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林談國家形象的塑造與解讀

編者按

馬克林（Colin Mackerras）曾在澳大利亞格里菲斯大學現代亞洲研究學院任職30年，并擔任首席教授，現為澳大利亞格里菲斯大學榮譽教授，主要研究領域包括澳中關系、當代中國政治、西方的中國形象、中國戲劇、中國少數民族，他撰寫的《西方的中國形象》（Western Images ofChina）是中國形象研究的權威著作。馬克林教授在過去半個世紀里先后五十余次來中國大陸、幾乎走遍中國，以其實地考察的實干精神和田野調查的科學方法，獲得了豐富而獨特的中國體驗。

去年，馬克林教授在北京講學期間，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鐘新教授和她的學生對馬克林進行了采訪。我們將訪談內容編輯成兩篇內容相對獨立的專訪，即“國家形象的塑造與解讀”和“國家形象研究方法”，與讀者分享。

“中國現實的進步比

形象的進步大很多”

問：您認為最重要的五種塑造國家形象的媒介是什么？

答：目前最重要的是互聯網。其次是電視，它的視覺效果優于報紙，對人們有更大的影響力。電影和廣播也很重要。當然，報紙也是很重要的媒介。我認為它們在影響形象塑造的媒介中可以依次排前五位。

問：一國媒體可以塑造所在國自身的形象嗎？

答：雖然中國媒體塑造的中國形象并不是西方眼里的中國形象，但中國媒體的報道也可能影響西方眼里的中國形象，因為中國媒體和中國政府是西方的消息來源之一。據我所知，很多評論員對中國持質疑態度。

問：問題在于，如何使我國媒體中呈現的形象更可信、更具公信力、更積極正面地影響西方對中國的看法？

答：向外人呈現自己是一個很難駕馭的事情。我認為使自己具有公信力，以及對于發布的信息保持一種開放和公正的態度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實際情況是，西方人固守他們自己的文化背景和價值觀，在很多情況下這些價值觀或許與中國價值觀存在很大差異。在這種情況下，公信力的高低實際上是不同文化之間如何相互交流的問題。有許多人認為自己的文化是最優越的，這種人還沒有準備好公正地看待別國的文化。但也有人已經做好了準備。我認為，在當今世界，越來越多的人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愿意更公正地看待別國文化。還有一種情況是，有些人可能會認為“外國的月亮更圓”。換句話說，有的人也許會認為外國文化比本國文化更好。但這絕不是多數。多數人還是認為本國文化優于他國文化。

問：中國媒體在西方的形象是什么樣的？

答：目前中國媒體在西方的形象不是太好，中國媒體報道中國事務太過正面。西方媒體感到它們應該對一切事情持批判的態度，而中國媒體對中國的發展和其他方面卻經常持很正面的態度。

不過，與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媒體極度乏味、極度“一言堂”，甚至令人難以忍受的形象相比，中國媒體的形象在最近一段時期已經得到顯著改善。今天的中國媒體要引人入勝得多。你可以讀到更多對社會的批評，中國媒體在提到像腐敗這樣的問題時有了更多的相關分析，電視里也有了時事新聞節目。因此，我認為中國媒體的形象已經變得更好了，但總體看來中國媒體的形象還是相當負面的。許多西方人認為中國媒體被控制得過嚴。

問：當西方人說起中國媒體“被控制得過嚴”，他們究竟指的是什么？

答：媒體被控制的結果就是他們過多地站在政府的立場上發表觀點。西方人認為這種媒體沒有獨立媒體值得信賴。

我在《西方的中國形象》一書中對米歇爾·福柯的“知識一權力”（power-knowledge）理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的這一理論也有助于解釋這種情況。政府說什么不是最重要的問題，社會怎樣運轉才是最重要的問題。一個社會可能對媒體沒有具體的限制條例，但卻以更強大的方式對各種媒體施加著影響，盡管人們可能并未意識到這些影響。這些社會影響意味著對自由程度的制約。我并不認為這只是政府控制的問題。人們可以說一家媒體是自由的，另一家是不自由的，但我個人不這么看，我將自由看作光譜，呈現出不同的程度，而自由的程度又是很難精確測量的。

