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之于我的第一印象是令人迷惑的。那是1973年10月的一天,漫長的飛行終于結(jié)束。這座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城市是那么的昏暗,以致我一度懷疑是否真的抵達北京。在那個年代,前往中國的飛機是不允許途經(jīng)蘇聯(lián)領(lǐng)空的(中蘇關(guān)系在上世紀60年代初期破裂),航班不得不繞道而行。當時的中國內(nèi)部動亂不斷,對外大門緊閉,前往北京的航班需求寥寥。我們乘坐的航班從倫敦起飛,經(jīng)停歐洲數(shù)國,然后在巴基斯坦港口城市卡拉奇著陸。
晨曦沐浴下的喜馬拉雅山脈金光燦燦,在這樣的景色中,我們飛離卡拉奇,前往北京。在近23個小時的飛行后,我們終于抵達北京。機場一片漆黑和荒涼,看不到其他任何起落的飛機。于我們而言,這好似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么的遙遠、那么的與世隔絕。
初到五道口
前來迎接我們的是一位年輕的英國外交官。在今天的中國,若是有12名英國留學生到達,沒有人會留意;而在1973年,我們一行人的到達則象征著中英邦交正常化的重要一步。自“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以來,我們是首批抵達中國的西方留學生,亦是1967年8月英國大使館遭遇襲擊以后,第一批來到中國的英國留學生。早先,因一群中國人縱火燒毀了位于北京的英國駐華大使館,并襲擊毆打了英國外交官員,英國政府曾一度斷絕兩國的外交關(guān)系。后來,中英關(guān)系逐步修復,而我們一行人的到達便是其中一項標志。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是完全受歡迎的,正如我們后來意識到的那樣。一名醫(yī)生在機場迎接我們,身上穿著大了好幾號的白大褂,他的職責似乎是保證中國免受外國病菌的侵入。不過不久后我們便了解到,他們想要阻攔的傳染病可不僅僅是限于生理上的。比起生理上的傳染病,中國政府顯然更憂心思想上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病毒入侵。在“文化大革命”開展近7年之后,留在中國的外國人少之又少,而所剩無幾的外國人則無外乎如下幾類:住在北京東邊使館區(qū)的外交官;為高校和出版業(yè)中形形色色的外語相關(guān)工作提供幫助的“專家”;“友好組織”(主要為來自西方的政治同情者,中國政府允許他們到訪參觀,作為這些組織在報告中熱切宣揚中國官方價值觀的回報)以及少數(shù)外國留學生。
隨后我們便乘上了巴士車,經(jīng)過頗長一段時間后來到北京語言學院。一進校門,便能看到主樓前矗立著一尊巨大的毛澤東像:雕像背朝北京語言學院,面向?qū)γ娴慕ㄖ难凵裰酗柡鴳n思。隨后的幾個月里,不斷有外國留學生到達。但在1973年9月,只有5名柬埔寨留學生、3名日本留學生、1名科威特留學生和3名坦桑尼亞留學生。隨著我們一行12人的到達,留學生隊伍立刻翻了一番。第二天,我們中的幾個人走出校門,在附近溜達。我們沿著一條靜謐的道路慢悠悠地散步,道路兩旁綠樹成蔭。不久我們便來到了一個安靜的小廣場,這兒分布著幾家雜貨店、洗衣房和小餐館。稍遠處則有一片田地和鴨池。這兒便是五道口了。我們的到來引發(fā)了一陣騷動,因為對于當?shù)厝藖碚f,看見老外們四處閑逛,沒有陪同的人也沒有坐車,簡直是不可思議。當我們從雜貨店結(jié)賬離開后,身后傳來了巨大的聲響。原來人們紛紛圍在玻璃窗后,想要更清楚地觀察我們這些奇怪的老外,以至于薄玻璃窗不堪重壓而碎裂。
