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品》是南北朝時期梁人鐘嶸撰寫的一部古典文學批評著作,對從漢代到齊梁時期的一百多位詩人分為上中下等,并認為其詩作源出某人某體。作為一家之言,肯定難免主觀牽強,但總體上的評價還是準確的,對后人頗有蓋棺定論的深遠影響。
鐘嶸對前人基本都抱著肯定的態度,從學術角度多做贊美之詞,總體語句比較冷靜客觀,少見言過其實的溢美之辭,連備受后世文人追捧羨往的陶淵明也是寥寥數語,惜字如金,可見陶公當時遠非如今聲名大噪。但也有例外,他獨對魏陳思王評價極高,讀來很有意味,其中恐怕不只是學術上的贊美歌頌了。原文如下:
其源出于國風。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嗟夫!陳思王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輝以自燭。故孔氏之門用詩,則公軒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于廊廡之間矣。
縱觀《詩品》全書,獲此極高贊譽的僅此一人。這個陳思王就是曹操的三兒子曹植,民間對他記憶深刻大多因為那首膾炙人口、凄怨哀婉的《七步詩》吧。此詩的署名權是否應為曹植所有,一直存有爭議,可另當別論。但曹植確以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名揚當世。然而,《詩品》把曹植置于詩壇領袖、文海舵手等不可或缺的地位,卻難掩溢美之嫌。周、孔,封建社會國之根本;龍鳳,鳥獸至尊;琴笙,國樂統帥;黼黻,禮服上的刺繡花紋,也是女工針線活的最高標準。公軒是指劉楨,《詩品》對他也有評價:“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真骨凌霜,高風跨俗……自陳思已下,楨稱獨步。”景陽、潘、陸分別是張協、潘岳和陸機。《詩品》對他們分別作了點評,張協“文體華凈,少病累,又巧構形似之言。風流調達,實曠代之高手”。對陸機與潘岳則稱“陸才如海,潘才如江”。這幾位在當時也算得上是著名作家與知名文人,但在曹植面前,只有“抱篇章而景慕,映余輝以自燭”的份兒。他們與曹植是登堂入室的差距,猶如一場馬拉松比賽,曹植跑完全程在室內氣定神閑地喝了半天茶,劉楨才剛來到臺階,至于張協、潘岳、陸機等人僅僅是到了大門走廊外。高下區別,差距明顯,孰優孰劣,一目了然。讀到此處,我頓感后脊一片冷汗浸漫,不由由衷佩服起了古人,如此肉麻夸張地贊捧一個人,實屬罕見!
常聽到用“才高八斗”來夸一個人,其實,此詞也是用來夸曹植的。說這話的人,是很有才華也很狂妄的南朝詩人謝靈運。謝曾夸張地說:天下文才,一共十斗,曹植占去八斗,自己占去一斗,余下一斗,天下文人共分。口氣的確很狂,狂得毫不掩飾,狂得目中無人,卻狂得有點可愛,有些氣魄。與其說是夸曹植,不如說是自夸。《詩品》對謝靈運的評價是“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如此看來,他應有自夸的資本。
無論是鐘嶸,還是謝靈運,都對曹植給予了極高評價,是不是客觀,準確與否,是另外一回事。二人為何不約而同地對曹植推崇備至,果真是曹植文采出眾,獨占鰲頭?也不盡然。遍覽曹植存世文章,平心而論,我并沒看到“粲溢今古,卓爾不群”。不比別人,比起自家老子曹操,他明顯豪邁不足,略顯小氣;比起老兄曹丕,則缺乏深沉,稍嫌輕狂。很不解,曹植憑何獲此嘉譽?其中恐怕少不了文人心理、書生情結在起作用。
鐘、謝二人生活在南北朝時期,眾所周知,這是一個戰亂頻仍、政權疊換的年代,處于弱勢群體的文人階層時刻會有性命之憂,縱使身居高位、權傾朝野,但在統治者的暴力機器面前,一切都是紙糊泥塑,文人往往顯得過于弱小與無助。此時,夢想能有一位統治者出身文人階層,有一位真正的文人來統馭國家,這成為文人們普遍的一種夢想與寄托,曹植恰恰正是實現這種夢想最合適的人選,事實上,他也就差那么一步就達到那個讓無數文人寄予厚望的輝煌的權力之巔。然而不幸的是,曹植最終輸掉了這場角逐,也釀成了他本人如無數文人一樣的悲劇人生,而導致他葬送錦繡前程的罪魁禍首,正是他自身根深蒂固、也是大多數文人所推崇的放蕩不羈的文人秉性——彼時的文人似乎都以清高不俗、骨頭硬朗而名垂青史,稍后出現的“竹林七賢”更是將這種骨氣發揮到極致。《三國志》對曹植的評價是“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