問：你認為更少控制、更多平衡報道、內容不過于正面的理念能真的有助于改善中國媒體的形象嗎？

答：我的確這么認為。不過我是不是也能批評一兩句呢？我看過CCTV英語頻道一檔名為“Dialogue”（對話）的節目，但我沒有看到你們有任何類似的中文節目，也許有了，但我沒有看到。不過，這檔節目是用英語呈現的，它表達的觀點不必然代表中國政府的立場。我前幾天晚上看過一期關于利比亞的節目，嘉賓們所持觀點和中國政府的觀點大相徑庭。那真是一場富有思想的討論，我想看過的人會喜歡它——這正是我所說的“更少控制、更加多樣”。

問：是啊，更少控制、更加多樣，這應該是中國媒體當前發展的趨勢。但是，西方卻沒有收到這一訊息，對中國媒體仍然抱有很強的刻板成見。

答：據我的觀察是這樣。西方的中國形象囿于刻板成見的掣肘，我想確實存在這種問題。我認為他們不適應一夜之間發生的巨大變化，而更傾向于接受一點點新變化。實際上，我強烈認為，從歷史長河的全貌看，中國的實際情況取得改善的程度遠大于西方眼里的中國形象取得改善的程度。西方的中國形象仍然有點負面——事實上是很負面。我認為中國形象應該更加非負面化。

如果將近幾十年做一個全景式的比較，中國媒體已經取得了極大的進步——有了比過去更廣闊的視野和更有趣的節目，比如說中央電視臺有各式各樣的頻道，從教育頻道、音樂頻道到文藝頻道，再到戲曲頻道。我認為這是卓越的進步，意味著中國媒體在各方面的視野都更加開闊了。我認為，中國媒體的這些變化應當被記住。

自從我上世紀60年代來中國之后，我還沒有在這個國家發現誰認為自己的生活不如自己父輩的，每個人都說生活變得好多了，而我也這么認為。目前的中國形象基本是不公平的。中國現實的進步比中國形象的進步大很多很多。我并不壟斷真理，所以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我相信還有很多人和我的想法一樣，但也有人不這么想。

“不同的價值觀

讓人們去發現不同的東西”

問：您曾說，每個人都應該意識到自己在看待別國時可能存在偏見。

答：是的。甚至不只是在看待其他國家的時候，也包括在看待自己的時候。不過，存在偏見這一點特別適用于看待別國的時候。每個人總有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偏見。很多人經常被偏見所左右，他們甚至沒能意識到這點。事實上，我們不可能真正地做到客觀，就像我們不能完全地認識真相。我并不確信是否存在人們稱為“真相”的那種東西。我認為有的只是現實，而現實是無邊無際的。一個人看到哪部分現實，取決于他個人的立場、價值觀和見解。面對同樣一件事物，兩個人看到的可能不同，因為他們期待不同的東西，不同的價值觀讓他們去發現不同的東西。

問：您曾經提到，我們應該有一種更加客觀的看待別國的方式。您如何描述這種“更加客觀”的觀察方法？

答：人們應該努力做到誠實，準備好從他人的立場出發看問題，盡力去認識并克服自己的偏見。我們可以在看待事物的時候做到誠實，我們可以試著意識到我們自身的偏見，試著克服它，并且試著從別人的視角去看問題——這樣的事情從中國人的利益和立場出發會是什么樣的？西方人應該試著理解這一點。

問：您認為西方人有可能透過中國的視角來看待中國媒體嗎？

答：我認為這是可能的，但大部分媒體從業人士不會為此而高興。他們聲稱這事關自由。我認為凡事總有正反兩種不同的觀點，人們大可各執一詞。具體到中國的特定情況，這個國家很需要有媒體來支持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事情，而非像西方媒體那樣，持續不斷地進行批評。當然，我的這種觀點是可以商榷的。在西方媒體那里，這種觀點不大可能得到太多的支持。

“國家形象的塑造和解讀受到自身利益和潛意識需要的影響”

