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校的“家長接待日”,家長們來到孩子所在的班級,聽一位優秀的年輕語文教師上公開課。這節課上的是《 孔乙己 》,年輕教師為此做了充分的準備。他所用的多媒體課件做得十分精美,各個教學環節都落實得很好,整節課幾乎無可挑剔。
然而就在這節課的收尾階段,當學生提出一個臨時生成的問題時,這位教師不得不板書。他那稚拙的字體,讓在場家長們的態度立刻發生了改變——由原先的贊許變成了懷疑!
課后校長征求家長們的意見。家長們不再關心孔乙己悲慘的命運,而是更關注這位語文教師的水平——因為這關系到他們孩子的語文能力。家長們顯然有不少疑慮,他們有的問:“現在的語文教師,還有幾個能寫出孔乙己那樣一手好字?”還有的家長指著學校張掛的巨幅對聯,問校長:“我們的語文教師,還有幾個能做一副合乎平仄、對仗工整的對聯?”等等。
家長們提出的問題,從表面上看,是對這位語文教師教學基本功的不滿,實際上涉及的是我們中小學語文教師的培養、語文課程標準的制定、語文學科內容的設置,甚至是整個語文教育方向的問題。
正因為存在著這些問題,這些問題又長期以來一直得不到很好的解決,導致近年來批評指責之聲不絕于耳,諸如“語文水平滑坡”“語文教學效率不高”“語文教材不如民國時期的”,等等。
面對這樣的批評指責,我們的語文教師難免感到委屈。因為實事求是地說,我們的中小學語文教師,是最認真、最勤奮、最敬業的一個群體。他們刻苦鉆研,不斷創新,提出了多種不同的教學方法,涌現了大批教育教學名家。可以說,在基礎教育階段的所有學科中,語文學科的改革意向最強烈,成績最顯著。可是,為什么我們語文教師的素質,連同學生的素質(特別是語文素養和能力方面),招致那么多的詬病?
重要的原因之一,是我們當前的語文教學只注意與新的教育理念、新的教育技術的結合,并把這些當做語文教育改革的唯一著眼點,而忽視了另一個重要的著眼點,就是我們母語的教學傳統,并最終造成了母語教學傳統與現代需要的脫節。
母語教學傳統跟現代需要脫節的現象,大約是在清代末年開始出現的。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廢除以八股文取士的科舉制度,興辦新式學堂,這本來是件好事,但當時的歷史條件不可能容許人們思考,在廢除舊式語文教學的同時,如何把積累數千年的漢語文教育傳統中的精華繼承下來?當時的改革先驅者,只能簡單地套用西方國家的教育模式,對傳統的母語教學進行改造。
對傳統語文的批判和否定,到“五四運動”時,變得更加具體和深入。曹伯韓先生談到:“到民國初年《 新青年 》雜志發表陳獨秀的《 文學革命論 》、胡適的《 文學改良芻議 》,一方面,反對雕琢、陳腐、迂晦、艱澀、阿諛貴族、脫離大眾的舊文學,提出‘八不’的主張:(一)不用典;(二)不用陳套語;(三)不講對仗;(四)不避俗字俗話;(五)須講求文法(以上形式方面);(六)不作無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須語語有個我在;(八)須言之有物(以上精神方面)。另一方面,正式提出拿白話來代替文言,建立現代國語的文學……而文體解放,也獲得了偉大的成就。”白話代替文言,舊語體被推翻了,新語體確立了;舊文學被否定了,新文學(即“現代國語的文學”)形成了。這的確是偉大的歷史功績。
然而遺憾的是,在“破舊”與“立新”之間,我們忽略了從“舊”中吸取繼承有價值的東西,使得我們“新”的母語教學出現了斷層。
例如,在識字教學方面,我們曾經認為漢字是落后的象形文字,不能適應現代科學技術的需要,必須走世界文字拼音化的共同道路。于是拋棄“六書”的知識,無視漢字的特殊規律,簡單模仿西方語文的拼音讀寫,結果導致識字質量下降,漢字書寫能力每況愈下。再加上傳播手段的改變(如計算機和網絡的廣泛應用),終于讓我們陷入“提筆忘字”的窘境。
再如,在閱讀教學方面,我們否定了“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的學習態度,摒棄了“循序漸進,虛心涵泳,切己體察,熟讀精思”的學習方法,把西方標準化的閱讀測試模式照搬過來,閱讀教學把課文肢解得支離破碎。閱讀是為了考試,考試綁架了閱讀,導致浮躁表淺、快餐化陋習的形成,國人讀書量越來越少,街市上書店越開越少。