生活日久,作息也逐漸形成了規(guī)律,每天早上6點半,窗外樹上綁著的喇叭準時把我們“咳”醒。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東方紅》,然后是軍樂和早鍛煉音樂,最后是國內(nèi)外新聞。生活條件相當簡陋:我們的枕頭填充物是干稻草,每次一翻身,便會吱嘎作響;食堂的飯菜很難下咽;找不到酒吧和咖啡館,喝不到咖啡,吃不上奶酪,聽不到西方音樂,看不到西方電影。唯一的娛樂形式便是偶爾組織觀看的為數(shù)不多的革命樣板戲,我們很快便全部看完了。每逢周末,我們往往會騎著自行車游北京,試圖尋覓北京那些著名的廟宇和古跡,結(jié)果卻往往徒勞無功,我們發(fā)現(xiàn)大部分并不開放,而且許多已被紅衛(wèi)兵損毀。
學校的老師工作很勤勉,但當時他們的日子很不好過。第一天上課時我?guī)Я藗€小型錄音機,想把上課內(nèi)容錄下來以便回頭復習。結(jié)果老師一看到錄音機,臉就刷地一下變得慘白。他哀求我把錄音機關(guān)了,看著他痛苦的樣子我不得不同意了。當時我無法理解在語言課上錄音竟然不被允許。而那時的我還尚未經(jīng)歷他所經(jīng)歷的。
出于對20世紀中國小說和短篇的熱愛,我來到這兒學習文學。作為老舍先生的崇拜者,我一直夢想在這座帶給他靈感的城市里閱讀他筆下的北京,掌握他所熱愛的北京話的美妙和神奇。可是,我不幸趕上了歷史上學習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最糟糕的年代:在不斷的迫害之下,老舍先生于1966年去世。老舍先生以及同時期大部分杰出作家的作品都被封禁。可供我學習的只剩下魯迅的散文(我之前已讀過)、江青的樣板戲和毛澤東的詩歌。無論是從智力角度而言,還是從文化角度來看,這兩年留學生涯都將無比漫長。
與此同時我還兼修漢語課程。課程進度緩慢,最主要的原因莫過于為了迎合“文化大革命”,修改后的語言教材中充斥著大量政府宣傳話語。這些教材內(nèi)容極度乏味、無聊,起碼對于我們西方留學生而言是如此。我們很快便了解到,比起語法,政治觀點的正確性更為重要。無論寫什么,若是沒有提及該文是受毛主席思想激發(fā)的話,那么休想拿高分。
我們老老實實地看著革命樣板戲,挖空心思地想找出些隱藏的深度來。幾個月后,我們觀看了朝鮮的電影(當時唯一獲準播放的外國電影)。由于之前看的戲?qū)嵲谔^于單調(diào)和沉悶,以至于我們居然在朝鮮電影中品到了新穎和生動。
遭遇安東尼奧尼
最終,正是一部電影使我陷入了麻煩。1974年春節(jié)期間,冗長的“批孔”運動正盛,廣播和報紙里鋪天蓋地的都是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中國的大學生們紛紛寫著揭露孔學反動性的長文,指責正是孔子的學說導致了中國的封建落后。而我們作為外國留學生,原本一直免于參加此類政治運動。但該年年初,新展開的兩次政治運動似乎把我們也卷了進去,很難置身事外。第一次運動是“批斗貝多芬”,譴責這位偉大的德國作曲家為資產(chǎn)階級分子,并且聲稱他的作品比不上純粹的無產(chǎn)階級音樂《黃河協(xié)奏曲》。對我而言,再多的政治宣傳都沒法使《黃河協(xié)奏曲》好聽過貝多芬的作品,但我的看法又實在無足輕重。
第二次批斗運動可是確確實實把我卷進去了,雖然一開始相當?shù)仄婀帧?974年春天第二個被批斗的對象是意大利導演米開朗琪羅?安東尼奧尼,他曾于1972年受邀來中國拍電影。有傳言說是周恩來提出的邀請,周總理認為中國的政治宣傳手段在西方產(chǎn)生了反效果,若是想要提升中國的國際形象,那么邀請西方知名導演來中國拍片將更有效果。作為國際上認可的大導演,安東尼奧尼在政治上是對中國抱有同情的,他的電影應能獲得尊重并引發(fā)關(guān)注。
歷史上曾有過先例,冷戰(zhàn)時期,有一些西方作家和導演對共產(chǎn)主義陣營抱有更大的同情心。比如1960年代BBC總干事休?卡爾頓?格林(Hugh Carlton Greene)的堂兄:英國導演菲力克斯?格林(Felix Greene)。曾在共產(chǎn)主義國家拍過同情該陣營紀錄片的菲力克斯在中國也拍過一些電影。不過菲力克斯的電影相當沉悶,只能吸引那些在政治上已傾心于共產(chǎn)主義的觀眾,他不過是在“向皈依者布道”。當時的希望是借助安東尼奧尼更加杰出的電影才能,來為中國贏得更加廣泛的國際認同。
