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慶道光時期政治危機研究》這本書,是在我的博士論文的基礎上修改而成的。我為這本書付出了許多心血,盡管這本書還有這樣那樣的不足和錯誤。
我選定清嘉慶道光時期的政治危機作為研究題目后,開始刻苦學習和思考,慢慢發現這個題目很難做。但還是漸漸進入主題,先后發表了《論清嘉道時期的社會危機》、《論清嘉道時期的人才危機》、《論清嘉道時期的吏治危機》、《論清嘉道時期的制度性腐敗》、《論清嘉道時期的道德危機》等文章。這幾篇文章后來都被納入到我的博士論文中,也成為我這本書的主要內容。
關于“政治危機”,我翻閱了不少政治學理論著作,對于政治危機沒有一致的看法。根據對清嘉慶道光時期史料的研究,我得出了三個結論:一個是清嘉慶道光時期,最高統治者皇帝以及官僚集團,駕馭和統治國家的能力已經不行了,顯得力不從心,且無法自我更新而自救。另一個看法是,廣大底層民眾的生活十分艱窘,在饑寒交迫的死亡線上掙扎,且反抗激烈,動搖著清王朝的統治基礎。三是到道光后期西方列強入侵中國,威脅著清王朝的主權完整和領土完整。這種內憂外患使清王朝陷入了統治危機。
于是,我根據自己掌握的一點政治學知識,對政治危機作了一個界定:政治危機指的是一個國家政權的統治危機,其基本內涵是:第一,政治系統運行出現障礙或功能出現蛻化;第二,政治秩序受到破壞,社會處于一種不穩定、不協調狀態;第三,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遭到挑戰,受到外來侵犯,或是因為內部沖突導致分裂。
本書就是圍繞這個中心主題來展開的。
本書研究清嘉道政治危機,時間可以從嘉慶皇帝1796年即位開始,也可以從嘉慶皇帝1800年親政開始。1796年,乾隆皇帝把皇位讓給兒子,自己當太上皇,但一切大權還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交位不交權。嘉慶皇帝真正親政是從父親乾隆皇帝死后,即1800年開始。而道光皇帝是1850年去世的。這樣一來,如果從嘉慶皇帝即位開始,則嘉慶道光兩朝的時間是五十四年,如果從嘉慶皇帝親政開始,則嘉慶道光兩朝的時間正好為五十年,半個世紀。五十年或者五十四年都是可以的,只是算法不一樣而已,不影響本書的論述。
清嘉慶道光兩朝這五十年或者五十四年中,有很多巧合。比如說,發生在這兩個王朝的開始和結尾的兩件大事很有意思。開始時是五省白蓮教暴動,嘉慶皇帝花了九年時間,才把暴動鎮壓下去,這大傷了清王朝的元氣。而道光朝結束時,卻是震驚中外的太平天國運動開始,這幾乎使清王朝滅亡。清代兩次最大的農民暴動,分別發生在清嘉慶道光朝的開始和結尾。還有一個巧合是,嘉慶皇帝親政,立即鏟除勢傾朝野的大貪官和珅;而道光皇帝剛一死,咸豐皇帝就將結黨營私的權臣穆彰阿革職。這些巧合有什么意義嗎?
我覺得是有意義的,說明清王朝此時已經從所謂的康乾盛世(我一向不贊同有什么“康乾盛世”的說法)向嘉道衰世轉變,也說明皇權專制制度有著嚴重的制度性缺陷。
在寫這本書時,我思考了許多問題,歷史的問題,現實的問題;看了許多的書,中國的,世界的。我想通過思考和大量的閱讀,啟發思維。其中有幾本書對我的思維有很大啟發,對我寫作本書大有益處。
首先是我的導師馮爾康先生的書。馮先生治學嚴謹,學識淵博,且耐得住寂寞,幾十年如一日,學品和人品都令我崇敬。他是著名的清史專家,又是中國社會史研究的開創者。不管是他的觀點,還是他的清代史料研究成果,都給我極大的啟發。如他的《顧真齋文叢》、《清代史料學》和《清代人物傳記史料研究》,為我的研究提供了學術觀點和大量的史料線索。
其次是南開大學劉澤華教授的著作,特別是他的三大卷巨著《中國政治思想史集》,這是劉先生的嘔心瀝血之作,也是精品之作。可以說,我完全贊同劉先生對中國政治思想史的觀點和看法。二十六年前,作為一個學生,我就對劉先生的思想和人品深懷敬意。二十六年以后,我的人生經驗和人生閱歷大為豐富,視野也大為開闊,對中國社會和中國政治以及對世界的了解都大有長進。我更敬重劉先生,包括他的思想和他的人品。
三是徐大同先生任總主編的五卷本《西方政治思想史》。我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反復閱讀過徐大同先生的《西方政治思想史》簡本,受益良多。現在對這套五卷本詳細拜讀,使我對西方政治思想史有了比較全面的把握。
四是《中西500年比較》。此書由毛磊、石光榮、郝俠君主編。我采納了其中的一些觀點。這本書把中西歷史進行了比較,視野開闊,觀點獨到,對比嚴謹。從世界的格局中來看中國,使我們看到了中國落后的來龍去脈。
五是《全球通史》。這本歷史著作是美國著名歷史學家斯塔夫里·阿諾斯先生寫的。這本史書有著強烈的現代意識,從全球史觀出發寫世界歷史,讓我得以思接千載、視通萬里。
六是黃仁宇先生的歷史著作。黃先生的《萬歷十五年》早已是歷史名著。他的大歷史觀對我有很大的啟發,他分析歷史問題的視角是國際視野的,是大歷史觀的。
七是費正清先生的史學著作。《劍橋中國晚清史》,起點定在1800年,這與我的觀點不謀而合。說不謀而合,是因為我在寫作《清嘉慶道光時期政治危機研究》一書之前,并未看這本書,是在寫作的過程中,才看到這本書的。還有他的《偉大的中國革命》也是以1800年為起點的,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
我試圖學習這些大學者的治學風格,也試圖用歷史的眼光和全球視野來解讀清嘉慶道光時期這五十年的政治危機。
