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彌補父母的時機到了
爸從出門就開始念叨:“我們這么大的年紀,耳朵聾、眼睛花、記性不好,你讓我們學那些干什么?你要是嫌我們丟人,我們明天就回老家!”
這是我第一次帶父母來銀行,目的是教他們使用自動取款機。氣哼哼的爸爸進入大廳后,聲音馬上低了幾度,神情也局促起來,不?;仡^看自己的腳印,生怕弄臟了锃亮的地板。
我努力克制著眼淚,在爸爸的嘟囔中,反復教他練習插卡、摁密碼、取款、打印回單、退卡……
我患了乳腺癌,癌細胞隨時都有轉移的可能。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我辭職了,然后把父母從老家接了過來。五年前我在城里買了一套兩居室,一直單身居住到現在。
兒女確實在最無助的時候,才會特別想念父母。常年在外打拼的我,這次總算有了彌補父母的機會,我想教他們習慣城里的生活,以后我不在了,他們還能獨自到城里來看看。
但我沒敢把實情告訴他們。我說我累了,想休息半年,他們就高興地來了。三個月來,我帶著他們逛街、買菜、坐公交車……他們就像兩個小孩一樣全程跟著我,生怕在車來車往中走失。我有些后悔把他們帶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他們不會用手機,不會繳水電費,不會用滾筒洗衣機,不會用電腦智能壓力鍋,甚至不會開液晶電視……
一切都需要學習,這對種了一輩子莊稼的父母來說,比考大學還難,以至于天天“威脅”我說要回老家。我無數次在夢中看到這樣一幅場景:兩個茫然不知所措的農村老人,站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道,焦急地尋找著什么……
看,爸媽去銀行取錢了
還好,父母對農貿市場很熟悉,知道去哪里買菜,知道家樂福的免費班車幾點路過。
我準備給他們一人買一部手機,但爸堅決不同意,他說他不會用也不想學,他就是個普通的老農民,不想讓自己受高科技的折磨。他說得頭頭是道,我一臉生氣,媽本想勸他,也被他攔?。骸袄咸珜W什么,別把眼睛整壞了!”
我耐著性子跟他說:“你們現在學會了,以后到城里來,我就不用提前到車站等,來回的路上我也不用那么擔心了。”爸聽我這么說,沉默了。
盡管我挑了最適合老年人用的款式,但成年累月的農活讓他們的手指粗壯到笨拙,爸一個指頭摁下去,能同時覆蓋三個按鍵。一周后,他們還是沒能弄清楚摁哪里接電話,哪里掛電話。我在他們的電話里分別輸入了120、110、119,還有我的號碼。當我再一次讓爸試著撥一個電話給我時,他氣急地把電話摔向地板,揚言要帶著媽回老家。他說,他是來享福的,不是來受罪的,不想在我的管教下過日子。
我哭著對爸喊:“如果沒有苦衷,我干嘛讓你們學這些東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們該怎么辦?在這個城市里,誰來照顧你們?”
我的話引起了媽的警覺,她問我:“你到底怎么了?”我連忙止住哭聲,說:“只是太著急了?!?/p>
仿佛一夜間,爸和媽的態度來了個180度大轉換。第二天早上,我看見爸坐在沙發上練習按手機鍵盤,媽正在衛生間里研究用滾筒洗衣機洗衣服,她戴著我前幾天給她配的老花鏡,態度認真又虔誠。
正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看竟是爸打來的,他長舒了一口氣,說:“我終于學會了?!?那一刻,我心酸得想哭。
下個周一,我就要去做乳房切除手術,醫生說不能再拖了。我故作輕松地告訴父母,公司最近忙起來了,讓我下周回去上班,并且要出幾天差。
晚飯,媽用高壓鍋燉了香菇雞。飯桌上,她神秘兮兮地拿出取款憑條說:“看,今天我和你爸,我倆去銀行取錢了。你放心吧,我和你爸又不是小孩子,就算遇到不會做的事情,我們也可以請教別人。”我不住地點頭。
丫頭你得的是啥病
那天早上,爸媽極力堅持要送我到樓下。我上了出租車,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最終在司機師傅的勸慰下嚎啕大哭起來。我甚至有些后悔。如果我在手術臺上真的有什么不測,卻沒有再見爸媽最后一面,那將是多么大的遺憾,爸媽也會因此感到自責的。
到了醫院,我一個人辦理住院手續,一個人拖著行李在幾層樓之間奔波,最后給家政公司打電話預約護工。一切準備妥當后,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在病床上沉沉睡去。
我夢見了爸媽。他們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小心行走,時刻都在害怕那些高聳入云的寫字樓轟然倒塌。他們艱難地來到了醫院,在醫院的大廳里不知所措地徘徊,語氣恭謙地咨詢面若冰霜的前臺,他們的方言被過路的人譏笑,他們的衣著打扮引人頻頻側目,爸剛叼起了煙袋就遭到幾個人的呵斥。對了,我還沒教會他們乘電梯,他們只好一層一層地爬樓梯,互相攙扶著,走一段,歇一段……
在這個城市里,他們是那么的渺小。我當初為什么要打亂他們平靜的生活呢?自以為是的孝順,其實也不過是安慰了自己,卻給他們徒增了負擔而已。
我哭醒了。一轉頭,竟然看到了爸媽。不是做夢,是真的。我再也憋不住了,哭著問:“你們怎么來了?”媽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丫頭你得的是啥病?還要開刀,還瞞著我們!”
原來爸媽早就起了疑心,他們坐了一輛出租車跟著我來了醫院,卻在醫院大樓里迷失了方向,然后一間一間的尋找,終于看到了病床上的我。
我再也無法堅強,仿佛又變回過去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哭著說:“我得了乳腺癌,我必須把乳房切除才能活命,我不知道以后有沒有男人能接受我。”
媽一聽,覺得天都塌了。在她的心里,一個殘缺的女人,這輩子就毀了。她幾乎昏厥過去。
舍不得城里的花花綠綠
媽帶著爸找遍了醫院的所有主任醫師,央求他們保住我的乳房。可是得到的答案都是——“為了保命,必須切!”
媽坐在醫院走廊上哭得快要虛脫,爸被哭得心煩意亂,咆哮道:“你就是婦人之心!丫頭的命比啥都重要,能活著就行!她沒人要我們養她!”
手術很順利。我從麻醉中醒來,第一眼就看見爸和媽笑意盈盈的臉,他們說:“沒事了,沒事了。”
媽堅持來照顧我,態度堅決得不容我遲疑:“這幾天都是我和你爸在照顧你,你可別小瞧了我們。”
那天醫生通知續費。媽和爸去銀行取錢,去一樓繳費,去二樓取藥,他們在病房給老家的親戚打電話,告訴他們來看我的時候給醫生們帶點土特產。
親戚們來的時候,爸去車站接他們,又安排他們吃飯住宿。姑父說:“你看你爸現在多氣派,真成了大城市里的人了。”
出院后,我找爸媽談了一次,覺得自己當初把他們帶來是個錯誤,如果他們想回去,我絕不勉強。
媽說:“走什么呀?我還得好好照顧你呢!”爸在一邊故作輕松地調侃:“你媽是舍不得這城市里的花花綠綠了。城市比農村方便多了,環境又干凈又暖和,真是越住越舒服,我和你媽都不打算走了?!?/p>
我淚眼婆娑,在爸媽心里,這座城市因為有我,才成了他們留下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