這個想法在某種程度上看來是明智的。中國官方拍攝的宣傳片對于西方觀眾來說顯然太過于歇斯底里,若是在國外上映,人們會因此發(fā)笑而非同情。安東尼奧尼在政治上屬于左派,他的工人階級父母通過辛勤勞動實現(xiàn)了美好生活,但仍保持著對窮人與生俱來的同情心。他懷著對音樂、藝術(shù)和電影的滿腔熱情,持續(xù)從事著關(guān)于“異化(alienation)”主題的具有進步性和實驗性的工作,并且因此享有國際盛譽。對于中國這個十多年未有嚴肅的西方電影人到訪的國家而言,若是由安東尼奧尼執(zhí)導拍攝一部影片,那么勢必會引起關(guān)注。
但是這種嘗試顯然兩邊不討好。周恩來或許對于多文化交流有著深思熟慮的看法,而江青卻沒有。安東尼奧尼作為西方的電影導演,其個人的藝術(shù)想象顯然是最重要的。1974年的中國正處于文化上最為狹隘和教條主義的時期。安東尼奧尼對于情感和異化主題有著狂熱的喜愛;而相對地,1974年的中國文化是一曲頌揚黷武主義和宣揚個人服從意識形態(tài)的長篇贊歌。安東尼奧尼根本無法拍出一部足夠狹隘的宣傳片來適應那個年代的中國。這樣的嘗試肯定會招致失敗,而最終也確實如此。
1972年,安東尼奧尼帶領(lǐng)的意大利攝制組在中國花費了五周時間拍攝這部影片。在該年12月,影片以意大利語的“中國”為名,即《Chung Kuo》在美國上映。次年1月和2月,該片又分為3集在意大利電視臺放映。影片放映之后僅僅一年,隨著“四人幫”對周恩來的迫害升級,中國國內(nèi)開始批斗該片。
安東尼奧尼和他的作品被批為“反華”和“反共產(chǎn)主義”,并被指責通過拍攝貧窮和落后的鏡頭來惡意丑化中國。影片中出現(xiàn)的南京長江大橋橋下曬褲子的鏡頭被視為對中國的侮辱,批判言論指責該行為不可原諒。該批判運動迅速發(fā)展為全國性的大批斗,中國同學們每天都得例行批判安東尼奧尼。一如往常,北語的外辦把我們這些留學生喊過去開會討論此事:他們一一列舉了這位意大利導演的“反華罪行”。這事很是棘手,一方面,我們可不想得罪中國,另一方面,我們從未看過該片,根本無法對這些批判言論表示贊同或反對。我們被告知是不可能觀看這部電影的。他們告訴我們,無數(shù)的中國人都在沒看過該片的情況下對其進行批判,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例外呢?
開完會后,我們便回去撰寫歌頌毛主席的文章,并稍稍留心了這起怪異的政治運動——后來還有更怪的:幾月后,針對1970年代短暫風靡,現(xiàn)已幾乎被遺忘的《海鷗喬納森 》(Jonathan Livingstone Seagull)一書,展開了一場規(guī)模較小的批斗運動。由于該書當時并未在中國出版,因此其緣何遭遇批斗便不得而知了。
“反華”罪證
幾周后,北京迎來了春天。在陽光燦爛的一日,天空像一塊藍水晶,正如老舍先生被禁的小說中描繪的那樣。樹木也開始悄悄萌芽。我和另一同學打算在海淀的某條小巷散個步,以此來慶祝冬天的結(jié)束。當時的海淀區(qū)相當安靜,讓人感覺似乎身處鄉(xiāng)下。和往常一樣,我?guī)狭讼鄼C。
我拍了好幾張照片,等拍到街上一些婦女正在和水泥的鏡頭后,麻煩來了。這樣的畫面隨時隨地都可以看到,簡直就是北京的日常一景,因此我在拍照的時候絲毫沒有顧忌。但是拍完后沒走幾步,一名男子便大跨步走到我們前頭,攔住了我們的去路。他上身穿著帶拉鏈的淺灰色夾克衫,腳上穿的是皮鞋,從這些能大略判斷出他是名干部。他的臉上顯露出強烈敵意,不住地打量著我們。
“你干什么?”他很不友好地問道。同伴希望通過展現(xiàn)外國人的“無知者無罪”,能緩解正在惡化的形勢。帶著平生最友好最無辜的微笑,他回答道:“我是留學生。你干什么?”