再如,在寫作教學方面,我們在拋棄八股文的同時,把其中反映思維規律和表達程序的“破題”“承題”等一整套合理的方法也棄如敝屣,只追求時髦的“概念”,把基本的文法知識和文體知識等一概打入冷宮,結果是大學生連個請假條也寫不好,碩士生、博士生的論著文不對題,錯別字多、語病多,謬誤連篇。
對于這些問題,其實我們也早有覺察,努力糾正。許多中青年語文教師至今懷念20世紀80年代末編的九年義務教育《 語文 》教科書(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這套教科書兼顧教材的多樣性和階段性,把聯系生活進行語文基本訓練作為主體,在課文學習和讀寫聽說的訓練當中穿插漢語知識學習,既好學又實用。許多課文的講解和練習,注意與傳統語文教學銜接。如初中第二冊第33課《 古代詩歌五首 》后面的“練習”是這樣的:
一、魯迅回憶三味書屋里的學習生活,說到“正午習字,晚上對課”。所謂“對課”,就是對“對子”,學習對仗。《 錢塘湖春行 》的頷聯和頸聯(第二聯和第三聯)就是工整的對仗。下邊兩組對仗口訣,選自舊時代兒童必讀的《 聲律啟蒙 》和《 笠翁對韻 》,讀一讀,體會對仗中的詞語運用情況。
1.云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兩鬢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
2.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雷隱隱,霧蒙蒙;日下對天中。風高秋月白,雨霽晚霞紅。牛女二星河左右,參商兩曜斗西東。十月塞邊,颯颯寒霜驚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漁翁。
這道練習題結合課文《 錢塘湖春行 》,鏈接傳統的蒙學教材,介紹舊時代“對課”的教學,引起廣大師生對古代教育的興趣,顯示出傳統母語教學的魅力。
新世紀推出的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在每冊《 語文 》教科書末尾,都附錄有書法知識、漢語語法修辭知識、文體知識等。如八年級下冊第六單元的“寫作·口語交際·綜合性學習”中,安排了《名勝古跡對聯考》的內容,介紹了對聯知識,體現了對傳統文化的關注。但這些知識作為附錄,不大容易引起師生的重視。而且在當前教育的大環境下,它們都沒有資格列入考試命題范圍。換句話說,傳統文化在我們的母語教學中仍然屈居無足輕重的地位,傳統語文與現代社會生活的對接點在哪里,仍然無人關注。
改革開放以來,中小學語文教壇產生的名師燦若繁星,提出的“語文”“理念”“教學法”等數不勝數,但人們依然指責我們的語文教學,質問我們:“現在的語文教師,還有誰能寫出孔乙己那樣一手好字?”“還有誰能給學生講解‘六書’,指導學生‘識繁用簡’?”“還有誰能‘調平仄’‘對對子’,會寫格律詩,會填詞?”“還有誰能寫出平仄妥帖、對仗工整、意境高雅的對聯?”“還有誰能編出超越民國時代國文課本的高質量語文教材?”……如果這些問題我們都不能回答,家長乃至整個社會,難免會懷疑我們——“你們能教好中國語文嗎?”“你們能給我的孩子以終身受用的語文素養和語文能力嗎?”如果不能,你們的語文教學又怎么“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
要讓這些質疑得到滿意的答復,我們必須找到語文教學改革中那個容易被忽視的著眼點,也就是要深入研究傳統文化和傳統母語教學,篩選出其中富有生命力的精華,把它們和現代社會生活的需要結合起來。只有這樣,才能把握好語文課程標準,幫助語文教師養成全新的素質和能力,走出一條母語教學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相適應的康莊大道。
(作者單位:南寧市沛鴻民族中學,廣西 南寧,53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