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真的欲望隨著年歲的增長而越濃,因此關心紀實作品的興趣甚于虛構作品的閱讀。奧萊斯特·平托的這本剛出爐的中譯本《我的反間諜生涯》,是他親身經歷的實錄。我相信它的真實性。我之所以從書評版編輯桌上重疊如山的書堆里一下子把它找出來,則是由于“間諜”兩字。間諜、反間諜,總是迎合我娛樂的心理需求。在卡夫卡、海明威、加繆、格拉斯、赫拉巴爾、伊爾瑪引起我沉重的哲理思考之余,需要輕松娛樂一下。而這娛樂又是真情實事的記錄所提供的。早年蘇聯間諜電影《偵察員的功勛》主人公費道托夫的原型破例接受采訪時提供的實例,遠遠比虛構的驚險百倍(如果如實照搬將不為人所信)。這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真實勝于虛構。而平托的反間諜生涯不是虛構的。
此外吸引人的,除了間諜反間諜故事蘊含的神秘驚險刺激的因素,英雄行為的感染力亦有機地附吸于此。人是向往英雄的。盡管英雄主義早已謝幕,但英雄情結依然深藏我輩心底。間諜反間諜敘事不可避免地催生出英雄——不是平凡的而是非凡的英雄。
譯成漢文三十五萬字的《我的反間諜生涯》是一部翻開了就放不下手的書。作者奧萊斯特·平托上校(后為少將),代號弗蘭克·杰克遜,荷蘭人,十九歲進巴黎大學讀語言學,隨后成為法國間諜。1914年一戰爆發,被派往德國搞諜報。二戰中先后在英國、自由荷蘭政府及盟軍統帥部反間諜部門工作。在三十多年的反間諜生涯里,抓獲各類間諜不計其數,被稱為“納粹間諜的克星”。歐洲盟軍最高統帥艾森豪威爾將軍稱他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反間諜權威”。
跟納粹蓋世太保、日本特高科或憲兵隊、蘇聯克格勃、中國國民黨軍統不同,平托上校反對用刑、變相體罰與精神折磨,而采取智斗、心理分析、科學推理來破案(英國法律不承認刑訊所得口供的真實性),嫌疑人在平托上校的火眼金睛下,外衣一層層脫去,真實身份無不一一暴露。本書記錄的各個案例如筍剝殼似的破案過程,很有些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那位比利時偵探波洛的推理和歐·亨利小說的結構,從開始疑團重重茫然一片,經細節提取、條分縷析,最后隨真相大白而高潮突起。
平托說,人們都是從電影、小說中獲得間諜反間諜斗爭的驚心動魄的印象。其實現實工作中驚險的事件是為數不多的。小說電影僅僅是為了吸引人,集中了扣人心弦的時刻,略去了冗長的審訊、乏味的調查和煩瑣的取證。
在長期豐富的實踐中,平托總結出了反間諜人員至少應該具備的十項基本條件,其中七項是天生的:一,驚人的記憶力;二,巨大的耐心和洞察力;三,語言方面的才能;四,精通實用心理學;五,勇氣;六,熟悉各國首都和重要城市的情況;七,熟悉國際法;八,應該是真正的演員;九,分析能力;十,對諜報工作中慣用的伎倆有實踐經驗。
平托就憑他的訓練有素,摒棄肉刑,依靠智慧甄別真偽,抓獲敵特。
一名受審者在答問中說了兩個細節:巴塞羅那大陸旅館晚上十點鐘已關門;從大陸旅館到英國護照辦理處步行了二十分鐘,平托斷定是謊言。因為,前者,西班牙不是北歐,習慣是中午午睡而夜生活過得很遲,絕不會晚上十點就關門;后者,兩地之間步行只需五分鐘,不可能走二十分鐘。受審者因這兩個細小失誤暴露了自己的間諜身份,
平托善于從細微處著手。一個謹慎的間諜卻因為自己的過份仔細喪了性命:他在舊錢包里攜帶了三樣完全可以在英國任何藥房隨時買到的小東西:一小包粉狀物、一小捆桔棍(女人常用來修指甲的)、一團棉花球。他把它們放在一起,等于告訴反間諜人員這是密寫工具呀!兩名德國間諜因各自攜帶的鈔票是互相連號的而迅即暴露。一個名叫迪克特拉的荷蘭金發美艷女郎自稱抵抗運動的聯系人,說自己逃離蓋世太保前往里斯本步行了一千公里。她的答問一直符合情理。可平托上校命令她脫掉鞋子,摸了摸她的腳底,嚴厲地說:“你的腳不像是在六個星期里走了一千公里、鞋底差不多磨得像紙那么薄的人的腳,相反,卻細嫩得像嬰兒的腳。你不是步行,而是坐在德國汽車里,舒舒服服到里斯本的吧?”驚呆的迪克特拉只好坦白自己是為納粹效勞的。
同樣,平托上校也是以對蛛絲馬跡的嚴密注意考核自己的間諜同行。對一批即將離開英國的間諜,平托說自己除了肉刑之外,運用了蓋世太保慣用的一切手段。他走到三名偽裝成比利時商人的間諜面前,把手伸進其中一人的西裝背心里,拉出他的領帶,反過來一看:倫敦,西一區,牛津街,舍爾弗雷捷斯大百貨公司。“把他們帶回去!”平托對陪來的教官說,他顯得頗為尷尬,“如此,無需再提別的問題了!”
