大的嗓門,嚇得我緊緊抓著手里的紙袋。
“你看看外面的天色,漢娜,你知道我們找了你多長時間嗎?吉娜,我們必須盡快采取措施。再這么繼續下去,說不定哪天她會闖進紅燈區,也可能被車撞死,可能——”
“我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媽媽氣急敗壞地說,“雷諾醫生下個月會啟動新的治療小組。我們應該——”
“我不明白你怎么這么頑固不化。我們談論的不是吃藥和手術,這種簡單的無創治療沒用。”
“可是那種治療方法還沒經過測試!我們一直都在進行ABA①訓練,我不想僅僅因為……就放棄。”
這時,父親肩膀上的激光器發出滋滋的響聲。我沒有聽到蚊子的嗡嗡聲,所以我知道它瞄準的只是一撮灰塵。我毫不感到驚訝,父親買來激光槍的這些年,蚊子已經發生了變異,而灰塵依然是千年前的灰塵。
過了片刻,我聽見媽媽的咒罵聲,她一掌拍向自己的襯衣,逃跑的蚊子從我耳邊嗡嗡而過。根據我多年來一直關注的統計數據,媽媽用來對付蚊子的傳統方法已不如父親的高科技手段有效了。
哥哥將我帶回家中,爸爸媽媽繼續對我的未來爭論不停。我坐在房間里,哥哥躺在床上。他激活太陽穴上的植入裝置,一絲光亮迅速閃過前額,不停撲閃,現在他已連入了“無際網”。他的意識變得無限寬廣,不斷延伸,無邊無際。他的每一個神經脈沖都將穿過思維的網絡激發其他人的神經元,其他人的神經脈沖也會同樣傳遞而來激發他的神經細胞。
四十分鐘之后,爺爺奶奶出現在打開的門口。他們不懂什么“無際網”,他們也不知道哥哥的臉頰上為什么淌滿了口水,因為當意識在激烈運作時,很難察覺到身體發出的微弱信息。他們只看到他的臉松垮懶散,呆滯的雙眼望向上空。他們只知道他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他去了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而且一定是邪惡的地方。
“真是罪過,”他們咕噥道,“既然讓思想如此墮落腐化,孩子爸媽不應該讓他花這么多時間在那種東西上。”
“還記得我們年輕的時候嗎?大家擠在同一款游戲臺前,房間里的所有人,全都聚精會神地看著同一個屏幕。那才叫親密無間,那才是健康的娛樂。”
說完,他們搖了搖頭,“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懂得與人交流,真可惜。”
我不想聽他們的嘮叨,我站起來,在他們面前關上了門。我知道他們一定認為我的行為毫無來由,無所謂,我不在乎。他們聽過時差自閉癥這個詞,但是他們并不理解這個詞真正的含義。在他們內心深處,他們始終相信我只是個沒教養的孩子。
隱隱約約,我聽到他們在門后談論現在的年輕人和以前的年輕人是多么不一樣。他們的沮喪實在令我難以理解。我不明白為什么老一輩的人總是希望年輕一代固守成規,為什么他們總認為,在如此喧囂吵鬧的世界里,孩子應該玩他們的祖父母所玩的游戲。
我注視著哥哥太陽穴上閃爍的燈光,燈光隨機跳動的方式讓我想起了日升日落。此刻,他的神經組織的利用率比一百年前出生的任何人所想象的都要高。我父親一輩子看到的人都沒有此刻與他交流人的多。
我不禁好奇,能人②首次發出現代語言的呀呀雛音是什么情景?那些發出奇怪聲音的嬰兒是不是被視為不健全、孤僻、無法與同類交流的非正常人類?基因經過了多少接近語言的變異,才有一個得到足夠的認可而繁衍下來?
爺爺奶奶說“無際網”正在扭曲我哥哥的意識,可是我認為恰恰相反。哥哥的意識正越來越適應“無際網”的無限寬廣,正如我的意識與令人頭暈目眩的時間洪流也越來越調和。
夜轉晨曦,不知何時我已漸漸沉睡。醒來時,哥哥臥室的窗戶外已是陽光燦爛。我只要將臉湊向玻璃,便能看到那棵花朵嬌艷、根莖折斷的捕蠅草。可是現在說它能不能活過這一天還為時尚早。
屋外的街坊鄰里正互相問候道安,年長的禮貌地點點頭握握手,年輕的則吆喝著時新的詞語,打著流行的手勢。不知道今天早晨使用的這些新的招呼用語,哪些會載進明天的詞匯寶典。
社會結構也遵循著它們自己的進化路線——新事物層出不窮,互相競爭,轉入喧鬧。街尾的教堂總有一天會教會人們說一種不同的語言,帶來完全不同的習俗。
一切都會變化,一切總在變化。對于我,這個過程就如浪拍巖石:攪動、翻滾、飛濺、攪動……混沌,周而復始,不可避免。
在我們變化的進程中,會有沖突會有失敗,這不值得大驚小怪。喧嘩是改變固有的特征,進化也必定伴隨著混亂。
媽媽喊我去吃早飯,然后試圖在我吃黃油面包的時候與我交談。她認為我不回答是因為我沒有聽見她的問話,也可能是因為我漠不關心。但是事實并非如此。我只是像與“無際網”連接的哥哥一樣,無暇顧及。世界瞬息萬變,我怎么有時間為那些毫無意義的問題搜腸刮肚地尋找答案?窗外,流云飛逝。腳底,地殼變遷。萬物消消長長,相比之下,語言是多么膚淺無力。
整個早晨,爸爸和媽媽都一直在回避突觸移植這個話題。很明顯,他們的溝通策略已再次發生了變化。以前,每次談到我,總是言辭激烈。如今,爭鋒相對的詞句已經從我們的家庭詞典中刪除,爸爸媽媽必定會不停地發明新的詞匯來填補空缺。
我也在變化,以我自己微不足道的方式在變化。我大腦的思維活動也在經歷誕生、存活和死亡的過程。我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會改變我靈魂的形態。我想,這是我父母無法看到的事情。我不是靜止不變的,我和向餐桌投射光芒的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并無兩樣。每一天,我都在學著改變自己,去適應這個并不歡迎我的世界。
我將雙手按在窗戶玻璃上,用皮膚感受著它的冰冷與平滑。若是閉上眼睛,我幾乎能感覺到分子的移動。假以時日,窗戶一定會形成自己的形狀,但不是依靠人力的壓塑,而是憑借宇宙的法則,自然的法則。
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我不想渺小地活著。我不想像其他人那樣,感受不到時間的洪流,束縛在喧囂狂亂的語句之中。我想要的是另外的東西,是無需語言的東西。
我拉了拉媽媽的胳膊,然后敲打著玻璃窗,向她展示我內心的激動。像往常一樣,她無法理解我試圖告訴她的事情。我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如何解釋。我從沙沙作響的紙袋里掏出舞鞋,將它放在神經學家留下的資料上面。
“我不想要新鞋,”我說,“我不想要新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