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歷史》:您認為留學運動所造成的負面效應都有哪些?
任劍濤(以下簡稱任):留學運動對中國現代轉變所發生的積極作用,早就是一個婦孺皆知的事實。但是,一場浩大的國家間教育互動,而且是中國悉心向外國學習建國與治國經驗的留學運動,其間必然存在不容忽視的消極因素。這主要體現為四個方面:在國家建構的基本層面上,忽略中國建構現代國家的基本處境,總是以羨慕的眼光觀察那些稱霸世界、或在世界上迅速崛起的國家,一心想借助留學習得別人十八般武藝、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同樣的建國結果。這種急功近利的思維,一直主導了留學運動的國家思維。
在國家建構的制度層面上,不是因應于中國的實際情況認真解決中國的問題,而是以一種意識形態的立場,試圖模仿留學的國家、一攬子解決中國現代轉變的所有問題。從而對制度建設掉以輕心——留學生本應刻畫現代國家的基本結構,在具體制度上實現中國現代國家各種具體制度的有效建構。但留學生往往將留學國家的制度建構奉為圭臬,拿到中國就加以應用。
在國家的現代建設即治國理念上,總是從技術、技巧和做法上看待中國的現代轉變,試圖回避國家現代轉變的結構性問題,以為中國的現代化過程,就是一個引進發達國家具體做法、并加以中國化的進程,從而完全忽略了中國現代轉變的原創性。
在國家現代轉變的目的性上,不是將中國的現代國家建設視為君權主導向民權至上的轉變,而是視為一個國家獲取世界霸權的過程,結果沒有能夠準確抓住現代國家建設的本質所在。一些非主流的現代建國捷徑,就此成為吸引留學生最強有力的做法。
《看歷史》:對一個后起的現代國家而言,必須有清晰的政治思想促成合理的政治轉軌,而您認為,在近代中國歷史上,承擔著這項任務的留學生群體,卻一直對現代政治存在著誤解,其原因何在?
任:留學生群體之所以對中國的現代政治轉變存在誤解,主要是因為他們是以沒有得到清晰界定的“救國”思維導致的。在中國從古典帝國向現代民族國家轉變的當口,國家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政治忠誠對象。加之留學生所到的主要國家,要不早已經完成現代國家建構、要不處在令人艷羨的崛起之中,因此讓留學生不加甄別地認定這些“經驗”都對中國具有引導作用。而這些國家對于中國的國家處境,不論是國家、社會還是大學,都缺少基本的了解和研究,結果是羨慕與學習之間出現嚴重脫節。
比如最早到英國留學的嚴復,就對其崛起的各種思想觀念與制度因素,不加主次輕重緩急地推薦給國人,造成社會達爾文主義與現代自由主義的嚴重混淆。而留學俄國的群體,則一直沉浸在國家疾速崛起的亢奮之中,以至于俄國(蘇聯)要自我糾正建國失誤的時候,他們還堅決拒斥。必須強調的是,建構現代中國,除開在建國原則和基本制度上歸納西方國家的要領,具體的建國方略必須因應于中國的國家處境進行創制。只有在這樣的政治思想引導下,才能有效促成中國的現代政治轉軌。
《看歷史》:英、美、德、法、日、俄,這是近代以來中國留學生主要前往的幾個國家,留學目的地的不同,反映的是不同時期知識精英們對于建國之路的不同設想,在不同政治理念間的取舍甄別。那么,這種選擇是基于中國現狀的對癥下藥,還是基于誤解的一廂情愿?比較來看,留學生對哪個國家的誤解是最深的?
任:中國留學生前往留學的主要國家是上述六個。從總體上講,這幾個國家都是當時對中國現代建國具有誘導作用的國家:英美的稱霸世界讓其全心探究、德法的工業奇跡促其認真效仿、日俄的迅速崛起令其莫名興奮。但從中國建構現代國家的角度講,這些心理反應基本上可以說是一廂情愿的產物。因為留學生觀察現代國家的眼光,總是錯將中國問題轉變為別國經驗,從而將中國建構現代國家的實質性問題遺漏掉了。他們各自在留學的國家拿回以為足以解決中國建構現代國家的現成方案,結果對中國產生明顯的誤導作用。
比較起來,在上述六個國家中,誤解最深的就是美國。這不僅是因為留美學生群體對美國采取的姿態最為復雜,極端贊賞和激進批判的留學生明顯對峙,從而使中國人要么對美心生羨慕、要么對美心懷憤恨。而且是因為美國自身的發展就在一般論和例外論中爭執不已,從而對留學生造成困惑。復加中國在現代轉變時心生的稱雄世界愿望,超越美國成為學習美國的目的所在,結果也引發學習心態的扭曲——為了勝過對手的學習,一定是一個得不到對手真經的粗糙拿來過程。近代以來,中國人最羨慕的現代國家就是美國,但對美國的愛恨交加,讓中國人始終沒能推敲出美國崛起的根本經驗。
對美國更令人痛心的誤解則是,一些留學生總是從治國技巧上去尋思美國的崛起和稱雄世界,以為在治國技巧上模仿和超越美國,就足以保證中國的崛起和稱雄世界,從而把美國的立憲民主制度這個保證國家長期、穩定發展的關鍵要領給忘記了。
《看歷史》:一般認為,留學生群體是近代中國思想最開化的一批人,他們對于西方的制度、文化多充滿好感與認同,但有時我們也會聽到一些反現代主流政治理念與行動方案的聲音,也恰恰是出于這些留學精英之口,您認為原因何在?
任:造成這種突兀結果的原因自然是多種多樣的。但簡單歸納起來,不外兩個。一是留學生對留學的現代國家心存學習與超越的矛盾心理。二是留學生對理論與實踐處理的明顯錯位。
從前一個方面看,留學生本來是到所留學的國家,學習人家建國和治國經驗的。但中國老大帝國的心態,仍然是留學生們的國家自我認同主流心態。這勢必在留學生的心中形成兩股對撞的力量:我學習你,不是承認你;我學習你,是為了制服你。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下,學習是不夠誠心的。因此,一面學習,便一面尋求克制。最后則造成了一種雙失的結局。
從后一個方面來看,留學生主要是到這些國家的大學中學習人家建國與治國經驗的。現代建國與治國,本是一個社會政治的實際變遷過程,充滿了復雜的博弈和妥協。一旦這個實際過程被納入大學的理論教學中,活生生的經驗就成為干癟化的理論。恰恰留學生處在一個必須借助干癟理論去觀察活生生實踐的尷尬處境。因此,他們就會在中國與留學國家的現代處境、中國與留學國家的現代理論、中國與留學國家的現代轉變種種相互沖突的關系中,失去從容判斷問題的條件。
一旦這兩種因素在留學生開列中國現代建國與治國處方的時候發生交錯作用,就會造成他們難以對癥下藥的誤診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