還要說明的是,很慶幸我在黨政部門工作了近三十年,對中國的政治現狀比較了解。從現實出發,去研究歷史,會使我對歷史有現實感。從歷史出發,去研究現實,會使我對現實有歷史感。歷史與現實分不開,現實與歷史也分不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覺得,沒有現實感的歷史書,其價值會打折扣;沒有歷史感的歷史書,其價值也會打折扣。
因此,如果讀者能耐心讀我的這本書,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在這本書中,有著強烈的現實感,有著強烈的憂患意識,飽含感情。有些人可能對此不感興趣,甚至有人認為這是治史之大忌。這也是對的,如果搞得不好,這樣的擔心不是多余的。但我還是這樣做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司馬遷就是我們的榜樣,他寫《史記》,是為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且筆端飽含感情。我所敬佩的杰出的歷史學家都會傾注個人感情,有著強烈的憂患意識和現實感,古今中外都是這樣。他們都是我學習的榜樣。
清朝是中國君主專制統治的最后一個王朝。在這個王朝統治時期,中國經歷了由古代社會向近代社會的歷史轉折,經歷了由一個獨立的封建國家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歷史轉折,同時,從世界歷史的大局看,也經歷了由中世紀到近代社會的歷史轉折。而清嘉道時期上承所謂康乾盛世,下接喪權辱國的中國近代百年歷史,正好處在由盛入衰的轉折點。嘉慶、道光及其官僚集團,對當時世界形勢的認識,對國內政局的掌控,對國家和社會發展與走向的把握,并由此而制定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軍事、外交、民族等諸多方面的政策,以及這些政策實施的效果,無不成為影響清王朝的命運的重要因素。研究這段時期的歷史,有助于我們更加清楚地明了中國近代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落后挨打局面的根源,有助于我們吸取清王朝因各種制度的嚴重缺陷以及因循守舊思想和昧于世界大勢而最終走向衰敗、走向滅亡的教訓。
一切歷史都不是孤立地存在的,都有其來龍去脈,有它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趨勢。寫作此書時,我試圖把清嘉道時期的政治危機放在廣闊的時空上去考察,也即放在整個清代來分析,放在整個中國幾千年封建君主專制的大系統中去分析。不止如此,我還認為須把此段歷史放在此時的世界的格局中,特別是西方世界的格局中來分析,由此希望得到比較客觀的歷史結論。
還有兩點我須作點說明。
第一,我認為清嘉慶、道光時期已出現了全面的政治危機,而且認為清嘉慶、道光時期之所以出現全面的政治危機,與中國幾千年皇權專制制度有密切的關系,與清最高統治者的治國思想的落后、治國方略的陳舊有密切關系,與閉關鎖國、傲慢無知、完全昧于世界大勢和世界潮流有密切關系。我試圖從深層次上剖析此時政治危機之所以全面發生的原因,從更廣闊的時空上來分析掌握此時政治危機的深層根源。
第二,我認為清嘉道時期的政治危機,與以往中國歷史上的治亂興衰的周期循環有相同之處,更有不同之處。此時的政治危機是一種中國王朝末世的政治危機,同時也是一種中國幾千年來皇權專制的制度性危機,也是中國歷史從古代到近代、開始步入世界歷史大局的轉型期的政治危機。
我在研究時遵循如下理念:
一是本書把清嘉慶、道光兩朝共五十四年作為一個整體來進行考察和分析,并不把1840年以前納入中國古代史、1840年以后作為中國近代史來研究。這種整體研究,我想將有利于準確把握這段歷史。
二是本書在分析政治危機的根源上,試圖從深層次根源如制度根源、文化根源以及治國理念、治國方略等宏觀層面進行剖析,希望得出較為客觀的歷史結論。
三是本書試圖從歷史學、政治學的角度剖析清嘉慶、道光時期的政治危機,我想,這樣就有可能從學理上更好地把握這段歷史。
這些嘗試是否成功,不得而知,可能事與愿違,是失敗的嘗試。這些就只能交給讀者去評判了,如果還有讀者的話。
史學界幾乎一致認為,治史是為現實提供借鑒,也就是以史為鑒。但我一向對以史為鑒的樂觀態度感到不樂觀。很多國人是健忘的,魯迅先生對此早有洞見。
中國皇權專制主義歷史的悲劇不斷重演,而且是惡性循環,越往后越壞,而不是越好。我之所以治史,就是要揭示這個真相。
范仲淹寫過兩篇文章,一篇是《岳陽樓記》,一篇是《靈烏賦》,把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兩個優良品質總結了出來:一個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一個是預卜社會兇吉,發出吶喊,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我想,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和憂樂情懷是值得永遠崇敬和發揚光大的。
正因為有這種認識,我就下定決心把這本《清嘉慶道光時期政治危機研究》寫出來,并由岳麓書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