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木須肉”
得知我要回中國的消息,“木須肉”連連搖頭,然后撲上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在非洲的兩年,一些人讓我難忘。“木須肉”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是我們的司機,本名“穆西奧”(Mutheo),給肯尼亞的中國公司開了十多年車,因為聰明、人緣好,大家都喜歡半開玩笑地叫他“木須肉”。
“木須肉”40多歲,個頭不高,黝黑粗壯,剃個光頭,衣服上總是灰蒙蒙的一層,似乎怎么洗也洗不干凈。他說話不緊不慢,喜歡故作嚴肅地開玩笑,有時候說著說著自己就笑起來。
院子里人人都說“木須肉”聰明,出門都喜歡坐他的車。“木須肉”開車水平高,在坑坑洼洼的肯尼亞公路上能閃轉騰挪,避開那些被稱為“馬路殺手”的“馬他突”,準時到達目的地;他能記得內羅畢許多中餐館和中資機構的名字,能夠輕松找到最近的路線,避開車流;他反應快,和中國人在一起待久了,能很快猜到那些不太懂英語的中國人向他嚷嚷 “Go,move people office”(走,移動人的辦公室)是想說,“去移民局”。
人人都喜歡“木須肉”,回國前不要的舊衣服、舊家具都給拿去送給他,這讓其他當地司機十分眼紅。雖然“木須肉”的月工資約合一兩千元,在肯尼亞夠得上中等水平,但他寧可穿舊衣服,因為肯尼亞本地產的服裝價格很高。
“我喜歡中國,所有的‘中國制造’都那么便宜,你們能生活在那么一個國家真是幸福。”“木須肉”總是不時嘀咕。
每年6月至10月肯尼亞旅游旺季,大家有親屬來探親,都喜歡讓“木須肉”開車去馬賽馬拉野生動物保護區看動物,因為他能很快在偌大的草場上找到過河的角馬和捕獵的獅子。于是,聰明的“木須肉”拿到的小費也遠比別的司機多。
有一次我去采訪一個肯尼亞巫醫,巫醫說自己可以用草藥作法,讓去馬賽馬拉的人能看見難得一見的獅子。我對巫醫的說法嗤之以鼻,但“木須肉”卻十分虔誠,甚至開始打聽起價格來。
“要是每次去馬賽馬拉都能看見獅子,更多地人會愿意坐我開的車去。”“木須肉”煞有介事地向我解釋,我知道他沒說但又想說的是:“那樣我就能有更多小費了”。
“你是江蘇人?我知道江蘇人,你們都很聰明。”我每次坐“木須肉”的車,他都這么說。然后,他會不緊不慢地“回味”和江蘇人一起推車的故事。
在“木須肉”曾經工作過的一個肯尼亞中資公司,幾個江蘇人夜里想出門喝酒,可又怕老板聽到動靜,就讓“木須肉”和他們一起悄悄推車出門,到了大門外再發動車子;回來時再依樣推車進門。

可能是見慣了中國人的“聰明”,“木須肉”自己也就慢慢變得更加“聰明”起來:領導要出門,“木須肉”總會提前把車開到樓下,早早等在車旁準備開門;誰要去五星級賓館、會議中心這樣的正式場所采訪,“木須肉”總會提前把車沖洗好,并換上自己最光鮮的衣服——一件領子磨得發亮的休閑西裝上衣;知道誰要回中國休假了,“木須肉”會提前讓他幫忙打聽中國的數碼相機和肯尼亞的差價……
中飯時,“木須肉”總會把食堂里剩下的煮馬鈴薯塊、煮玉米“包圓兒”,帶回家讓老婆和兩個孩子分享這頓免費午餐。正當我想贊美“木須肉”對愛情和家庭的忠誠時,朋友卻告訴我,“木須肉”在內羅畢郊區還有一個“情人”。
雖然男人擁有情人在一夫多妻制曾盛行的非洲實在不算什么大事,但當我旁敲側擊地向“木須肉”核實時,他沒有給出肯定的答復,卻不斷向我念叨:“你知道,男人在外面賺錢很辛苦……男人得像個男人的樣子。”
