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明飛,中學語文高級教師,供職江蘇省南通中學。從教三十余年,課讀事教之余,時而為文,守望鄉土,解讀生命,回歸本真,搭建心靈的綠陰。
白芝麻,黑芝麻
芝麻花盛開在夏陽里,淡紅紫白,遠看,像是綠葉懷揣的夢,很美麗;芝麻果裂開在秋風里,嗶嗶剝剝,近聽,那是帶著香甜的笑,同樣美麗。從美麗到美麗,就像女人從懷孕到分娩,兩美間的距離是一段酸酸甜甜的時光,這段時光那么寶貴,它能把懷想的美變成現實的美。
“梅里芝麻時里豆。”瀟瀟梅雨,土地膏潤,竹箬笠,草蓑衣,抑或一肩白塑料布,在這樣的布景里,芝麻秧下地了。生長在有板有眼的時節里,節節長高,節節開花結果。芝麻的蒴果算不上好看,但很有趣味,長圓筒兒,由四棱或六棱組成,長成了,棱面飽脹,溝線深凹。這時節,太陽總是充當著催生婆的角色,它用金色的指頭輕彈蒴果,那線條就慢慢裂縫了。芝麻開門了,這是美好的物性,也讓阿里巴巴等民間故事披上了古老而神奇的色彩。
收割芝麻是件細心活兒,先攤開被單,或晾出笸籃,像是收獲前的古老的儀式。扶穩秸稈,用鐮刀割斷根部,輕輕放在被單上或笸籃里。已裂開的蒴果,窸窸窣窣,細小的香粒就從母體里誕生出來,被單或笸籃產床上白一攤、黑一攤的,鮮活而生動。
那些沒有開裂的蒴果,還得讓太陽婆婆來催產。芝麻是性情之物,那就性情地把它們晾起來。小辰光,我見過有的莊戶人家,把芝麻秸晾上了本瓦房子粼粼的屋檐,一把把臥在雨洗風刷過的瓦楞間,上有光照,下可透風,那些鋪曬在場上的豆秸、玉米一定眼熱死了。
手握秋天,人自然多了幾分激情和創意。那回在朋友家,我看到他那一向古板的父親,居然把芝麻秸晾出意味來。他細心地用紅塑料繩把五六根芝麻秸扎成把,然后一把把挨個兒倚在路邊一疊堆放的樓板邊,像柵欄一樣把樓板圍轉過來,再用粗繩攔腰碼好,就這樣晾在秋陽秋風秋露里。頎長的秸稈兒,次第簪著長筒型飾物,節節高的圖景,寓意深長。塊和線條結合,冷色的灰白襯托熱騰騰的青綠枯黃,怎么看都像一幅畫,對,一幅木版風情畫。朗陽來上漆,涂抹出和暖的人間色調;金風搖動這長筒型風鈴,搖出細細碎碎的秋意;夜晚,露珠兒還會來潤色,圓潤地掛在蒴果的唇角上,滴出一個個朝霞嫣紅的秋晨。
晾曬的秋
陽光照在庭院里,有說不出的明靜和溫暖。院墻外,一樹樹銀杏果晾掛著蠟黃的秋光,像是滿樹的燈飾。這是最不急于收獲的果子,讓它晾過寒露,晾過霜降,熟透墜地,砸成一坨果泥,那米白的果仁就自行披露出來。不急于收獲的還有老絲瓜,纏綿的藤兒牽著它四處吊掛,掛在雜樹上,掛在懸空的繩索上,掛在籬墻上。空殼的絲瓜已沒有多少實際意義,可人們情愿讓它隨意吊著、蕩著,成為風的道具,搖晃著秋意,洋溢著秋天的情感。如果不礙事,就不扯它了,讓它掛到來年開春吧。
感染著這樣的氛圍,院子里也生動起來。才起田的花生還裹著新鮮的殘土,把它畚出來吧,曬上幾個太陽土就剝落了。還有剛挖的芋頭,晾晾吃起來更香。那可是紅胡子竹節芋,皮紋形如竹節,依我看,更像虎的斑紋。東一攤,西一攤,攤在場上,那形狀是畚箕直接倒成的,或者是手隨意掊出的,很自然,這是農家的“地圖”。想想它們會把未來的日子煮出多少香味來,心頭不由升騰起對土地和陽光的敬意。
墻臺兒也亮起來了。幾只紙盒里,整齊地擺放著由青轉紅的大方柿。白紙墊上,散鋪著紅紅的尖角子辣椒,還有綠豆赤豆和茄子冬瓜的種子。
把番瓜(南瓜)也一個個搬出來吧,枕頭型的,磨盤狀的,燈籠樣的,老青新黃,一字兒擺開,擺出滿心的歡喜。那晾在草堆上的番瓜更有趣,原先它藏在肥葉里偷偷地生長,現在秋揭開了它的蓋頭,露出一草堆的驚喜,索性不急于摘了,讓藤兒盤繞著它,安靜地臥在軟草上,等太陽把它描出黃熟的顏色。
秋天是盡情晾曬的季節,不晾不曬還算秋嗎?
