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復之于中國,猶如古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之于人類。
普氏從天上盜取火種傳播人間,而嚴復則將西方文明的“火種”通過翻譯的形式轉換、傳輸到古老的中國大地。火的使用意味著人類擺脫了蒙昧的原始狀態,而西方近代文明中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等社會進化論思想則猛促國人警醒,革故鼎新,嚴復雖未像普氏那樣觸怒主神宙斯被縛在高加索山崖,每日遭受神鷹啄食肝臟,忍受循環往復的肉體痛苦,卻于晚年陷入一場深刻的思想危機,備受難以解脫的精神折磨。
所不同的是,普羅米修斯最終為神勇無敵的偉大英雄赫拉克勒斯所救,獲得了解放與新生;而嚴復則在無盡的煎熬中難覓出路,不得不以回復傳統的形式完成其一生的探索與追求,在難于掙脫的悖論與怪圈中,將精神的歸宿定格于生命的起點。
陽崎故居
嚴復生于1854年,祖籍福州侯官縣陽崎村,出生地為福州南臺蒼霞洲。醫術高超有著“嚴半仙”之稱的父親嚴振先在蒼霞洲行醫時,母親陳氏生下了他。七歲那年,嚴復進入私塾念書,先后從師多人。九歲時,父親將嚴復送回陽崎老家,轉入學問淵博、擅長詩賦的五叔嚴厚甫私塾就讀,住在祖居大夫第。十一歲,嚴復又回蒼霞洲,用心良苦的父親聘請當地思想境界開闊的閩中宿儒黃少巖坐館教子,嚴復的國文水平也因此而躍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發源于武夷山地的福建最大河流閩江由西北向東南流經省會福州,在臨近福州時,分成南北兩條支流,北稱白龍江,南名烏龍江。兩江繼續向東,在馬尾港附近又匯合一處注入大海。于是,夾在烏龍江與白龍江之間的地盤,便形成了一個名日南臺的島嶼。蒼霞洲位于白龍江北岸,現已是福州城區江濱商貿區;陽岐位于南臺島西南部的烏龍江邊,既是福州城郊的碼頭港口重鎮,也是進出福州市區的一條交通要道。從陽岐到蒼霞,直線距離不過七公里,但得穿越南臺島,渡過烏龍江。
陽岐是一處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既具小鎮規模,又有幾分鄉野之氣。據王蘧常《嚴幾道年譜》所敘:“溪山寒碧,樹石幽秀,外臨大江,中貫大小二溪,左右則有玉屏山、李家山楞嚴諸丘壑。”嚴復祖居臨溪而筑,因隨軍從中原河南遷居福州的始祖嚴懷英曾官居朝議大夫,老宅常年懸掛一塊寫有“大夫第”三字的匾額,故此人們稱它大夫第。嚴復當年隨五叔就讀時,就住在故居西邊的一間披榭中。
嚴復十四歲時父親突然病故。唯_的經濟來源失去,家道中落,全家不得不搬回陽岐祖居大夫第,分得兩間住房棲身。此后,嚴復與蒼霞洲的關系就漸漸地淡了,那里沒有房舍,沒有親人,沒有掛念。于是,嚴復的家園,不論物質的,還是心靈的,也由出生地與祖居地合為一處——陽岐。
蒼霞洲在明朝末年還是一處荒涼之地,清康熙年間開始走向繁榮,商家、客棧、酒樓、妓院林立,如今作為福州市區的一處繁華地段,更被改建得面目全非。這里有著以蒼霞命名的蒼霞公園、蒼霞新城、蒼霞街道,還立有嚴復塑像,建有天演樓,然而,不僅嚴復的出生之地難以尋覓,即使當年的一絲半點痕跡也蕩然無存。我們只有涉足嚴復祖籍陽岐村時,在保存完好的嚴復故居大夫第、玉屏山莊,才依稀可見嚴復早年生活、學習的身影。
一百多年過去了,中華民族不再有亡國滅種之虞,加之嚴復當年翻譯《天演論》時用的是文言,雖則精粹典雅、聲韻鏗鏘,但作為一種不再使用的古文,今天的讀者已不易讀懂,即使能夠讀懂,也頗費力氣,難以通讀。于是,《天演論》離我們似乎已經十分遙遠了。然而,只要我們回首歷史,就不能不正視《天演論》曾經卷起的巨大風暴,曾在華夏大地留下的深深印痕。
因此,嚴復那走向遙遠天際與歷史深處的背影,并未在我們眼中淡化,那復雜的思想發展軌跡,似乎永遠向我們傳遞著某種發人深省的啟示。
車出福州市區約半小時,就進入了陽歧地界。阻岐曾是烏龍江邊的—個重要渡口,烏龍江繞南臺島向東注入閩江,匯入大海。在以水運為主的古代,陽岐自宋代起就十分繁榮。陽岐以一條溪水為界,分為上岐與下岐,一座石構小橋將它們連為一體,橋稱“午橋”,欄板刻有“午橋古跡”四字,傳說此乃北宋著名書法家蔡襄手跡。
嚴復在《夢想陽岐山》一詩中對穿村而過的小溪曾有過描寫:“門前一泓水,潮至勢遲遲。”每當烏龍江漲潮之時,河水便盈滿小溪,兩岸的綠樹倒映在碧波蕩漾的水中,實在是美麗極了。
