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學教授林崗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的《口述與案頭》一書(以下簡稱《案頭》),由漢語文學是否有史詩傳統這個學術公案作為楔子,用當代世界仍存的史詩傳唱活動和中土文學生成及發展脈絡的史實,通過逐層剖析,得出漢語文學沒有口述史詩的文學傳統,卻有案頭傳統的結論。漢語文學的案頭傳統不比希臘等西方的口述傳統遜色,它也是彪炳千古的文學傳統。該書在不斷否定前人關于中土沒有史詩的各種見解后,通過層層深入的論證,穩固地確立漢語文學案頭傳統的過程,也是在解構西方話語霸權下本土的學術焦慮,從而完成中國風骨的建構。
《案頭》是如何建構中國風骨的呢?關于中土是否有史詩傳統的問題,近百年來有多種解釋,有不少大家做過論證,于是,從回應學術巨人的論述著手,把蔣由智、王國維、魯迅、胡適、茅盾、鐘敬文、饒宗頤、張松如、陸侃如和馮沅君九個代表人物關于中土上古未有史詩產生或史詩已經散亡的觀點歸納為:想像力匱乏說、人神淆雜說、文字篇章書寫困難說、亞細亞生產方式說和神話歷史化說。作者對這些觀點深入分析,并逐一提出否定的意見。例如,關于想像力匱乏說,作者認為,中土文學一直都有偉大的想像,從屈原到李白,再到吳承恩,這個傳統從未斷絕過,因此,用中土民族樸實而缺乏想像力去解釋神話零散、史詩闕如是沒有理由的。又如,對饒宗頤先生提出的漢語沒有史詩,是因為漢語造句過于簡略,不能在事態的描寫上繁復鋪敘和漢字的書寫因為刻在竹簡上,對史詩的撰錄只能撮要的觀點,作者用兩個理由否定:其一,史詩為口述傳統,在得到寫定之前,它與書面語沒有什么聯系。其二,司馬遷的《史記》五十二萬字,也是刻于竹簡傳諸后世。各民族史詩,通常錄下故事梗概,筆錄長度不如口述長度,如果漢民族有史詩,書之竹帛恐非難事。
前輩學術巨人的觀點被否定后,怎樣建構新的學術論述呢?問題是因荷馬史詩而起,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回到史詩的原點,因此,《案頭》采用正本清源的方法,從源頭著手,探討荷馬其人、荷馬史詩和口傳文學變成史詩的必備要素。由于年代久遠、史料湮滅,關于荷馬的研究沒有令人信服的解答。為了追蹤荷馬問題,該書分別借助了十八世紀末德國學者伍爾夫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美國學者帕里和洛德的研究成果。伍爾夫認為:荷馬詩篇中多數詩歌,由古代某一位行吟詩人完成,隨后這些分散的詩篇流傳于人們的口頭,直到后來才編成文稿。帕里和洛德通過對南斯拉夫地區仍存的史詩演唱活動進行研究,得出“荷馬史詩創作者是一位口頭詩人”。借助西方學者的成果,《案頭》明確指出,史詩的創作乃是口傳的文學活動,于是,作者進一步提出口傳文學怎樣變成史詩呢?隨著關鍵問題的逐步呈現,它用層層剝衣的方法,通過對世界各文明及其口述傳統的考察,分析口述傳統變成史詩有以下三個要素:第一,神話和傳說,這是構成史詩所采用的文化材料。第二,有一批以講述和傳唱先代作品為生的宮廷或民間藝人。第三,史詩具有世俗的娛樂性質。口述傳統變成史詩要具備以上要素,那么中土文明是否有這些要素呢?中土傳統文明的神靈莊嚴肅穆,令人敬畏,不像希臘的神那樣具有人間情欲,從這個因素看,中土的神不可能被人間諭唱,它們猙獰的面目,人們也不敢諭唱。其次,中土有對神傳誦的“瞽者”,但他們在祭祀活動中頌詩,由于祭祀活動是莊嚴神圣,程序安排嚴謹的,所以瞽者不能用自由吟唱的方式頌詩,也就是說中土的瞽者沒有發展為以傳唱先代作品為生的藝人。第三,從社會制度看,中土是宗族制度和對祖先的崇拜,社會講究井然有序,沒有史詩產生需要的世俗狂歡性質,由此可見,中土文明缺乏口述傳統變成史詩的要素,因此,《案頭》認為中土文學沒有產生史詩的傳統。
中土沒有史詩傳統,那么《案頭》怎樣向西學東漸的歷史交代?解決中土文學傳統問題必須回到本土文學的源頭,于是,由西行尋蹤,返回東方“尋祖”。通過對漢字的產生、書冊典籍的保管、文官制度的形成和文人的書寫的深入探討,提出中土的文學是“案頭傳統”的觀點。
這是一個與口述傳統完全不同的傳統,這個觀點經得起推敲么?該書首先從創作文學的人的因素進行論證。漢字由統治者創造并壟斷的,文字、書冊、典籍、檔案是國家文治的靈魂血脈,文治要通過大批文官熟悉、運用典籍完成的,而文官的公務文牘,以及他們操控文字、書寫、傳承典籍須由案頭完成,很多文官有很好的文學素養,他們寫出不少偉大的作品,當文人的書寫達到追求故事講述、網羅逸聞樂趣的小說創作時,文學就從文字和書冊的目標功能中分離出來,由此可見,中土的文學傳統源自案頭。其次,中土文學案頭傳統的第二個理由有三方面的支持:漢字有浩如煙海的文本;案頭寫作經過深思熟慮,敘事短小精悍,多寫事物特征,不講究故事的完整性;在漫長的歷史里,案頭文學浸染士大夫高雅精神生活趣味和修辭特征。
中土文學是案頭傳統,那么它與希臘等西方的文學口述傳統有何區別?案頭寫作經過深思而為,它的美學原則是追求要言不煩,追求事物的特征呈現,因此,它不追求情節的完整性,相反,撰述時對故事會舍棄所有旁支,而留骨干,這樣就留下很大的再想像空間,原來的故事又可以成為素材,去創造新的故事。與書寫簡潔的案頭傳統相比,西方口述傳統喜歡繁復,亞里士多德對文學講究有頭、有身、有尾的完整性理論,是不適合用來評價中土文學的。中土文學有其獨特的社會文明促使其案頭傳統的生產和繁榮,因此,不能用西方文學的口述傳統作為文學起源的普世原則。《案頭》一書了結延續差不多一個世紀的學術公案。
《案頭》不僅解決學術問題,它更深層的意義在于讓人思考西學東漸,西方話語霸權的時代怎樣建構本民族的問題。中國經過三十年的改革開放,現在要重返世界,要讓世界認同中國的重要,我們會被解構、被挑戰。如何陳述中國、如何表達中國的聲音成為我們的時代使命,完成這一使命要有精神支撐,這種支撐源自于中土千年文明的風骨。該書的作者在建構中國風骨上給我們很好的借鑒,他的建構除了積累多年的學術功力外,更重要的是蘊含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幾代人謀求國家強大的探索實踐,并且把這種探索精神熔鑄到自己的學術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