這個策略未能奏效。這名干部隨后的問題更加尖銳。“你們?yōu)楹喂室獾竭@片北京的落后地區(qū)來拍攝反華照片?”他厲聲喝道。——英國法官會判定該提問屬于“誘導性提問”,這在法律中是不被允許的。而這名“法官”已然對我們作出了裁決:我們是有罪的。剩下的便是量刑的問題了。
當這一切都過去后,我回顧當時的情景:在遇到我們之前,這名地方干部站在美麗的春日陽光下,擔憂著自己的“批斗安東尼奧尼”任務如何才能獲得成功。畢竟,意大利導演可不是每天都會在海淀區(qū)轉(zhuǎn)悠的,而且也同以往的政治運動不同,抓任何本地人來批斗都沒多大用處。就在他苦惱的時候,我倆撞了上去,兩個老外,一個相機。這真是他的幸運日。
對我們而言,這可實在是太糟糕了,不過我還是試圖回答他的問題。我決定把海淀區(qū)是否屬于落后地帶這個有爭議的問題放一旁,而把辯護的立足點設在“女權(quán)運動”上。我向他解釋道,這張絕非是拍攝落后場景的反華照片,婦女和水泥的照片是中國女性成功“撐起半邊天”的有力證明。在我們西方,女性被認為是弱小的。而正如我所拍下的,中國的婦女是強大的。說完后我對自己的靈機應變頗為得意。
不過我們的“審訊官”并未被打動。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來,擠過來擠過去,想要更清楚地看看發(fā)生的事情。隨后我們在他的帶領(lǐng)下,沿著一條小徑來到某個院子里的一處辦公室,沒有人告訴我們這是哪,我猜測可能是街道辦。消息馬上傳遍了海淀區(qū),越來越多的人擠往這小小的辦公室。院子被看熱鬧的人們擠滿了,如此狹小的空間里是那樣地吵鬧,充斥著人們七嘴八舌的嗡嗡聲。
“審訊”再次開始。
“你們來到這片落后區(qū)域拍攝反華照片,究竟是何居心?”這位干部質(zhì)問道,這次的語氣更加具有攻擊性,好似給新到的觀眾獻上的表演。我把那番辯解又重復了一遍。這回又有另外一名男子怒氣沖沖地指著我,大聲喊道:“你們?yōu)楹蝸淼奖本┻@片落后地區(qū)拍攝反華照片?”就好像這個問題之前沒人問過,也沒人回答過一樣。“把你的底片交出來!”我轉(zhuǎn)動卷軸,把膠片倒回去,打開相機,把膠片遞給他。他輕蔑地看著膠片,說道:“別以為你能很容易就躲過去了。”邊說還邊瞥一眼人群,尋求贊同。
就這樣一個個地,直到第五個人質(zhì)問我并要求看底片,但隨即又還給我之后,我開始放松了下來。我們逐漸意識到,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會上來批斗我們,在這個冗長的過程結(jié)束之前,我們休想脫離。若是有人膽敢不上來批斗,那么事后他就可能會因為沒能批判“小安東尼奧尼”,沒能維護祖國的榮耀和尊嚴而受到譴責。整個過程將會是單調(diào)、乏味又令人不悅的,但從此過程的慣例性看來,我倆不會有任何真正的危險。只不過是要讓這一切都發(fā)生一遍。
我放棄了辯解,也懶得遞交底片了。這一切不過是例行公事,我倆所做所言都已無關(guān)緊要。于是,我的大腦從這片混亂中游離出來,開始想象戲劇評論家若看到這出真實上演的日常戲劇會如何評論,并想象著這出劇的最終一幕又會是什么。
大約兩個小時后,戲劇漸入尾聲。此時小屋的窗簾已拉了下來,以防院子里好奇的人們再往里面窺探,因此屋內(nèi)的光線并不太好。飯點快到了,于是批斗快要結(jié)束了,人們的怒氣也逐漸消散。最后幾位連“臺詞”都沒說全,當然更別提什么新的“臺詞”出現(xiàn),即使如此,指責我們危害中國的“臺詞”還是必須要說一下的。
就在當時,人群突然兩邊分開,走進來兩名警察。他倆接管了這出劇,前面的“演員們”紛紛松了一口氣。他們聽了聽我倆的罪行,臉上一副嚴肅的官方表情。他倆問我要底片,我馬上遞過去,他們把底片收走了。至此,該劇終于落下帷幕。