問：您也提到人們在塑造形象或解讀形象時受到自身實際利益和潛意識需要的影響。

答：是這樣。這個觀點是雷蒙德·道森（Raymond Dawson）提出的，我認為這一觀點至關重要。道森的觀點不只適用于當下，也適用于歷史上的各個時期。事實上，來自不同文化的人在看待別的文化時，往往從自己的文化背景出發，試圖以某種方式滿足自身需求。西方從19世紀或更早的時候起便開始有一種觀點，認為其飛速發展的文化優于其他（非西方）民族的文化——西方是工業革命的發源地，有著更先進的技術；文藝復興以及其他一些標志著人類現代史開端的事件也都發生在西方。西方由此開始把自己的文化視作最卓爾不群的，而這讓事情變得更糟——這既是一種偏見，也是一種“文化鴻溝”。在我看來，文化之間不是“孰優孰劣”的關系。我們應當克服文化成見。不過，西方很難克服其文化成見。正如我多次提到的，文化偏見幾乎已經深入到西方人的骨髓里。西方說：“是我們發明了現代科技，是我們把人類送上月球，是我們踐行了自由民主的理念……”這些西方人據以自傲的東西有的甚至不是真的，但西方人沒有意識到中國所取得的很多成就。這使得西方人認為他們認識世界的方式要優于其他民族。我并不認為這種想法能夠繼續維持下去。

問：我們應該找到一種合適的方式去看待事物，以拋開所謂的優劣。文化本沒有優劣高下之分，因此也不存在“唯一正確的”文化。

答：正是如此。同樣地，我也不認為有這樣的事情：一件事物是正確的，與之不同的都是錯的。總是存在各種不同的情況，總會有例外。恕我直言，中國現在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至少我所看到的是這樣。我也知道在中國國內和國外都有很多人不同意這一觀點。我仍然相信中國需要強大的中央政府，就像現在這樣。當然，這也是個復雜的涉及很多問題的事情。

為什么西方人總是說民主和自由是唯一的好東西。我不會說民主自由是西方的，因為你可以在很多地方找到。只能說某種特定的自由民主起源于西方。很多西方人某種程度認為民主是他們的，并且認為所有人都應該跟隨他們的民主。我認為這是非常片面的觀點。

問：人們需要換位思考，但做起來很難。這是為什么？

答：這也是我經常思考的一個問題。事實上，如果人們采取的某種觀點或立場與其自身利益相關的話，這種成見就很難被克服。例如，中國在非洲的影響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許多西方人對中國在非洲的存在疑慮很深，可是只要回過頭去看他們自己的歷史，特別是英國和法國在非洲的歷史，你會發現，他們只是不想自己在非洲的地位被中國取代。

問：中國人意識到中國在西方媒體中的形象與中國的國際經濟、政治地位很不相稱。您認為中國形象與國際地位存在強烈反差嗎？

答：我認為存在多種反差：在當下的西方，有一些人不認為中國正在崛起，因為他們不希望看到中國的崛起；有些人認為中國正在崛起，但他們不喜歡中國的崛起；也有人看到了中國的崛起，并做好更充分的準備觀察中國崛起將帶給西方和整個世界怎樣的影響——不一定是壞的影響，也可能是好的影響。我認為的確存在想遏制中國崛起、對中國崛起持負面態度的人。在這些人里面，還有很多人千方百計搜尋理由以證明中國經濟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強大，認為中國經濟是脆弱的、易碎的泡沫經濟。也有觀點認為中國將崩潰。所以，我想說西方眼里的中國形象是多種多樣的，這是我的確想強調的一點。即使正面的或者負面的觀點占主導地位，也仍然存在一些非主流的另類觀點。

問：但是主流觀點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對嗎？

答：是的，我同意。但不要忘記，總是有主流之外的觀點存在，而西方的中國形象不都是整齊劃一的——絕不是“鐵板一塊”。事情往往是這樣，人們研究一個國家的形象時，需要通過閱讀文獻、展開調查、分析媒體文章等方法，不同的方法帶來不同的可能。

（鐘新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公共傳播研究所副所長；彭大偉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2011級碩士生。本成果受到中國人民大學“985工程”新聞傳播研究哲學社會科學創新基地“中國政治傳播的理論研究與實踐考察”項目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