六天后,平托又奉命去考核一名去比利時的青年,他將要跳傘著陸。這次,沒有發現足以暴露身份的東西。但這位青年回答提問時出了問題。他說如果被蓋世太保抓獲,講述自己來歷時將說自己做過八個月的花匠,具體工作是翻地。平托要他伸出手來。他的手指細嫩,沒有老繭,也不粗糙,指甲光滑,沒有一絲裂紋。翻了八個月的地,誰還能長著一雙坐辦公室的人那樣的手吶!又問他種不種立金花,回答竟是:“嗯,對,種立金花。”平托說:“啊!在地中海沿岸種立金花?我的年輕人,回到教官那里去,告訴他們,這是在浪費我的時間,也是在拿你的生命去做無謂的冒險。”
另一個撲朔迷離的案例揭出真相,也是靠著眼于幾個細節:一,一封匿名信上,句號的圓點外面又加了個圓圈。這個習慣是印刷圈內特有的,是為了不跟逗號混淆,區別得清楚一些。這正好與當事人聯系了起來。二,當事人在被蓋世太保逮捕前,特地上樓跟妻子告別。這說明他的被捕是故意安排來迷惑抵抗運動的。因為蓋世太保沒有事先通知被捕者的習慣,后者不可能提前知曉。三,手上的傷痕根本不像當事人自稱是被納粹用香煙火燙的,證明他進集中營是假的。四,當事人說,從集中營出逃時隨身攜帶的大量荷蘭紙幣,是從炸毀的德國軍車上順手拿的,這又是一大謊言:因為沒有任何德國軍隊駐在荷蘭。用荷蘭幣給德國士兵發餉實在不可思議。那些錢其實是納粹給這個叛國者出賣祖國的報酬。
至于某些案子的破解,則是半靠了運氣。比如——
1940年9月,平托上校從密電得知,為配合德國“海獅行動”,四名納粹間諜將于某日幾點幾分登陸英國南部海岸某地。平托派了十二名保安部隊士兵,便衣埋伏于敵人必經之羊腸小道,準備活捉之。在漆黑的午夜,平托偶然發現十二個士兵加上帶隊的上尉,正好十三人。按照迷信,這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平托心頭咯噔一下。
負責搜捕的士兵們一小時一小時地沉默等待,終于順利抓獲了三個間諜,但第四個始終不見!密電上說的四名間諜不會錯。根據被捕者的交代也說有四個人。這沒見了的間諜名叫凡·德·克彭。那么此人哪去啦?萬一漏網,后果嚴重。反間諜人員在海灘四處搜查,天已大亮,一無所獲。
平托上校命令搜捕的士兵們排列成一行立正。他從排頭看到排尾又從排尾看到排頭,突然高聲笑起來,對帶隊的上尉說:這家伙好狡猾!他和上尉一起走近行列,在每個士兵面前都停下來端詳一下,一個,兩個……十二個,十……平托停下來,把手放到最后一個人的肩上:“你好,凡·德·克彭。”這個人是第十三個人。
真相大白。這個間諜利用黑夜中的混亂,插到了搜捕士兵當中,如果停止搜查,他會留在后面,等汽車一離開,就會找個地方隱藏起來。平臺感慨說:“要不是士兵人數正好是十二人,要不是出于迷信我記住了‘十三’這個不祥的數字,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黑夜中走近隊伍去默默地清點人數的。一個人的生命就懸在這一根細線上。”
