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日,英籍華人女作家韓素音在瑞士洛桑郊外的寓所去世,享年96歲。
早就知道韓素音的名字,但初識韓素音是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去瑞士工作前讀到的一套韓素音自傳——《吾宅雙門》 、《寂夏》、《凡花》、《再生鳳凰》和《殘樹》。后來得知韓素音定居在瑞士洛桑,所以,更加期待著有機會見到她。
1994年10月初,中國國慶節剛過,瑞士瓦萊州的馬蒂尼市舉辦中國節,在中國節的眾多活動中包括韓素音的中國主題報告,我應邀前去采訪,那是第一次見到韓素音女士。那年,她已是快80歲的老人,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周身散發出激情和活力,具有很強的親和力。當她得知我是《光明日報》記者,并希望在報告會后采訪她時,她微笑著和我握手,說很早就訂了《光明日報》,是份具有知識含量的報紙,從中得到過許多中國的信息。她說話的語速非常快,思維超常的敏捷。她經常要同時與幾個人寒暄,但每個人都沒有覺得受到冷落,顯示出一名世界知名作家、演說家的大家風范和應酬能力。因為長期在歐洲生活,她平時說英語和法語,但只要遇到中國人,她很愿意說中文。
韓素音的演講激情澎湃,運用了大量的事實和數據,說理明晰,贏得聽眾的熱烈掌聲。但在最后的回答問題環節,一名瑞士婦女指責中國“破壞西藏文化”,“在西藏沒有宗教自由”。韓素音停頓了一下,問那位女士是否到過西藏。當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韓素音從容地從座位上站起身,用自己在西藏的耳聞目睹和采訪到的大量事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那位女士對自己的無知十分尷尬,演講還沒結束就灰溜溜地離開了會場。那晚,我感受到韓素音對生育她的故土——中國的深厚感情,也對韓素音那著名的愛憎分明性格有了切身感受。
自馬蒂尼市的演講后,瑞士凡是舉辦與中國有關的重大活動,我都能見到韓素音。1995年10月,時值聯合國成立 50周年和世界反法西斯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50周年紀念,班禪畫師尼瑪澤仁先生在日內瓦聯合國萬國宮舉辦西藏主題畫展。韓素音知道西方人對西藏有許多誤解和偏見,經常拿西藏問題向中國發難,因此,專程從洛桑趕到日內瓦出席畫展開幕儀式,鼓勵尼瑪澤仁為西藏的藝術事業和對外傳播多做實事。參觀期間,她還不時給來賓講解西藏的歷史、文化、傳統和現狀,笑呵呵地自詡“西藏通”。
實際上,新中國成立以后,韓素音幾乎每年都回到中國采訪、游歷,拜親訪友,除了前面提到的幾部韓素音自傳外,還撰寫了《早晨的洪流》、《中國2001年》、《拉薩,開放的城市》、《回面》、《周恩來傳》等三十多部紀實文學、小說和傳記。可以說,在西方國家對新中國了解相對比較少的年代,韓素音的著作向世界介紹了中國的歷史、文化、宗教、政體、社會、婦女、青年等諸多領域的發展狀況。在西方一些大學和研究機構,韓素音的作品成為他們了解和認識中國的“教材”,幫助他們客觀、理性、準確地看待中國。

韓素音是世界著名的“大作家”,不僅毛主席、周總理、劉少奇等中國黨和國家領導人多次接見過她,她還是世界許多國家政要和名流的座上客。此外,韓素音以演說家——“中國題材演說家”聞名于世。她的足跡遍布世界各地,有時一個月內受邀到幾個國家演講,不遺余力地推介中國,是名符其實的中外交流“民間大使”,但韓素音絕不是那種只“趕大場”的人。1995年底發生的一件小事讓我記憶猶新。瑞士拉紹德封市退休老人馬克·穆斯特為了幫助中國貧困地區修建學校籌資,到中國采風,返回瑞士后舉辦了一次個人中國攝影作品義賣活動。