事后我想知道他們究竟怎么處理這底片的。是洗了出來,然后放進了某個個人警方檔案中,作為我“反華行為”的證據(jù),以防未來需要進一步的調(diào)查?還是說這底片不過是他們又一天工作后無用的垃圾,隨手扔進了垃圾桶?警察開車把我倆送回了北語。我們既沒被開除,也沒被懲罰。官方似乎覺得有點尷尬,或許還因沒出什么太大的亂子而松了一口氣。
重溫過往
對我來說該事件還帶來了一些煩人的后果:在當時,每個集體中都得找出個反面人物,每個班也不例外,以此來完成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同班級敵人持續(xù)作斗爭的日常戲碼。隨著我“反華行為”的正式認定,這個反面人物我是當定了。好在大部分政治運動都是內(nèi)部進行,因此也沒什么太嚴重的后果。
我的行動受到了限制,被禁止在中國旅行。每當我舉起相機的時候,腦海中浮現(xiàn)的當日場景時刻提醒著我,別照什么有任何“惡意”的照片。有一次在上海,一個教師還真的用手擋住了我的鏡頭。當我抗議他的行為時,他表示對我過去的“反華攝影行為”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永遠都是“小安東尼奧尼”了。在中國的學業(yè)結(jié)束后,我回到了英國。
去年,在將近40年后,我來到了現(xiàn)已是小型博物館的老舍故居,以此獻上對先生的敬意和紀念。對于先生曾遭受的苦難我感同身受,我佇立在這幢樸素的房子前,心情久久難以平復。時至今日,我已無法回來研究他的作品,對此我感到深深的遺憾。
對于安東尼奧尼,我并未進一步關(guān)注他。他在90多歲的時候拍了一生最后一部電影,于2007年以94歲的高齡去世,恰好與著名的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同一天去世。前幾天我想著這部多年前的紀錄片,突然再次感到好奇。在《中國》拍攝完成40年后的今天,任何人都可以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觀看此片。
而于我而言,這是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看著看著,我對中國最初的回憶一一涌現(xiàn):空蕩蕩的道路、藍色和灰色的棉外衣、大辮子的年輕姑娘、未施粉黛的臉龐、沒有商業(yè)廣告的帶有農(nóng)村氣息的城市、列隊前行的普通市民們……
安東尼奧尼的鏡頭在這單色人群的一張張臉上停留。人們紛紛回頭看過來,眼神中充滿懷疑和不安。這是對于“異化”的無聲學習。導演拍攝時明顯受到了限制,鏡頭所觸及的地方全是當時外國人允許參觀的少數(shù)區(qū)域:天安門廣場、天壇,上海和南京這樣的大城市。
他看到的場景不過還是那些:未使用西醫(yī)麻醉而用針灸麻醉的手術(shù)、手持木矛進行軍事演練的小學生。攝影組沒有和任何人交談(也許因為這不被允許),鏡頭尋找和觀察著這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電影里的旁白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很是克制,觀眾能夠感受到安東尼奧尼當時的不安。
在他拍攝的一組組日常場景中,包括了那著名的晾衣服鏡頭。同那個時期的其他外國人一樣,安東尼奧尼導演被帶去參觀南京長江大橋。南京長江大橋象征著中蘇關(guān)系破裂后中國自主設計建造大橋的能力。
在盡職盡責地展現(xiàn)了大橋的政治意義之后,他的鏡頭沿著大橋,拍到了江上的日常生活。橋下的駁船上,男人女人們洗著衣服,并把洗完的衣服晾到船尾。這就是當初被解讀為對中國極大侮辱的一幕。
鏡頭最后掃到了街上。我發(fā)誓,我瞥見了幾個婦女正在那兒和水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