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二題

語言的心理暗示

人們常說，語言是思維的工具。由于人們在習(xí)慣了使用某種工具時，往往會逐漸產(chǎn)生對這種工具的依賴，因此，當語言作為我們表達思想的工具時，久而久之，我們的思想也不知不覺地依賴于某些習(xí)慣性話語了；而一旦這些習(xí)慣性的話語在人們的心底潛伏下來，無疑就會對人的思想乃至行為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筆者姑且將這種現(xiàn)象定義為“語言的心理暗示”——這種“心理暗示”當然有著真假、善惡、美丑之分，但其負面的效應(yīng)似乎更值得我們注意。

比如，俗語常說“無商不奸”，認為商人沒有不奸詐的；或者說“無奸不商”，即不奸詐就不能作商人。這一俗語的產(chǎn)生自然有它的背景與土壤，一是中國的傳統(tǒng)社會乃是一個重農(nóng)輕商的社會，歷代所頒布的相關(guān)政策法令往往也是重農(nóng)抑商；二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宣揚的是“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在那些所謂的君子眼里，經(jīng)商者無不是些唯利是圖的小人。這樣對商人和商業(yè)的歧視就在所難免，以“奸”來界定“商”也就理所當然了。然而，“利”又有什么不好呢？普天之下又有誰不需要“利”呢？再說了，“利”與“義”矛盾嗎？水火不容嗎？“圖利”就必然要“奸”嗎？等等，這些問題恐怕就沒有多少人去認真思考了，以致千百年來，國人即使內(nèi)心對某些富商有所羨慕，也決不會加以褒揚，用今天的時髦話語來說，簡直就是“羨慕嫉妒恨”了，甚而以“無商不奸”和“無奸不商”來表達自己的那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理。

隨著這一俗語所形成的心理積淀，還衍生出另一個俗語，曰“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也就是說，要想致富就得想方設(shè)法獲得“外財”，僅靠本份正業(yè)是賺不了大錢的。如此一來，待到改革開放，商品經(jīng)濟取得了合法地位之后，人們逐漸不再歧視經(jīng)商和經(jīng)商之人了，許多人還紛紛“下海”嘗試一番。可一旦他們步入商海，并且急欲撈到“第一桶金”時，“無商不奸”和“無奸不商”這一組俗語立馬給了他們以心理暗示，成為他們經(jīng)商賺錢的指南。在許多人的潛意識里，“奸”簡直就成了“商”的必要條件。無論是經(jīng)商之人還是局外之人，似乎都覺得“在商言商”嘛，投機倒把、狡詐欺騙都屬正常，至于誠信之類的道德準則在商場上是行不通的。“商場如戰(zhàn)場”嘛，《孫子兵法》、《厚黑學(xué)》等紛紛被應(yīng)用到“市場經(jīng)濟”中來了！“宰熟”一詞就是從那時候興起的，而且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人家做生意嘛，不宰你宰誰？于是，從第一批下海經(jīng)商的“個體戶”開始，以次充好、倒賣水貨、偷稅漏稅幾乎成了順理成章的事兒，能鉆諸如“雙軌制”之類政策的空子，那才叫有本事。最后，直至假冒偽劣泛濫，貪污受賄公行，既扭曲了中國的市場經(jīng)濟，又荼毒了廣大民眾的心靈。筆者有位已故的老友，極有才華與能力，但他平日最熱衷的話題卻是“錢”，而且一言及生意經(jīng)，往往就想到如何弄虛作假上去，比如拿個回扣啦、開個虛假發(fā)票啦，似乎不這樣就賺不到錢。其實就他的品質(zhì)而言，未必會去這么做，實際上臨終他也沒賺到多少錢，反倒將自己的才智虛擲專業(yè)荒廢。這不正說明了“無商不奸”抑或“無奸不商”是如何給他以“心理暗示”的嗎？

與“無商不奸”和“無奸不商”相匹配的話是“為富不仁”，這一俗語也流傳千百年了。說起來挺有意思的，中國的許許多多的俗語、諺語、成語乃至某些口號，人們往往是只管用卻很少思索它是否正確，是否合乎事實，是否合乎邏輯。比如“商”與“奸”之間難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嗎？“富”與“不仁”又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呢？莫非是因為在中國的歷史上“奸商”委實不少，“富人”做的壞事太多，才造成如此不良的評價？不過，既然有了如此“定論”，那么“為富”者“不仁”也就理所當然了。于是乎，當下“先富起來”的人，炫富擺闊已成平常，奢侈淫靡亦不鮮見，而以慈善為懷的卻成了鳳毛麟角。中國的經(jīng)濟飛快發(fā)展，中國的富人日益增多，躋身世界富豪榜的也不在少數(shù)，可中國的慈善事業(yè)怎么就舉步維艱，還不時地爆出諸如“詐捐”“騙捐”以及慈善機構(gòu)肆意揮霍善款的丑聞呢？除了制度的文化的原因之外，竊以為“為富不仁”怕是起了一定的“心理暗示”作用。這一心理暗示不僅對富人，廣大民眾怕也難以置之度外。當下“仇富”心理已在社會上逐漸鋪開，似乎是一個證明。前些年，筆者對“仇富”一說還頗不以為然，認為社會并不存在所謂的“仇富”現(xiàn)象；若說有，那“仇”的也是以非法手段攫取的“富”。但從近年發(fā)生的一些事件來看，為什么每當“富人”與“窮人”發(fā)生糾葛時，輿論往往在還未弄清真相時便不問是非一哄而上地譴責“富人”呢？這不能不說是“為富不仁”給我們的心理暗示在起作用吧？

