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春鳴:南通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華東師范大學傳媒專業博士,出版有散文集《芬芳的獨唱》《桃花也許知道》《中國翔》,在《散文》《作品》《上海文學》《小說界》《文匯報》等報刊發表散文、小說百萬字,多篇作品在全國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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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心所欲,丟三落四。總想開著QQ進F1賽道。寫作、讀書、做母親和家庭主婦,燒菜很好吃,夢想寫一本菜譜。
著名的橋梁設計師茅以升曾經寫過一本和橋有關的書,站在博物苑附近的怡橋上,看著濠河之上一片霓虹,我不期然想起它的書名:《彼此的抵達》。千百年來,南通的橋,有的曲折,有的豪邁,無一不見證著歷史的滄海桑田,經由它們,城里與城外彼此抵達,風景與風景之間彼此抵達,人和人之間彼此抵達,南通和世界之間彼此抵達,歷史與今天彼此抵達,現在與未來也將彼此抵達……
我站在橋上看風景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2000年南通籍詩人卞之琳溘然離世,有家報紙的悼念文章,標題是《寫〈斷章〉的人去世了》。斷章,短短幾句話勾勒出中國現代詩歌一道不朽的風景線,也勾勒出南通,這座親水多橋的城市,它的人文與風物,它的詩意與家常。
媽媽的外婆家在海門湯門鎮,現在叫做湯家鎮,小時候,我經常在那里過暑假,那里盛產紅小豆,我跨坐在門檻上,雙手扶住篩子,看著已經八九十歲的老外婆搓紅豆餡的湯圓。父親是做新文學研究的,我帶一些他書架上的書去看,最喜歡現代詩派中的漢園三詩人,《斷章》讀一遍就會背了。走在深巷的石板路上,我想起卞之琳《古鎮的夢》:
做著夢似的,更夫在街上走,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塊石頭低,哪一塊石頭高,哪一家門戶關得最嚴密。
……是深夜,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過橋,敲鑼的又過橋,不斷的是橋下流水的聲音。
當時我不知道,寫這詩的人就出生在這里,他充滿鄉愁的古鎮,也許就是此地,他和更夫一樣,知道湯家鎮街上哪一塊石頭高,哪一塊石頭低,哪一座石板橋的罅隙里,生滿金黃的蒲公英和碧綠的透明草……
而今湯家鎮早已不是卞之琳夢中的模樣,也不是我童年時的模樣。南通85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城市連接著鄉村,滄海變幻成桑田。我們站在斷章之上,遙想長江入海口的一個小小沙洲,千百年來是如何以一道又一道橋梁,將自己與世界接壤。
那些橋,從小小湯家鎮的石板橋到如今長虹臥波的蘇通大橋,無一不是南通人看風景的地方,是南通的風景,也將南通這座城市變成了風景。我們站在橋上看風景,看到的不只是濠河上風荷漫卷,水邊沙鷗翔集,橋畔高樓林立。隨著物換星移,和橋的不斷翻新與失落,我們既追索記憶,又極目遠方……
蘇通大橋 回家的第一個門檻
第一次見到蘇通大橋,是2008年的5月25日,那一天,北京奧運會的祥云火炬從蘇州傳遞到南通,交接儀式在蘇通長江大橋中央舉行。興奮的南通人,舞著彩旗,從市區一直迎到這里。隔得太遠,絕大多數人根本看不見火炬,只能感覺到那種火熱的氛圍,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歡呼雀躍,淚落如雨。我們為祖國激動,為南通激動,也為被南通籍奧運冠軍的腳步敲響,被薪火相傳的光芒照亮的蘇通大橋激動。
少年時,曾經和朋友一起到過此處寫生,眼前是一片蒼茫的蘆葦蕩,江水滾滾西來,又滾滾東去,不知穿過多少崇山峻嶺,才浩浩蕩蕩奔流到南通。渺茫對岸,夕照分明,景色卻依稀難辨。自古多少心懷夢想的人,走到這里都會望洋興嘆。通州的一個“通”字,讓多少希望出發和抵達的人夙愿難償!