韓素音從報紙上得知后,不僅資助了2000瑞士法郎,還冒雪趕了100多公里的路親赴義賣會,作了“中國青少年與教育”報告,并帶來自己的書籍現場簽名出售,收入的一部分也交給了穆斯特先生。那次,天氣十分寒冷,韓素音是抱病而來。我注意到,她不僅面帶倦容,需要人攙扶,而且簽字售書時手在顫抖。但正如她所說,“只要是與中國有關的活動,我都愿意參加,西方需要了解真實的中國。”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祖國,這是一個全世界華人普天同慶的大喜日子。根據報社的采訪要求,我們與韓素音女士約好了采訪時間。但采訪當天的上午要先到伯爾尼參加中國大使館的慶祝活動,等我們急匆匆趕到洛桑,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遠遠地看到韓素音已經站在樓門外等候了。讓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在樓門口等待我們感到很內疚。我們還沒來得及致歉,她已開口,“我下來三次了,這里是郊外,怕你們找不到!”老人親切、樸素的話語頓時讓我們緊張的心情放松下來。
韓素音和丈夫陸文星住在洛桑西郊一幢20多層的公寓內。三室一廳的套房并不寬敞,但干凈整潔,除了書籍外,還有一些中國的小擺設。采訪期間,陸文星沒有露面,看來,他們已經習慣了各自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兩人從不相互干擾。韓素音曾在香港工作過一段時間,對香港很有感情。她侃侃而談,對香港的美好未來充滿憧憬。她認為鄧小平提出的“一國兩制”政策非常英明,香港回歸的方式是平穩和漸進的,為全世界樹立了榜樣。我們請她留下贈語。她一筆一劃地用繁體中文寫道:請《光明日報》轉達我對香港人民的最真誠的祝福。我相信香港的未來會更加美好。韓素音,1997年6月14日。
一個多小時的采訪結束后,她意猶未盡,和我們閑聊起來,問我們多大了,是否有孩子,還說,“我年輕時當過醫生,可以給你們一些生育方面的建議。中國實行獨生子女政策,生個健康的孩子很重要。” 言談話語間,就像一位老奶奶和兒孫拉家常,親切、自然、感人。我們告辭時,韓素音拿出一本法文版的《周恩來傳》和一本由她作序和配文的《不尋常的中國》畫冊,并在畫冊扉頁上寫下:送給劉軍、舒暢,祝您們一切如意,永遠快樂。在《周恩來傳》上簽完名,她又打開了話匣子,說西方人對中國的誤解和偏見根深蒂固。一般來說,在西方出版一部新書總有評論家寫文藝批評來推介,但《周恩來傳》出版后,沒有一個西方評論家寫評論,為什么?只是因為這本傳記沒有按照西方人的思維邏輯來寫,沒有寫周恩來的“私生活”!她越說越氣憤,聲音也越來越大,“周恩來是我最尊重的政治家,我不能無中生有的亂寫,我不能迎合他們的獵奇心而編造事實。”韓素音就西方媒體的虛偽、偏執、狹隘談了自己的看法,這些都從我在歐洲十多年的工作中得到了印證。韓素音不愧是出淤泥而不染,堅持真理,具有遠見卓識的作家。
那次采訪后不久,我離任回國。時隔四年,我第二次常駐日內瓦,間或聽到人們談起韓素音,即便在我外交機構舉辦的國慶和新年招待會上也不再見到她的身影。按照西方的禮節,我不便冒昧打電話問候,更不便登門造訪。時光荏苒,離1997年的那次采訪已過去了整整15年。晚年的韓素音雖然身體不好,深居簡出,但她依然心系中國。她用著書立說的稿酬在中國設立了5項獎金:“中外科學基金獎”、“青年外語獎”、“普及英語獎”、和用于鼓勵優秀翻譯作品的“彩虹獎”和“印中友誼獎”。這應驗了她常說的一句話:“我的根在中國。離開中國,奔向中國。”
如今,韓素音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但那位如鄰家老奶奶般慈祥的韓素音卻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作者系《光明日報》高級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