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在軍先生的書稿,是在2012年盛夏的一個午后,我本在外地度婚假,此時我早已拋開了一切工作,當然也包括約稿、寫序之類的文字應酬。但是,這本書的標題卻將我的時間安排打亂。我相信,任何一個“武大郎”在這樣一本厚厚的書稿面前,都不會謝絕在軍先生這份邀請的。況且,在武漢大學一百二十年校慶這個大日子里,面對這樣一本出現在海峽對岸的學術著作,之于整個武漢大學而言,都是一件值得欣慰、慶賀的事情。
坦誠地說,我沒有資格為這份鴻篇巨制撰寫序言,首先,我并非研究二戰史的專家,而武漢大學的胡德坤教授恰又是國內外研究二戰史的權威學者,若由我寫的序言被諸師看到,豈非班門弄大斧、布鼓過雷門?其次,我在武大求學才三年不到的時間,比起在南三區、九區等地生活二三十年甚至半個世紀的“珞珈子弟”而言,我無疑是個新人。但這些又無法構成我推辭在軍先生的理由,除了書里“每一字必有出處”的嚴謹之外,他待人的熱情也深深地打動了我。所以,面對這本書稿,我確實有話要說,而且都是無法修飾的真心話。
我與妻都在武漢大學念的博士班,我的家族與武漢大學也有著不算淺的淵源關系,先大父在六十年前曾擔任過湖北醫學院的副院長,這所學校就是今天的武漢大學醫學部,而先大母曾創辦過湖北省口腔醫院——即今天的武漢大學醫學院口腔醫院。因此,新中國之后的武漢大學,與家族里的先輩確有一定的關系,但抗戰時期的武漢大學,則對于年輕的我而言,只是一個學術研究的對象了。
前些年開始,我開始從事民國史尤其是抗戰時期的文獻檔案、書報資料的研究,西遷時的武漢大學當然也在我的關注對象之內。那時我便苦于國內學界關于“武大史”的研究不夠,就抗戰時的武大研究而言,我手頭僅有一部敝校檔案館涂上飆館長主編的《樂山時期的武漢大學》,但一本書是遠遠不夠的。研究成果不足,必然也會束縛到國內外其他學者對于武大校史的研究,因此這本《苦難與輝煌》,必然是未來武大校史研究的一本繞不開的重要著述。
在軍先生既非武大校友,也不是民國史專家,作為一名駐扎樂山的房地產營銷人員,卻寫出了這樣一部幾十萬字的著述,這讓我看來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且感慨萬千的事情。但這也恰恰反映了樂山時期武漢大學在民眾中間的反響乃不可小覷。因為先前很長一段時間,學界對于東吳大學(蘇州大學)、中央大學(南京大學)以及復旦大學的校史研究,多半為該校的校史館、檔案館的研究人員或校內的專職教師,而隨著“老大學熱”與“民國熱”在近些年的升溫,在國內一批“校史學”研究隊伍里,也開始出現了一些其他院校學者的身影。但作為民間學者,肯下功夫、花力氣、不要一分錢經費自發地研究一所大學的歷史,我還沒有遇到過。因此,這既是武漢大學的榮耀,也是在軍先生不經意之間,為武大校史研究所打造出的、里程碑式的學術意義。
讀完這部著作,掩卷之余,我亦是百感交集。眾所周知,武漢大學是中國大學教育史上的一朵奇葩,它見證了從清末的新式學堂到民國大學再到新政權建立進行“學制改革”的全過程。早在1948年,英國牛津大學就致函國民政府教育部,確認武漢大學的文、理學畢業生平均成績在八十分以上的人享有“牛津之高級生地位”,這樣的殊榮,當時全國僅武大一家。在毛澤東逝世之后,武漢大學又成為全國教育改革的“排頭兵”,以劉道玉、查全性等知名改革派教育家為代表的群體,再現了民國時期國立武漢大學“自強弘毅”的精神風貌。但隨著九十年代以來國內經濟發展的區域性不平衡,相比較沿海地區的一些老大學如復旦大學、浙江大學、廈門大學與中山大學等等,武漢大學確實也沒有像其他高校那樣熱衷于“外抓宣傳”了,這無疑造成了國內新聞界、校史研究界對于武大校史研究乃至武漢大學整體的疏忽,但這并無法遮蔽百年珞珈在普羅大眾中的文化影響,君不見,在軍先生的這本巨著,便是一個大證據。