建一條過江通道的想法,也許就這樣成為每一個南通人的心愿。在長江邊上的馬鞍山,有一座小小的望虞樓,它像一個愿望,孤獨地站立了幾十年,張謇先生在世的最后幾年,常常登上望虞樓,大江南岸的常熟虞山,影影綽綽地呈現在視線里,翁同龢——他的摯友與恩師,就葬在那里,兩地一江之隔,卻風急浪高,只能遠眺寄哀思。
終于,歷史翻過一頁又一頁,從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長江大橋的建設史上,增添了一些嶄新的記錄:
1991年,江蘇省組織專家進行跨江通道研究,提出了蘇通通道的規劃;1997年12月,江蘇省交通廳和南通市市政府共同編制完成了《南通長江公路通道預可行性研究報告》;1998年12月,江蘇省向交通部、國家計委上報蘇通大橋項目建議書;2001年6月,蘇通大橋項目正式立項;2002年10月,舉行了蘇通長江公路大橋奠基儀式;2003年6月2日,在距離長江入海口108公里處,蘇通大橋建設工程打下了第一根鋼樁管;2005年7月12日,蘇通大橋最后一根,也是第1786根鉆孔灌注樁澆注完畢,長8146米的跨江大橋部分開始轉入水上施工階段;2005年11月,以求實態度和探索精神著稱的美國國家地理頻道來到蘇通大橋,拍攝了反映大橋建設的專題片《無與倫比的工程》;2006年10月1日,蘇通大橋南北主橋塔澆注完成,300米的高度是目前世界橋梁主塔的第一高度;2007年6月18日,蘇通大橋勝利合龍,跨徑達1088米的蘇通大橋主跨部分實現全面貫通……當我翻閱到這些數據,一點沒有覺得枯燥,反而興味盎然。建橋者的雄心和技術,他們經歷的艱辛,都不是文字足以記錄和表達的。反倒是這些看似冰涼的數據,能用它清晰的概念,來完成我們的想象。從此以后,有多少夢想都可以在這蒼茫大江之上凌空一躍,絕處逢生了。
有人曾經統計過,在蘇通大橋建成之前,6300多公里的長江江面上已經有大大小小的橋梁164座,而作為第165座,蘇通大橋是當之無愧的萬里長江第一橋。任何一個人經過這座橫跨長江的世界第一斜拉索橋,心頭都會涌起難以抑制的現代情懷。藍天白云之下,浩蕩長江之上,撲面而來的大橋像一把巨大的豎琴, 2000多米的橋面上,一輛輛汽車像流動的音符那樣閃過。每一回從其他地界踏上蘇通大橋,我會撥通家人的手機:我在橋上了!我快到家了!它是游子回家要踏上的第一個門檻,也是外鄉人抵達南通要經過的第一座橋,最重要的一座橋。
2008年以前,沒有這座橋,從上海回家的路要漫長一些,每一回坐上通常汽渡,在風浪中看驚濤卷起船頭,會感覺到對岸,一座城市的繁華和孤獨。但是現在,大橋帶來的速度,使我完全忽略了那些感受。全長30多公里的蘇通大橋作為國家重點干線跨越長江的重要通道,東部沿海通道的樞紐,是南通通向別處的橋梁,縮短了南通和世界的距離。
剛建成的時候我曾經帶著父母來參觀,爸爸作為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大學生,曾經參加了南京長江大橋的修建,他將這段歷史津津樂道了幾十年,每一回經過長江大橋,都要緊緊地拉著我們的手:“快看,多雄偉,多壯觀!”但是行駛在蘇通大橋上,他指點著琴弦一樣的斜拉索,微微地張大了嘴巴,把所有的形容詞和贊嘆,都轉贈給了眼前的這座大橋。
潮平兩岸闊,月涌大江流,蘇通大橋以古人無法企及的高度,書寫了一章現代的傳奇。蘇通大橋上有幾個出口分別是通向縣區的,當海門這兩個字一晃而過的時候,我再次想起詩人的句子。今日的風景,比起當時,不知闊大和豪邁了多少。
南通城里的六橋素描
外鄉人來南通的第二件事,便是坐船游濠河,掛著紅燈籠的雕花畫舫,行過六橋,剛剛經過蘇通大橋的人,會覺得自己穿越了這城市的豪邁外表,終歸抵達它古典人文的內心。
所謂六橋,曾經勾畫出早年南通的城市格局:“六橋之內是城里人,六橋之外是鄉下人”。