桑園里
胡桑園,蕭條在秋風里,一大半的桑樹上葉都打光了,枝梢尖挑著兩三片沒長成的嫩葉,維持著一棵桑晚秋的生計。北側邊緣還剩一條窄窄的綠帶,依舊肥葉冉冉,好像要鼎力收拾好這盤殘局,但到底是夕陽殘照了。
園里一個婦女正專心打桑葉。桑樹是人工培植的,成排成行,茂密的桑條四杈八岔,倒像是灌木。枝條高過人頭,她一手吊壓枝條,壓在胸前,一手嘩嘩嘩采葉,一葉葉疊成一沓,塞進身旁的化纖袋里。她逐條逐枝打著,很有條理。我走過去與她搭訕,問她家養了多少蠶。“兩張紙。”我又疑惑地問:“桑葉不多了?”她說:“夠了。三眠了,吃完該上山了。” 她關注手里活兒,盡量把話說得簡短。
我又把話題扯到春蠶上:“聽說今年春上蠶事不好,不少蠶兒最后不上山,不做繭。”她說:“對,鎮上還專門請北京的專家來看了,沒說什么。”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說:“不懂。只聽說可能是日本核輻射污染了空氣。”
我關心地追問:“秋蠶會不會像春上?”她答道:“沒數。種田靠天,養蠶兒也是的。” 歇個勁,她指著這塊桑園說:“反正這么多的桑葉都給它們吃了,把它們養得好好的。做繭的木格也洗凈晾好了。再看吧。”接著,她又補充一句:“反正繭歉收了,價格會變高的。”
她說話愛用“反正”。從中我聽出她的自信和坦然,這也許就是莊稼人的秉性。我想即使今秋的蠶事仍不如意,她也不會十分懊惱,因為還有來年。所以這片土地上什么時候看,都是生機盎然的景象。莊稼人的生活和日子就是使勁出力,只要有指望,他們自會拼命勞作。
我不好意思再多打擾她,讓她一心打桑葉吧,也許她家里的蠶兒還等著喂食哩。桑園邊的蕎麥花開得正旺,一片細巧的白,浮在淡青色的卵葉上。稻是田間的主角,成片成片的,正慢慢化著金黃的秋妝。送我的是那嘩啦啦的打桑葉聲,這是今年秋天,我聽到的最好聽的聲音。
芋頭
中秋月有滿盆的好光華,似金,把稻谷染黃了;如酒,把高粱灌醉了;像銀子,晃動在水面上,晃出芰荷老熟的菱藕香……在這富足的時分,芋頭紛紛起田了,一夏半秋,在土里暗暗積蓄的糯香,又回歸到鍋里碗里,喚起人們對生活溫熱的感覺。家鄉有句俗話:“八月中秋,肉燒芋頭是小艿子好。”這是生活美的回味,又與“姜是老的辣”相對而言,揭示出各美其美的生活哲理。
“摐(音Chuāng)芋頭”是帶著童趣的勞動,我想,也許就是專門為孩子們設想的。“也傍桑陰學種瓜”,那是模仿游戲,“摐芋頭”可是實打實的家務活。秋風掃過,水面不時皺出老人臉上的褶子。拎只木桶,舀上小半桶水,倒進芋頭,用扒灰榔頭連續搗動,芋頭們你擠我我拶你,相互摩擦,皮就擦脫了,露出白白凈凈的身子。呼嚕呼嚕的攪動聲,是童年的音樂,是鄉村秋天的呼吸。
芋頭是合水的。我家老屋后有兩塊洼地,是當年蓋房取土挖出的,土盤熟了,照常種菜蔬,最適宜長芋頭了。洼地岸邊長毛豆,冉冉搖綠,豆的品名也生動,羊眼睛、牛踏扁什么的。洼地長芋頭,一排排整齊列隊在土壟上。芋田緊挨河邊,漲水時,拿把長柄的木勺子,站在河岸,就能把水舀進墑里,流遍整塊芋田。水氣泱泱,田田的闊葉隨風搖擺,我想,芋葉是荷嫁到岸上的姊妹吧?芋葉很有特點,像舉著一柄柄綠色的盾牌,當然,全無武相,因為這里沒有刀光劍影,只有熱心的驕陽,滋潤的雨露和撫摸它們成長的風。要遮擋的也許是芋頭們小小的心愿,擋住岸邊豆秧、天上飛蟲和云朵的視線,保守土里一個個生長著的小秘密,到時候好給秋天一個驚喜。
芋頭的生長確實帶著幾分秘密。它和蘿卜、花生、番薯們一樣是莊稼地里的“隱者”,精華的部分隱在土里。不到收獲時,不把它們請出來,無法知道它的根底。這些底情與樹上的果子,棚上的瓜豆,是兩道截然不同的風景。不過,芋頭和蘿卜、番薯又有不同,它會用青青的子葉來一點心照不宣的暗示。入秋了,主莖旁冒出三三兩兩的小葉,圍聚在主莖的周圍。鄉間把芋葉叫葫子,稱這小葉叫“萃葫”。那是芋艿上暴出來的,“萃葫”多表明芋艿多,豐產的希望就多。這時候,田間的勞作不再是汗水涔涔的苦澀,也帶著收成在望的微甜。
挖芋頭是帶著驚喜和感動的事。驚喜地揭開土里的秘密,感動芋頭幾代同堂一大家子的和美。“母芋”邊圍著“子芋”,“子芋”拉著“孫芋”,長得特別好的,還有“曾孫芋”。球樣的,蛋狀的,香蕉形的,緊緊依偎著“老祖宗”。毛乎乎的表皮就像新編的蓑衣,白色的根須該是蓑衣的衣帶,裹著新鮮的泥土,散發著溫潤的氣息,透著成熟的安詳。
至今還記得曾祖母挖芋頭的身影。蕭然秋風里,芋頭蔫葫了,成熟的芋頭把土壟脹出道道裂縫。她身穿老藍布夾衣,提著四角籃子,搬張扒兒凳坐在田里,用小鍬慢慢挖開她親手精耕細作出的土壟,神情專注,生怕小鍬挖傷了芋頭。好像土里長的不是土物,而是她心頭的寶貝東西。我想,人和物之間的天然性是相通的,芋頭的長相,正是她老人家心中農耕家庭興旺和睦的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