本來曹操是打算將政權交給“骨氣奇高,詞采華茂”的曹植,可在培養考察接班人的過程中,曹操對曹植的看法發生了根本性改變。我們可以合理想象,由于曹植“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又深受曹操寵愛,不止一次看到曹操對自己這個“預備領袖”的欣賞贊揚,再加上年少氣盛、紈绔富貴,此時的曹植定是鋒芒畢露、妄自尊大,自我感覺非常好,在他眼中,接班掌權只不過是時間問題,甚而連他老子曹操也不十分放在眼里了。曹操與曹植雖說是父子,可帝王間的父子,遠沒有我們想象中的父子親情,名是父子,實則君臣,甚至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權力的金字塔頂僅容一人獨尊。因此,封建帝王的弒父殺子、兄弟相殘也就屢見不鮮、不足為怪了。當曹植恃才傲物、放蕩不羈的文人脾性一再暴露,曹操不能不對他重新考慮、改變看法了。據《三國志》記載,曹操曾針對違反紀律的曹植說過這樣的話:“始者謂子建,兒中最可定大事。”“自臨菑侯植私出,開司馬門至金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
這話明確表達了曹操對曹植改變看法的原因。戎馬一生的曹操視紀律為生命的保證,最忌怕的就是政令不通,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你曹植依仗會寫幾句詩文,不聽軍令,帶頭違紀,這不是拿刀子捅老爺子的心口窩,故意唱反調嗎?將來一旦接班掌權,豈不要巔覆老爺子一手打下的江山?這可是個原則性問題。把政權交給這么一個人,曹操能放心嗎?最后,曹植不僅輸掉了這場巔峰對決,還搭上了一位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的文人楊修,的確令人扼腕嘆息。
按說,曹植身上這種多數文人具有的毛病如果僅存在于一個個體的人身上,倒也無傷大雅,算不上了不得的大問題,但作為一國之儲君來說,就不能算是小毛病小問題了。這些看似不大的毛病,若存在于專權獨斷的君主身上,輕則多走彎路、勞民傷財,重則禍國殃民、生靈涂炭。封建社會中,擁有至高權力帝王的昏庸或英明,直接關系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衰亡與繁盛。
在文人眼里,曹植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他的個性與生活方式恰是文人們普遍存在、極力追求與備受崇尚的。平心而論,歷史上擁有帝王之尊同時又具備華美文采的不乏其人。但說到底,帝王身上的政治能力應該多于文藝才華,對帝王而言,政治是第一要務,文藝是業余愛好。嚴格地說,有文藝才能的帝王不能算是文人,充其量算是文化票友。歷史充分證明,文人與政客無法兼容,文人注定是玩不好政治的。第一要務與業余愛好之間不能搞平衡,孰重孰輕,誰主誰次,一定要明確區分,準確把握。吟詩作畫、飲酒行樂、放浪形骸仿佛一直是文人們的時尚標志,但對于一個封建帝王來說絕對屬于不務正業。杰出文人不等于優秀皇帝,李煜和趙佶就是極有說服力的例證。看一看中國歷史上的二三百位皇帝,留有詩詞文集的數不出十人。不是給文人潑冷水,文人確實端不好政治這個飯碗。北宋算得上是文人從政較多的一個朝代,文化繁盛,可軍事孱弱,最終讓金人的鐵騎追攆到“臨安”一隅。統治江山更多依靠的是權術與武力,而這恰恰正是文人們普遍缺失的。在選擇接班人的問題上,曹操還是表現出了應有的慎重和明智,盡管后來歷史證明他的選擇并不那么正確和優秀,但曹植確實是一個不能讓人放心的帝王人選。
至于鐘嶸、謝靈運對曹植不遺余力地吹捧,是完全正常也理所當然,因為他們都是文人,曹植是他們的寄托與希望——自己沒指望做皇帝,只能寄望于心理距離較近處于同一階層的曹植式的人物身上,縱使皇帝夢破滅后,至少也要把他的文章高置于至高無上的“文壇皇帝”位置。從這里也看出中國文人一以貫之的依附性和唯上情結的精神寄托,自己能否有所作為、施展才能,寄托于上層統治者是否英明勤政、重視文化。如今,人們對曹植的尊崇已遠遠不如鐘、謝等封建文人濃厚,這是一種心態的轉變,更是一種社會的進步。
對曹植的評價,鐘嶸已沖出理智范疇,脫離了學術探討,拋棄了客觀公正,純粹是個人情感的無節制流露。退一步想,或許做了皇帝的曹植全非鐘、謝等人所寄托與希望的那副模樣,古今中外這樣的例證也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