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罪案劇中,警察逮捕嫌犯后,會立即進行以“你有權保持沉默”開頭的“米蘭達宣告”。按照最高法院1966年在“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案”判決內提出的要求,警察除了應告知被告有保持沉默和聘請律師的權利,“在訊問的任何階段,如果被告不愿再接受訊問,或表示要與律師交談,訊問必須立即停止”。這么要求的目的,是為防止警察威逼利誘,侵害刑事被告的合法權益。
然而,司法實踐錯綜復雜,總有各類特殊情形,警察破案心切,難免會打各種“擦邊球”。比如,到底什么樣的行為才屬于“訊問”,就需要大法官們結合個案,逐一認定。
在1968年一起案件中,被告涉嫌殺害一名10歲女孩。警察逮捕被告時,尚不知道埋尸地點,而被告也表示,必須先與律師會面,然后才可能如實交代。在押解被告回警局路上,急于找到被害人尸體的警察很清楚,直接訊問是違規行為,但律師趕到后,肯定會建議被告保持沉默,定罪將非常困難。
警察知道被告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決心用教義做思想工作。警察說,根據氣象預報,當晚會有暴風雪,大雪過后,即使被告主動交代,尸體可能也無法找到。如果被告現在就說出埋尸地點,女孩的父母就能在圣誕夜為她舉行一場基督教葬禮。被告考慮再三,帶警察找到了女孩尸體。事后,律師認為警察曉以大義的勸說,已經構成“訊問”,要求排除被告在押解途中作出的供述和相關證據。1977年,最高法院在這起名為“布魯爾訴威廉姆斯案”的案件中判定,被告當時并未放棄受律師協助的權利,警方雖未直接發問,但相關“思想工作”仍然屬于不當“訊問”。
1980年,一起名為“羅德島州訴英寧斯案”的案件,帶著類似的問題,又來到最高法院。本案的主要爭議,也與對“訊問”的界定相關。1975年,一名出租車司機被人持槍劫殺。警方根據舉報,抓獲一名嫌犯。嫌犯被捕時,身上并未攜帶槍支。警長對嫌犯進行了“米蘭達宣告”,并再三叮囑押送嫌犯回警局的3名巡警,不得以任何方式訊問或脅迫被告。
在開車回警局路上,巡警A和巡警B開始閑聊。巡警A感慨,兇槍看來一時半會兒是找不著了,當地有一所殘疾兒童學校,許多殘疾兒童在附近玩耍,但愿他們不會發現那把裝有子彈的槍,否則肯定會有人受傷。巡警B說,的確如此,如果撿到槍的是個小女孩,沒準兒會打死自己,所以應該加大搜索力度,盡快把槍找出來,才能避免隱患。
或許因為良心發現,嫌犯突然打斷巡警的對話,說可以帶他們去藏槍地點。巡警大喜過望,連忙用無線電對講機向警長匯報。警長迅速與他們會合,并再次向嫌犯宣讀他的“米蘭達權利”。嫌犯說他已知道這些權利,但為了孩子們的安全,決定供出藏槍地點。通過嫌犯的指認,警察在案發現場附近農田一堆石頭下找到了兇槍。
然而,案子到了審判階段,被指控犯下綁架、搶劫和謀殺罪行的被告卻提出,警察貌似不經意的對話,已經構成“訊問”,所以,兇槍和自己指認藏槍地點的供述都應從證據中排除。但是,一審法官認為,警察多次向被告宣告“米蘭達權利”,被告“是在深思熟慮之后,放棄了保持沉默的權利”,駁回了被告的申請。陪審團隨后判定被告所有被起訴罪名成立。
被告上訴后,羅德島州最高法院居然撤銷一審判決,將案件發回重審。大法官們根據聯邦最高法院1977年在“布魯爾案”中的判決,認為在律師不在場情況下,所有訊問必須停止,哪怕警察只是關心公共安全,也沒有直接與被告對話,但聊天內容已對被告形成“微妙脅迫”,屬于變相“訊問”,由此獲得的證據應當被排除。
官司終于打到聯邦最高法院。這次需要解決的問題是:警察在車內的交談,是否屬于對被告的“訊問”?大法官們正好打算借此機會,好好闡釋一下“訊問”的含義。波特?斯圖爾特大法官主筆的判決意見指出,“米蘭達案”規定的“訊問”,既包括警察的“明示盤問”,也包括各種軟硬兼施的脅迫。但是,認定“訊問”是否成立,關鍵要看警方能否合理預見到自己的言行,會引起嫌犯的認罪反應。
再看巡警A和巡警B的對話,由于兩人只是閑聊,沒有邀請被告加入談話,所以不屬于“明示盤問”,不符合對“訊問”第一層次的界定。斯圖爾特大法官進而認為,巡警A和巡警B也無法合理預見到,他們的聊天內容會引起被告的認罪反應。因為之前沒有任何證據顯示,被告會在意殘疾兒童的安全問題,或者為此感到不安。而兩個警察的聊天內容,也沒有任何刻意煽情或聳人聽聞的成分。
換句話說,警察的聊天并非絕對不構成“訊問”。比如,如果巡警A故意大聲對巡警B說:“要是這混蛋再不告訴我們槍在哪兒,我們就打死他,然后說他拒捕逃跑。”對話內容就對嫌犯形成“脅迫”,構成“訊問”。在前面提到的“布魯爾案”里,警察明知被告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故意扯到宗教話題,目的就是為了讓被告認罪,所以也構成“訊問”。而在本案中,警察根本不可能預見到自己的談話會令被告認罪,不符合最高法院對“訊問”的定義。所以,斯圖爾特大法官最終判定,撤銷羅德島州最高法院的判決,將此案發回重審。
從最高法院對“布魯爾案”和“英寧斯案”兩案的判決可以看出,在處理被告權益保障和公共安全維護的關系問題上,大法官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界定標準。畢竟,世事變幻無常,正義的規則不可能一朝確立,只能通過層層推進的判例不斷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