南濠河上的公園橋,在民國后期初建,這座木質橋梁正在南通博物苑前面,所以最初叫做博物苑橋,1964年被改建成三孔鋼筋混凝土橋,保留了民國風格。橋下是一大片荷花,黃昏,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垂釣的人倚著橋欄,稚子牽著年輕母親的手,正在一字一頓地學詩:“一片秋云一點霞,十分荷葉五分花。湖邊不用關門睡,夜夜涼風香滿家。”那時我正訪友歸來,經過公園橋,順著孩子小手指出的方向,幸福和安寧像荷香一樣彌漫心頭。
游船,我們總是選擇公園橋旁的碼頭。彼處水面開闊,前行不久,就到了友誼橋,在橋下輕輕喊幾聲,回音在橋壁上碰撞著,劃槳的影子也在橋壁上晃蕩著,與樹影燈光揉在一起。橋上就是人民路,這一條路,將南通城向南北分開,而這一條橋,將濠河一水平分,南幽而北暢。始建于明朝初年的友誼橋,原是南通東城門外的木吊橋,故名“東吊橋”,又名“百子橋”。多年前,通州城西通官道,而這里,被稱為“窮東門”,聚集在這里的都是引車賣漿的販夫走卒、貧苦手工業者,但是今天,橋面兩側濠河水波光瀲滟,南通中學、通師二附等百年名校書聲瑯瑯,大型商場門庭若市。幾個老者,散步累了,坐在水邊的木椅上,風將他們交談的聲音含糊地送過來,這風聲里有他們的感慨和回憶嗎?
友誼橋北水面壯闊,幾乎有兩百多米,婆娑光影里掩映著始建于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的城隍廟,夜空中閃著幾盞孔明燈,元宵過后,東風夜放花千樹的盛景遠去,仍有年輕人,會到廟前的綠地上,放飛他們關于愛情和幸福的愿望。我們的船緩緩向西北折去,如今修建著北濠橋的地方,在1964年之前,只是一個渡口,相當于南通城的北門。天寧寺的暮鼓晨鐘里,浩蕩的北濠河上,野渡無人,蒹葭蒼茫,水中有“沚”,據說這形如土墩的沚,還是唐代以前,南通還處于胡豆洲時期的地質遺存。
穿過北濠橋前行一段,左拐南行,前面就是和平橋了,明代是南通城修橋最多的時代,和平橋同樣始建于明代,是西城門外護城河上的一座吊橋。古代,通州西城門又被稱作弊“朝京門”“來恩門”,官員巡視,新官上任都從此門出入,其繁華恩威可以想見。經過幾次拓寬和改建,如今的和平橋依然是南通一個重要地標,靠在青銅橋欄上舉目南望,垂柳依依,桃花灼灼,蜿蜒的親水走廊上,浮雕的歷史畫卷漸次展開,燈火輝煌的環西文化廣場,是南通市民納涼消遣的好去處,每天都有幾百市民在這里跳廣場舞,健身,游樂。除了一年一度的“濠濱夏夜”公益文藝晚會等群眾文化活動,中央電視臺“同一首歌,走進南通”、2008年南通籍奧運冠軍凱旋慶功晚會等大型文藝活動都曾在這里舉辦。
文化宮橋的旁邊,是南通城上世紀50年代的標志性建筑“南通市勞動人民文化宮”,陳毅元帥親筆題寫的這十個大字,如今還端端正正地鐫刻在正大門的上方。文化宮的舊址,是張謇先生依托濠河修建的五公園之北公園。在東西南北中五公園中,北公園是規模最大的一座,園內萬流亭下蘇來舫,風物古典江南,建筑中西合璧,文化宮橋就是通向這風雅去處的一條主要通道。
而長橋與文化宮橋并排,十米長,卻有三十米寬,“長橋不長”因此成為南通一怪。長橋的前身是南通人周茂建造的石橋,那是元代會宗至元二年(公元1336年)的事,后來經過幾次改建翻修,一會兒石橋一會兒木橋,最終由通州名醫陳實功再次將它改建成石橋。石橋建成后取名“通濟橋”……由于很長一段時間內,這座橋都是南通城里最長的一座橋,所以民間一直叫它長橋,即使現在,南大街的這座橋上清清楚楚鐫刻著它的新名字“中遠橋”,大家還是習慣地說:“我在長橋上等你呢!”“我從長橋那兒下車!”……也許,長橋的長,和它真正的長度沒有關系,漫長的歷史可以記錄在尺牘上,而十米長橋,它所承載的時光和歲月,也一定超越了我們的想象……
百年滄海幾桑田
從長橋想到荷蘭阿姆斯特丹市的瘦橋,這個名字讓很多人浮想聯翩:為什么要叫這個名字呢?莫非這座橋很“瘦”?