上面僅僅是舉了那么兩個小小的例子。實際上在我們的生活中，這種因長期習(xí)用的語言而形成的思維定勢實在太多了，數(shù)不勝數(shù)。它往往會干擾我們的理性，使我們放棄或者忽視了獨立思考；更重要的是，那些有害的心理暗示還會令我們的思想和行為陷入誤區(qū)。

“誹謗”的詞義演變

“誹謗”一詞，《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為“無中生有，說人壞話，毀人名譽”，應(yīng)該說是一個十足的貶義詞。何止貶義，有時竟能構(gòu)成犯罪，所謂“誹謗罪”是也。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以“誹謗罪”起訴他人的屢見不鮮，而且勝訴者的幾率頗大。

其實，“誹謗”這兩個字在古代并非貶義。許慎的《說文解字》中，對“誹”的解釋是“謗”，對“謗”的解釋為“毀”，那么什么是“毀”呢？《說文》又將“毀”解釋作“缺”。這個“缺”字雖說算不上是贊美，但也很難說是貶損，關(guān)鍵在于這一“缺”是否“無中生有”。但無論有無，“誹”與“謗”都從“言”，均不過是“說話”，或曰“言論”而已，是不能輕易定罪的。我們都很熟悉《鄒忌諷齊王納諫》的故事，文中的“諷諫”“謗議”乃至“刺”，都無貶義，而是指給君王“提意見”，在鄒忌的諷諫之下，齊威王還主動以獎賞的辦法來廣泛征求意見。傳說中的所謂“誹謗木”，正說明了古代君王對來自下面的批評的態(tài)度，盡管“誹謗木”也許只是做做樣子，即便是做樣子，可也不曾公開將“誹謗”定罪呀！

然而到了現(xiàn)代，“誹謗”便成了“說別人壞話”，甚至“惡意攻擊別人”。不過，對于國人來講，“說別人壞話”似乎是件司空見慣的事情。俗語說，“誰人背后不說人？”又曰，“誰人背后不被說？”可見，背后議論他人的現(xiàn)象頗為普遍。這實在不是一種好習(xí)慣，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惡習(xí)。但是否構(gòu)成一種“罪”，即“誹謗罪”呢，尤其是當某些人，將這些“壞話”公布于眾時，恐怕就不能一概而論了。近三十年來，人們開始意識到維護自己的名譽、尊嚴和權(quán)利，并對他人“無中生有”的“惡意攻擊”訴諸法律，這實在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但“惡意”的判斷卻并非那么簡單，是否“無中生有”也需要確鑿的證據(jù)。更重要的是，這些年來發(fā)生的一些對所謂“誹謗罪”的起訴，大多是官員和名流提出的。平民百姓指責他人“誹謗”自己的，頗為鮮見。“誹謗”嘛，乃“毀人名譽”也，普通民眾無“名”無“譽”，平時被上司指著鼻子訓(xùn)斥、辱罵，都未必敢還嘴，哪里還敢說對方“誹謗”呢？當然，如果某些“壞話”確屬“無中生有”，某些“攻擊”確屬“惡意”，那么指責對方是“誹謗”倒也說得過去；但如果并非“無中生有”，而完全是一種如實的披露和正當?shù)呐u呢？也以“誹謗”為由將言者起訴甚至拘捕，恐怕就不是一般的錯誤的而是公然違憲了。官員乃“人民公仆”，理應(yīng)接受廣大民眾的監(jiān)督，名流也多為公眾人物，為廣大民眾所挑剔，也是理所當然的。

“誹謗”在古代原本為褒義，它的反義詞是“諂諛”，而對于當今的某些人來講，他們喜歡的的確是“諂諛”而非“誹謗”，于是近年來“誹謗罪”的“案件”便屢見報端。以“誹謗罪”起訴和拘捕言者，打壓言論自由和信息傳播的，已經(jīng)由市級、縣級官員發(fā)展到鄉(xiāng)鎮(zhèn)級官員了。比如，前幾年發(fā)生在山東曹縣的所謂“誹謗案”，網(wǎng)民段磊在網(wǎng)上舉報當?shù)氐囊晃绘?zhèn)黨委書記，結(jié)果卻被縣檢察機關(guān)以誹謗罪提出公訴，并于7月17日在當?shù)胤ㄔ阂苑枪_形式開庭（見《新京報》2009年7月18日）。一個區(qū)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官員都不能批評，日后是否所有公務(wù)員都不可批評不許指責了？社會的權(quán)力意志越來越強硬，照此下去，廣大民眾還有監(jiān)督的權(quán)利和言論的空間么？這所謂的“誹謗罪”是否也定得太寬泛太隨意，簡直寬泛到?jīng)]有邊際、隨意到為所欲為了？

傳說中的古代誹謗木，作為中華文化符號的載體，它所昭示的，乃是中華民族虛懷若谷、從諫如流的高尚品格與博大胸懷，它的現(xiàn)代流變，乃是中國公民理應(yīng)擁有的表達權(quán)和言論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