嚴峻、老辣、冷靜的平托上校一貫主張在辦案中依據事實,遵循客觀規律,不受自己好惡情感的干擾。但是對“金剛”一案,最終他無法抑制對那個窮兇極惡、給祖國和抵抗運動造成巨大損失的叛國者克里斯琴·林德曼斯的憎恨和鄙視。多年前我讀到過關于“金剛”(林德曼斯的綽號)間諜案的報道。這個體型巨大、威猛如金剛似的家伙,被荷蘭乃至比利時人公認為抵抗運動的一名無所畏懼的英雄領袖。可暗地里是個十惡不赦的納粹奸細。每次他帶隊出擊,同志們七死八傷,他卻總能安然脫險(一次五十個人只逃出連他在內的三人)。蒙哥馬利元帥(當時是將軍)領導的那次“阿納姆紅色魔鬼”英雄戰役犧牲了七千抵抗運動戰士,就是由于“金剛”的出賣。這是蒙哥馬利生平遭到的最大的、也是惟一的一次慘敗。平托寫道:“我曾遇到過許多叛徒,但沒有一個像他那樣令人深惡痛絕。”金剛也是由于他的一個反常的細節引起平托上校的注意,著手追尋而水落石出的。什么細節?第一次偶然碰面,平托當眾侮辱了他,他卻唯唯諾諾,完全跟他那巨大強壯又橫蠻的外貌不相吻合。
書中沒有比以下這個記載更使我激動的了。平托說:這是他審理過的最令人迷惑不解、最復雜的案件之一。它既反映了平托上校慎密的分析能力、智慧的審訊技巧,又彰顯了愛國者的勇氣、機智、毅力和功勛,而且深層次地提出了間諜斗爭的藝術和是非界線,迫人深思,給人啟迪。
平托用兩萬多字詳述此事始末,甚為誘人:
1942年初,一條逃亡船離開被納粹占領的荷蘭,在離英國五海里的地方被英國皇家海軍的軍艦發現后拖進了港口。所有的乘客(也是船員)都是荷蘭人。像一切在英國登陸的難民一樣,他們被送往倫敦中心由平托和一位同事創建的專門機構接受甄別。通過逐個審查,證明十四個人都是真正的逃亡者。他們唯一的目的是擺脫德國的奴役,參加現役部隊,同萬惡的侵略者作戰。
他們是如何逃出來的?所有人講的都一樣,計劃出自一名叫波爾霍夫的青年(荷蘭父親和馬來母親的混血兒)。逃跑計劃是周密的:首先弄到一條機帆船,利用職務之便搞到燃料、食品。出發時沒有遇到什么麻煩。波爾霍夫一個個把他們領到船上,而這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乘一輛官方旅游車干的!乘客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登上了船。如此,要么波爾霍夫有過人的膽識,要么就是他根本不用擔心德國人(因為他同保安警察有默契)。如果他同德國人有勾結,那么,他顯然是企圖組織一批真正的荷蘭人逃離納粹魔爪,讓他們證明自己的愛國誠意,然后伺機安插一名叛徒或者間諜到抵抗組織。平托決定悄悄地觀察波爾霍夫的活動。
總的說,從1942年5月到1944年2月先后共有六條船到達英國,波爾霍夫共運送了八十七名難民。他們講的逃亡經過也一模一樣。這些優秀的愛國者都不清楚波爾霍夫同德國人是否真有勾結。
平托思忖,波爾霍夫如果同德國人有密謀,那么他為什么花費漫長的兩年時間組織一批又一批愛國者出逃,而沒有塞進一名間諜或奸細呢?兩年時間過去了,如果僅僅為了取得同胞信任而不急于在難民中塞進一名特務,那么,恐怕這個陰謀剛邁出頭一步,戰爭或許就要結束了。
還有,在敵人眼皮底下事關逃跑的計劃,人們總是慎之又慎。一向精明干練的波爾霍夫為什么要在德國保安警察面前如此暴露自己呢?又,奇怪的是,為什么被他救出來的人幾乎都不相信他?一個接一個的為什么困擾著平托上校。
尤有甚者,除了已經到達的六只船外,還曾有兩只船因中途發生故障不得不返回荷蘭。返回時天已大亮,碼頭上熙來攘往,都沒有引起德國警察的注意。另一次失敗,出逃者被捕,有一人在蓋世太保拷打下供出了逃跑組織者波爾霍夫的名字、住址。出乎意外地,波爾霍夫竟安然無恙!
