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逢開學季,看到校園里、公交車上、車站內拎著大包小包,左顧右盼的父母族,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父親。
那一年,我第一次坐公共汽車,父親第一次親自送我出遠門。
老舊的公共汽車像一頭頹廢的驢子,在塵土飛揚的狹窄公路上顛簸。雙節車廂搖搖晃晃,中間鏈接的部分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特別刺耳。原本輕巧的時光也仿若變得沉重起來。人們在車上昏昏欲睡,唯有我和父親瞪大著眼睛,各懷心事,漫不經心地看著從身邊一閃而過的樹木和房屋。車廂里光線忽明忽暗,父親的眉頭一會兒舒展,一會兒又緊皺著。
終于到了南通汽車站。車站不大但很清潔,一輛輛公共汽車整齊地停在一邊整裝待發。車站的工作人員佩戴胸牌,手揮小旗,正在有條不紊地指揮著車輛的進出。我環顧四周,彩旗飄飄,一派歡慶祥和的景象。走近細看,都是迎接新生的旗子,上面寫著“某某學校歡迎新生”的字樣。原來,車站是在配合南通各大院校迎接新生呢。正當我們尋找南通師范的小旗時,車站的一個工作人員向我們走來,微笑著問我上哪個學校,然后接過我手中沉重的包裹,把我們直接領到了通師的接待處。父親激動地連聲說:“南通好哇,無論到哪里都像自家人一樣親切,娃子放這里可以放心了。”
于是,在我的記憶中,南通汽車站便有了溫暖的著色,令我覺得可近可親。
父親把最后一件行李小心地放進前來迎接我們的那輛三輪車里,然后側身坐在旁邊,弓著背,一手扶著行李,一手擦著汗。我瞥見父親的兩鬢白發叢生,眼角邊爬滿了皺紋。我的內心突然像被什么觸痛了一般,鼻子酸酸的,差點掉出淚來。
三輪車駛出了南通汽車站,我和父親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看了看。我不知道父親在看什么,但我把父親的樣子連同南通汽車站都一起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來到宿舍,父親便忙開了。他給我掛帳子,套被套……這些都是母親做慣了的事,可那天父親做得一樣的細致周到妥帖。看著瘦小的父親爬上又爬下,我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車站的那一幕也又一次浮現在我腦際……
父親走了,一個人走了,是坐南通汽車站的車走的。我無法看到他離開的情景,但我深深記得南通汽車站的模樣。
自此以后,父親再也沒有來過南通汽車站。而我,后來的每一次來到和離開,都和南通汽車站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為了節約車費,我一般逢到重大的節日才回家。每次我都早早地來到南通汽車站買票,在等車的間隙,我就靠著站臺的那根柱子看書,大抵一篇小說看完,車也就來了。
有次,我回家過“十一”,照例買好票看書等車,可上車檢票的時候,我傻眼了,票沒了。檢票員懷疑我在逃票,聲色俱厲道:“看你好好的學生模樣,怎么想起逃票來了?”車上的幾十雙眼睛“刷”地一下都朝我看過來,有疑惑,有鄙夷。我又急又氣,臉漲得通紅,可就是說不出話來。檢票員的語氣愈發嚴厲了:“要么趕快去補票,要么馬上給我下車!”我流著淚,無助地看著車上的每一個人,多么希望父親能出現。就在這時,從對面的售票室里走過來一個中年男子,嗓音特別渾厚有磁性,像我喜歡的配音演員童自榮的聲音。“你們錯怪她了。喏,姑娘,你的票剛落在我那兒了,快上車吧。”我愣住了。司機湊過來溫和地說:“姑娘,以后千萬不能丟三落四啦,不然會惹大麻煩的。來,坐好,我們這就出發啦。”那個嚴厲的檢票員也不好意思地遞給我一張紙巾,并向我道歉:“對不起,不該對你那么兇的。”我頓時淚如泉涌。其實,那一刻,我心中的委屈和怨恨早已煙消云散,因為,來自車站的融融暖意,已讓一顆歸家的心飽滿得如枝頭的果實,車一晃,便溢出滿滿的香味來。
車站,或許只是茫茫的人生旅途中一個短暫停留的坐標,渺小而又平凡。但在我心里,它一直是那盞明亮而又溫暖的燈,它照亮了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