聰明的“木須肉”在外面賺錢確實很辛苦。像他這樣中學畢業、沒有有權有勢的親戚,能在外企里開車已經讓很多人羨慕了。“木須肉”曾經被連人帶車劫持過,也曾被早先的雇主吊起來打,還在肯尼亞2007年年底的大選騷亂中被暴徒砍傷,這些挫折讓他對政治、對政客喪失了信心,并拒絕在去年的肯尼亞新憲法全民公決中投票。
“我對政府很失望,一部新憲法不會改變肯尼亞的混亂,我不會給一部沒用的憲法投票。”。
“木須肉”常常指著右手上的一道長傷疤,向大家講述自己如何在騷亂中被素不相識的暴徒砍傷。“那僅僅因為我是康巴族,和他們屬于不同的部族。”
我永遠也忘不了“木須肉”。當我想起“非洲人”時,我一定會想到他。
我見過許多“木須肉”這樣的非洲人。他們誠實,親切,信仰宗教,努力工作卻只能勉強溫飽;他們討人喜歡,聰明,熱愛生活卻又總面對生活里的種種不公,遭遇不幸卻又樂觀地堅持。

爆炸襲擊中受傷的女人
露絲·阿蒂舍庫勒,在內羅畢的一起爆炸襲擊中腿部受傷。
當襲擊者向市中心一個車站上等公交的人們扔出一顆手榴彈時,阿蒂舍庫勒剛剛做出一個決定:不上那輛要價40先令的馬他突,她要繼續等待下一輛只收30先令票價的。為了省下10先令,阿蒂舍庫勒成為那次襲擊中14名無辜的傷者之一。
在醫院,我小心翼翼地向剛剛走出急診室的阿蒂舍庫勒詢問是否能采訪她。這個不會說英語的女人點頭答應,然后給我看她小腿上的傷口,耐心地給我講述爆炸時的情況。她一只手提著裝著X光片的大信封,額頭上被護士貼上的“傷員”分類標簽還沒來得及撕下。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襲擊我們,我們只是在等公交車。”她的語氣里沒有憤怒,只有不解。
我知道,在爆炸后幾個小時重新回憶那場噩夢需要多大的勇氣。但阿蒂舍庫勒還是慢慢地向我講述。當我感謝她的時候,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然后拿著手提包轉身離開。
碧艾翠思·穆佳姆比,另一個被命運戲弄的盧旺達女人。1994年盧旺達種族屠殺中,圖西族的碧艾翠思隨丈夫從盧旺達逃亡鄰國肯尼亞。就在她剛剛找到工作,打算開始一段新生活時,丈夫卻在肯尼亞的美國大使館炸彈襲擊中遇難。那僅僅是因為他在炸彈爆炸時碰巧坐在途徑現場的一輛公交車上。
“命運戲弄了我,我們從盧旺達來到肯尼亞,沒想到厄運一直不放過我們。”我和碧艾翠思初次見面時, 她這樣解釋自己悲慘遭遇的原因。
碧艾翠思現在是內羅畢市中心的“8·7”紀念公園里的一名售票員,這座公園就建在爆炸襲擊后被拆毀的美國大使館原址上。那段她最不愿回憶的歷史也是她向人們講述最多的歷史。
勤勞的單身母親和拾荒者
明吉娜,在內羅畢的“卡族里”陶藝廠里用小刷子給小泥珠著色的一個女工。
她每天涂900個小泥珠,能賺300先令,剛夠養活自己和孩子。她和身邊的其他340個肯尼亞婦女一樣,都是單身母親。
因為貧困和性教育的缺乏,許多非洲女孩子在意外懷孕或是男友溜走之后,選擇把孩子生下來,并獨立撫養長大。
在廠房里,有穿著罩袍的穆斯林婦女,也有穿著肯尼亞傳統服裝、扎著頭巾的農婦。大家一同勞動,一同吃飯,一起為新生活奮斗,其樂融融。
在這里,明吉娜和其他勤勞的單身母親就像她們手中的泥巴一樣,經歷捶打和歷練,浴火重生,更加堅硬、美麗。在這里,散亂的小泥珠被串成美麗的項鏈。
本森·姆萬基,一個從小就在非洲最大的垃圾場“丹多拉”撿拾垃圾為生的人。
“塑料瓶子4先令一公斤,廢紙3先令一公斤,舊金屬可是好東西,要是遇到了就發財了,可惜很少有人能找到。”姆萬基一邊整理剛剛從垃圾堆里翻出來的塑料瓶,一邊告訴我最新的收購行情。廢品商每天定時來這里從拾荒者手中收貨,然后一袋袋、一捆捆扔上卡車拉走。