波爾霍夫被提審時,平托上校在一分鐘之內就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最狡猾的人。但又發現他在橫蠻的外表下隱藏著某種稚氣,并不使人討厭。
平托向波爾霍夫提出九個問題,他大多回答得從容不迫、頭頭是道。平托心里嘀咕:此人要么心中坦然,要么就是個撒謊大王。可是對于下面三個問題:一,某次駕船出逃,被德國海岸巡邏隊發現發出警告后仍繼續航行,為什么巡邏隊竟然袖手旁觀?二,另一次出逃失敗返回,為什么又沒有遇到任何麻煩?三,波爾霍夫被一名外逃者供出了姓名住址,為什么竟安然無恙?波爾霍夫只能用“事實往往比杜撰更離奇”來回答,可他依然鎮定如若,并說明自己不是德國間諜。
敵乎?友乎?苦于思索的平托上校經歷了許多不眠之夜。他憑自己的第六感覺,認為波爾霍夫是無罪的。他給荷蘭司法部寫了一份長長的報告,敘述了全過程,列舉了所有對波爾霍夫有利和不利的因素,最后表示他本人相信波爾霍夫,認為應該釋放他。但是,由于無法證明他清白無辜,他建議在敵對狀態未結束前,無論如何不能讓他離開聯合王國,暫且在倫敦的荷蘭政府里給他安排一個職務。
報告立即被批準。平托在波爾霍夫的卷宗上批示:此案已結。但是,他的結論下得太早了!
九個月之后的1945年4月,平托上校從德國軍隊潰退時未及銷毀的檔案中發現了一份長達七頁的文件,上面赫然印著:奧·平托上校,化名:弗蘭克·杰克遜。看到自己的名字和只有少數英國情報人員才知道的他的化名出現在德國秘密文件上,平托著實驚詫。
這個文件的題目是:
間諜“包比”(真名安東·波爾霍夫)的報告和全部交代
1945年2月22日 烏爾隆
平托十分激動。他規定在戰爭結束前不許離開倫敦的波爾霍夫竟然到了荷蘭被德國人抓獲,作了“全部交代”,而且還提到了他的名字!
交代說,1944年夏,兩名美國海外戰略處成員同他接觸,要他加入他們的組織,他同意后就到倫敦美軍傘兵學校訓練,被提升為美國陸軍戰略處的上尉。接受的任務是空降到荷蘭并在荷蘭北部組織一個情報站,網羅間諜,搜集盡可能多的情報送往倫敦總部。
文件提供了波爾霍夫供出的其他情況,諸如怎樣到達英國,怎樣受審查等等。他供出了美軍戰略處的活動情況和他所認識的軍官們的化名;自己怎樣受訓和接受指令,還有在英國和已解放的荷蘭秘密組織的情況。他把英國情報處的組織詳情也包括進了他的交代,還談了對戰事和武器的“個人意見”。
看到這密密麻麻的七頁紙,平托上校喉頭發干,茫然若失。他恨極了波爾霍夫,極為擔心他通過荷蘭政府和美國的聯系鉆進了海外戰略處,竊取機密情報送給了德國人。他的供詞表明這些交代都是在沒有受到任何壓力下自覺自愿地、一股腦兒講出來的。平托氣得咬牙切齒,發誓要抓住這個可惡的叛徒。但是,他又一次證明自己是個不高明的預言家!
1945年5月初,荷蘭北方解放。德國在當地的監獄全部被盟軍打開,在待審查的犯人里頭有波爾霍夫!當平托面對波爾霍夫時,深深感到憎惡和巨大的不信任。平托決心揭穿他的叛國行為。波爾霍夫以同樣嚴厲的目光瞧著平托,嘴角上露出捉摸不定的微笑。說:“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但我能提兩個問題嗎?”
他的第一個問題:你面前的我這份供詞里,你能夠指出哪怕一點點德國人還不知道的情報嗎?