瘦橋和長橋一樣位于市中心,橫跨于阿姆斯特爾河之上,阿姆斯特丹是座水城,也是座橋城,全城擁有超過1200座橋梁,瘦橋是其中最為著名的一座。據當地人介紹說,該橋因Magere姐妹而命名(“Magere”在荷蘭語中意為骨瘦如柴)。相傳,這對富有的姐妹分別住在河兩岸,為了方便彼此探望,建造了這座橋。當然,這只是在當地流傳的傳說。現在的瘦橋,幾度翻修,已經“胖”了許多,但是它仍然沿用著那個古老的名字,仍然是荷蘭首都最美麗的橋梁之一。南通與阿姆斯特丹不一樣,大大小小的河道,古來都做護城河或者運鹽河,水中漂泊的詩意少一些,承載的生計多一些,因此很少有橋是以傳說命名的,唯一的一座,似乎也和長橋的建設者陳實功有些關系,那就是望仙橋。據說望仙橋始建于元代,是通州南城門外一座不起眼的小石橋。陳實功曾在這里與鐵拐李邂逅,得到醫治人間疾苦的良方。
解放前,南通城內河流縱橫密布,河上橋梁眾多。但是因為長期得不到疏通,大多已經淤塞、惡臭。因此從1950年起,政府便開始大規模填塞這些市河,橋梁也隨之拆除,望仙橋在通州的土地上經歷了六百多個春秋,終于在1953年徹底成為傳說。和它一同命運的還有察院橋,它的歷史就更早了,可以追溯到唐總章二年(公元669年),通州尚未建城之時,它就和天寧寺、光孝塔等一起奠定了這座城市的人文底色。察院橋起初叫做“中正橋”,其含義已無法推測,后來察院橋這個名字的出現,當不早于明代,因為這名稱源于它旁邊的察院,而這一機構的設立是從明朝初年才開始的,到了清代,通州城里察院舊址被改作科舉考試的考場;民國初年,它是舊議會的所在地,在城市改造中,這片經歷幾百年風雨滄桑的建筑群逐漸被拆除,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盛景從此無處憑吊。
六橋之外,還有很多橋:端平橋、新城橋、啟秀橋、怡橋、三元橋、鐵星橋、木行橋,甚至有一些橋,它們曾經存在,如今已經消失了,只剩下一個地名,除了上文講到的察院橋、望仙橋,還有水關橋、起鳳橋、躍龍橋……它們在回憶里呈現了一幅南通的清明上河圖,有的留下故事,有的,化身為歷史的記號。
我游走在這座城市里,憑借一個個名字,對昔日的歷史,作一種詩意的追尋。橋,從來就是這座城市歷史的一部分,民生的一部分。它們因為需要而被建造,在哪里,是什么樣子,就叫著怎樣的名字。從這些命名里,可以看到南通人的生活方式:平實、安居。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山水形勝,那些風景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種訴說了。
當然,時光悠悠,滄海變桑田,有些風景消失了,同時,又有一些新的風景在崛起,在這個城市里,有一些橋注定成為歷史,有一些橋,注定連接未來。蘇通大橋,崇海大橋,城閘大橋……它們流暢而迅捷,使天塹變通途,傳送的不僅僅是行人的腳步,還有現代化的訊息和生活。
古時候的通州,運鹽的歷史結束了,一些河流就被荒廢,荒廢的河流淤塞了,河流之上的小橋就失去蹤跡。如今,和許多城市一樣,在沒有流水的地方,在城市的上空,我們也架起了新的橋,記得長途汽車站附近剛剛建起高架,疏通車流的時候,南通人都親切地稱它為“新加坡”,如今,“新加坡”已經遍布城內的交通要道了。有時,從城市上空凌駕而過,真的感慨萬千,既然天空有大海,太陽有黃金,我們想要抵達四面八方,在無水之處建橋通行,又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