站在這個13萬平方米、占據相當于18個標準足球場大小的垃圾堆前,我無心理會那十幾只停在臉上和手上、總也揮之不去的蒼蠅,眼前的末世景象讓人震驚:
土路蜿蜒向前,兩邊堆放著灰黃的垃圾山,無邊無際;夾雜在垃圾里的無數塑料袋早已辨不清原來的色彩,隨風擺動,和那十幾柱沖天的黑煙一樣,都像是地獄里的舞者;一陣旋風,垃圾碎末和塑料袋飛舞起來,和飛在天空的鸛摻雜在一起。這種有一人高、黑毛、細腿、尖嘴的“垃圾鳥”俯沖下來,成群站在毫無生氣的垃圾堆上,靜靜看著周圍翻撿垃圾的孩子和往來不斷、傾倒垃圾的卡車;垃圾堆后,隱約有一臺挖掘機在無力地鏟挖。
這里就是姆萬基每天的工作場所,是世界上污染最嚴重的地區之一。但姆萬基稱丹多拉為“寶庫”。
“在丹多拉,沒有成本,只有收入。沒有它,我們一家老小只能離開內羅畢,搬回農村的老家。”
等待出名并希望成功的他們
蘇珊·瓦伊姆,是個肯尼亞空手道國家隊的26歲女隊員。
因為空手道在肯尼亞遠比不上長跑和足球那么受歡迎,即使是空手道國手,瓦伊姆在每周三天的訓練以外,也得另找工作才能維生。
因為缺乏經費,國家隊的訓練場設在內羅畢遠郊一個體育中心。每次訓練時,瓦伊姆都要向教練、向隊友無數次鞠躬。但她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鞠躬”卻總是低頭俯身、鉆過一塊木板進出簡陋的換衣間。
樓梯間寬敞的過道,鋪上廉價的塑膠地墊,就是瓦伊姆和她的30名空手道國手隊友們每周三次練習的道館。“換衣間”也只是廢棄的小吧臺后,那個昏暗的小屋。每名隊員自帶的、灌滿白開水的飲料瓶就放在場地一角。喊啞了喉嚨他們就喝上一口,然后又去繼續踢打。
瓦伊姆的父母因為空手道不能讓女兒富裕,不支持她從事這項運動。但瓦伊姆仍然獨自堅持,等待著能像塞米·旺吉魯(肯尼亞長跑名將)那樣出名的一天。
“我只希望國家隊能夠更受重視,運動員的待遇能夠提高,這樣我就更有理由繼續這項運動了。”
菲利普斯——內羅畢凱倫鄉村俱樂部的高爾夫球教練。
菲利普斯當了11年教練,一直等待著有人能夠贊助他參加國際比賽,成為像泰格·伍茲那樣知名的黑人高爾夫球手。
“我一直在等待,但是機會越來越渺茫。我只能靠白人給的小費過活,越來越不敢想去參加比賽。”他瀟灑地揮動球桿。
在肯尼亞,打高爾夫球的絕大多數是白人和亞洲人。菲利普斯會向每一個他教授的學員詢問,是否認識愿意資助高爾夫球運動員的有錢人。他把自己的情況打在一張紙上,讓我幫他交給愿意幫助他的中國人。
這些平凡普通的人構成了我對“非洲人”的理解。在旅游者看來,那些手拿權杖的非洲部族酋長或是茹毛飲血的部族勇士才是真正的“非洲人”,但我卻認為,“木須肉”這樣平凡普通的人更像真正的“非洲人”。
我也記得用餐刀高雅地敲碎煮雞蛋蛋殼的肯尼亞副總統卡隆佐·穆西約卡;記得停下腳步禮貌地對我說“你好”的非盟委員會主席讓·平;記得身披繪有非洲圖案的綠色綬帶,舞動雙手呼吁歐洲提供資金和技術援助的利比亞前領導人卡扎菲;記得面無表情地回答我提問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利比里亞女總統約翰遜·瑟利夫。
但我更喜歡那個在車流中跟著小巴車奔跑上百米只為賣出一份報紙的小販,那個內羅畢City Park菜市場里會用中文、日語、韓語、英語、斯瓦西里語輪流問候顧客的攤主,那個聯合國環境署里記得“總統齊貝吉喜歡茶加檸檬汁而總理奧廷加喜歡咖啡加很少的奶”的肯尼亞服務生,那個曾經酗酒9年,后來在“上帝的指引下”戒酒并在貧民窟教區傳教的神父……
(作者系新華社對外部曾駐非洲記者,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