平托知道:德國人對盟國的活動了如指掌。例如,在波爾霍夫招供之前,敵人已經知道他的化名——弗蘭克·杰克遜。波爾霍夫向敵人提供的只是第二手材料。不過平托還是說:“提供過時情報并不能改變你企圖幫助敵人的性質。”
波爾霍夫不動聲色地說:“我認為能改變。這就是我想問你的第二個問題。離開倫敦前,我得到一些到荷蘭后應該與之會見的特工人員的名字和住址。如果我是叛徒或雙面間諜,為什么我不一見到德國人就出賣他們呢?那么,今天他們就會統統被殺或被捕。可事實完全不是這樣。請你看看這份供詞,里面有什么地方提到我的助手或是與外界接觸的情況?”
真的,平托覺得,即使對反間諜工作有經驗的審訊人員來說,對此也沒有反駁的余地。波爾霍夫沒有出賣一個抵抗運動的朋友,也沒有出賣一個特工人員。他以光彩照人的智慧救了別人和自己的性命。
平托無限感慨:“我不了解他在海外戰略處的活動,因而不知道他走過的路正是我可能向他指出的路。”“我向在敵區活動的許多間諜和破壞者提出過這樣的建議:如果落到敵人手里,受到嚴厲里的審問,切記要供出具體的情報,避免用生硬的對抗給自己招來麻煩,因為敵人會很快弄清你提供的情報是真是假。被蓋世太保抓到,你主動招供,就可能免于受刑。這樣,你就可以保住德國人還不知道的情報。否則,他們遲早會通過長時間的用刑弄到這些情報。所有的人,不管他多么堅強和有自制力,總有一個忍耐的限度,除非上蒼慈悲,使他至死都是一個瘋子。”“波爾霍夫本能地走了這樣一條既挽救了自己,也挽救了同志的捷徑……我認為,波爾霍夫保存了他在情報圈子里的同事的名字和地址一事充分證明了他的忠心耿耿……他的口供就是他誠意的最有力的證據……我終于相信他是一個英國人和荷蘭人的真正朋友……波爾霍夫是那種為國冒過生命危險,沒有得到過任何報酬,甚至連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得到的人。沒有比這更能證明一個人的愛國主義和無私精神的了。”
讀至此,我十分震驚地感到:這段論述非同小可!這才是尊重生命,符合人性、人道主義的理念。它與人們一貫追尋、效忠的革命原則和人民利益并不相悖。戰士為保衛祖國和主義寧死不屈而獻身,自然是英雄行為,值得敬重和歌頌。但在不損害國家和革命利益的前提下,運用機智靈活的戰術迷惑敵人,挽救自己和同志們的生命,豈非更稱得上是英雄?我曾在另文中談到,“間諜機關深知:人是脆弱的,經不起嚴刑拷打、心理折磨。蘇菲·瑪索主演的《女間諜》(又譯《超級女特工》)中,抵抗運動頭頭明確宣告:如果被捕,你必須堅持四十八小時(這段時間可讓同志們脫離危險)!然后實在擋不住再投降。這無異說:‘叛變’是被允許的,因為身體不是鋼鐵而是血肉做的。當然最好是不投降,不交代,不損害組織(國家)。”這不正符合平托在此闡述的理念?平托上校是反間諜權威,他的論述絕不僅僅代表他個人的觀點!
平托上校憑借多種案例,把形形色色的靈魂端到戰爭的風尖浪口上逐一曝光,叛徒、惡棍、頑敵以及因情而喪身的迷惘者,紛紛顯出原形,人性受到無情的拷問……妻子為救“愛國者”丈夫無奈獻身蓋世太保,實為賣國賊的丈夫反過來陷害妻子。一名英國皇家空軍降落在荷蘭國土上不幸身亡,一對荷蘭姐弟秘密安葬了他。姐弟因年幼不被抵抗運動接受,就悄悄以這位空降戰士的名義組織起一支游擊隊神出鬼沒,奮勇抗戰,英名遠揚。當然,誰也沒有(也絕對不可能)親眼見過這位英國英雄。
面對這樣的真實書寫,我不再感到是單純的娛樂,而是沉入了深深的思索。
(《我的反間諜生涯》,(荷蘭)奧萊斯特·平托著,姚越秀、陳鳳吾、李淑廉、范維信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