我寄望于這本書的另一個方面,就是希望國內歷史尤其是教育史的學界同仁可以多多地關注武漢大學的校史,這是中國近現代教育史尤其是教育史里的一座文明富礦。前些年,我曾對《武漢大學文哲季刊》做過相關研究探索,當時我就發現,之于《暨南學報》、《燕京學報》而言,當下學界對于《武漢大學文哲季刊》的研究,是很不足的。筆者相信,隨著這部《苦難與輝煌》的出版,國內學界必然會對武漢大學的昨天、今天與明天有著更加深刻的了解、把握與期待。
《苦難與輝煌》能在海峽對岸付梓出版,這誠然可喜可賀!但作為年輕一代“武大郎”的我們,并不能妄自菲薄地認為武大校史真的成為了“顯學”。正如前文所述,我們必須清楚地認識到目前海內外學界對于武大校史的研究,還需要我們這一批年輕學人的進一步努力與挖掘。具體來講,就是應該將對武大的關注,融入到自己所屬學科里去,積極地進行跨學科、跨專業的研究——譬如武大新文學作家群、中國法學與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武大學派”、“癸未學制”與自強學堂關系考等領域的研究,還有待我們去填補空白,這些研究不但對于武大校史有著重要的意義,之于相關學科的發展,也有始料不及的學術價值。
譬如,在《苦難與輝煌》中,作者敏銳地發現了武漢大學與中國社會現代化歷程的重要關系,將“中國之進步在武漢大學”為單列一章標題,這可見作者立足點之高,在“人文著述與科學發現”中,又將當時中國人文、科學所取得的重要成果與武漢大學當時的科研力量相聯系,如朱光潛、袁昌英的文學研究、梁百先在《Nature》雜志上發表的高水平物理學論文、楊端六的專著《貨幣與銀行》等等。這些成果顯然不但屬于武漢大學,更屬于中國學術界與全民抗日那個偉大的時代。并且,作者高屋建瓴地通過統計總結,認為這批“學術著作的質量都很高”、“學術科研中有很高的外語含金量”,這樣來自于實證分析、回歸到歷史背景的結論,無疑是讓人信服的。
當然,《苦難與輝煌》在研究方法上所采取的“日常生活史”研究范式,亦值得贊嘆。在書中,作者并未單純地強調大師、大學問、大建筑、大時代,而是從男生宿舍、學生日常消費,乃至飲食、日記、對話等細枝末節入手,重現歷史的真實。這是目前史學界(尤其是東亞史學界)較為通行的研究方法,當然也是最考驗研究者治學功夫的,一部非歷史學專業人士所完成的著作,能夠有這樣前瞻性的研究視野,實在是令人欽佩。
因此筆者堅信,對于任何一所大學的校史研究,不但要將研究對象、研究結論融入到格局背景、歷史與人文的大時代里去,更又要真實、翔實、踏實地反映歷史的細節甚至重現歷史的真實場景,否則就容易脫離史實、漠視實際甚至空話連篇。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曾對年輕的歷史學家們說過,“一個合格的歷史學家,他不但要探索時代的觀念,更要知曉每個人的想法”。我們看到,《苦難與輝煌》憑借其知人論世的精彩筆觸,基本上完成了這一較有難度的史學研究之基礎要求。
眾所周知,抗戰八年中的大學西遷,武漢大學非但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亦在這篳路藍縷、薪火相傳之中綿延著學問的接力。在軍先生將書名命名為“苦難與輝煌”,其實也正是不自覺地從“大背景”與“細節”這兩方面考慮的,毫無疑問,戰火中求知、求生的細節必然充滿了艱辛與苦難,但若從大的背景格局、歷史時代來看,這一切又何嘗不是崇高輝煌的呢?
(張在軍:《苦難與輝煌》,臺灣秀威資訊出版公司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