今日的陽岐雖已衰落,但一座座古舊的樓房與一幢幢寬敞的院落,特別是午橋旁聳立的一棟有著歐式建筑風格的兩層小樓,仍刻寫著當年的明麗風采,訴說著陽岐昔日的風流韻致。
漫步村中,走在不甚寬敞的鄉路上,兩旁的房舍既有當年的舊屋,也有新修的樓房。但感受深刻的,還是當年作為一處重要碼頭所留下的繁盛痕跡,而今日現代化的沖擊則顯得微乎其微。那一條條依然古舊的街巷,似乎閃現著兒時的嚴復與伙伴玩耍的活潑身影。當然,這不過是我的想象而已,嚴復九歲時從蒼霞洲回到祖籍之地,父親將求取世俗功名的希望一古腦地壓在他的身上。那稚嫩的肩頭承受如此沉重的負擔,他的大部分時間,肯定在刻苦攻讀中與孤燈、書卷為伴。即使偶與伙伴嬉戲,也極為難得。
過午橋左拐,前行不遠,便是嚴復故居大夫第。大夫第至今保存完好,1983年8月列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門外立著一塊石碑,上書“陽岐嚴復故居”。房屋兩進,屬磚木結構,前面有一個天井,后面是一座庭院,由遷至福州的始祖嚴懷英建于唐朝末年,明代重修。走進屋內,里面住著幾戶居民,彌漫著一種鄉居生活的簡樸、閑適與從容。來到第一進西邊披榭的嚴復青少年讀書處,房門緊閉,內里結構及陳設不得而知。
嚴復最初的攻讀,就是為科舉作準備,雖多次落第,仍樂此不疲地醉心其中,有著難以掙脫的“科舉情結”。只因四次落第,身受其害,才著文予以抨擊。如果他是一名獲利者,態度又會怎樣呢?即使反戈一擊,當光緒帝采納設置經濟特科這一變相的科舉選才制后,嚴復受到幾個官員的推薦與皇帝的批復,便異常感動。而經濟特科畢竟不是正兒八經的科舉,直到1909年,年僅四歲的新皇宣統突然頒布一道圣旨,賜嚴復進士出身,伴隨他大半輩子的“科舉夢”才在五十六歲這一年,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嚴復所置身的時代,正是風云激蕩的社會劇變時期,所謂“五千年來未有之創局”,“三千年一大變局”。面對中與西、傳統與現代、革命與漸進的抉擇,嚴復內心深處時刻處于一種相互撕扯的矛盾與煎熬之中。在理智上,他崇尚西方文明,可在感情上又對傳統文化有著難以割舍的依戀與認同。這種內心的痛苦與選擇,他似乎從未與人提及。
愈到老年,嚴復就愈加保守。年輕時激烈進取,鋒芒畢露,年紀一大便意志消沉、圓滑內轉,幾乎是人生的一大特征,不唯嚴復,近代許多偉大人物莫不如此,只是嚴復表現得最為突出。年邁的他,與翻譯《天演論》時年輕的他簡直判若兩人。1921年10月3日,嚴復預感來日不多,給兒女留下了六條遺囑,第一條便是“須知中國不滅,舊法可損益,必不可叛”。幾千年封建專制統治孕育而出的“舊法”固然也有精華,但更多的則是糟粕,如果不叛不離,就無法走向現代文明。
保留至今的嚴復故居共有三處,除大夫第外,陽岐村還有一處玉屏山莊,另一處則位于福州市區郎官巷。
玉屏山莊建筑龐大,共有二十多座院落,是一處有名的園林式建筑群,為嚴復同鄉、清末邳州知州葉大莊所建。葉大莊死后,山莊曾幾易其主。嚴復三兒子嚴叔夏結婚時,他在此買下了一進獨門獨院的房屋。
離開玉屏山莊,我們又觀看了兩處與嚴復有關的建筑。一為嚴氏宗祠,祠內立有一尊嚴復半身塑像,門外的廊柱上,寫著一副對聯:“懷英創基閩郡稱始祖,幾道傳播西學第一人。”懷英指嚴氏福州始祖嚴懷英,幾道為嚴復字,取典出自《老子》“以善幾道”之意,也有人說緣自嚴復故居旁有一條“幾”字形街巷。另一處是尚書祖廟,為祭祀南宋末年民族英雄陳文龍而建。元兵南下,陳文龍以閩廣宣撫使身份率軍奮勇抗擊,不幸兵敗被俘,后由福州押至杭州,他絕食抗議,死于岳飛墳前。傳說陳文龍曾悲憤地咬破手指撕破衣服寫下血書,隨風卷入西湖,經錢塘江由東海流入閩江,浮現于陽岐江濱。陽岐人將破衣血書打撈上岸,認出乃陳文龍遺物,遂建廟祀奉。福州地區有著眾多紀念陳文龍的尚書廟宇,如萬壽尚書廟、三保尚書廟等,而數陽岐最早,故稱“尚書祖廟”,廟內供奉的還有臨水夫人陳靖姑及其他地方神靈。
尚書祖廟顯得高大而氣派,現存主體建筑由嚴復1920年帶頭捐資兩千元,牽頭組織重新修建,拱形正門的石刻橫額“尚書祖廟”四個大字就是他留下的“墨寶”。嚴復熱衷于故鄉廟宇的重建工作,自然出于對陳文龍民族氣節的仰慕,但很大程度上則是晚年的一種心靈寄托。
嚴復墓地
嚴復活著時,就為自己的身后作了安排。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將自己的墓穴選在了陽岐。是起點,又是歸宿,當時的嚴復,心中是否作過如此念想?
墓園建在鰲頭山,名日山,其實不過一座比周圍地勢稍高一點的土丘而已。1910年嚴復祭葬亡妻王夫人擇墓于此,就為自己寫了一塊墓碑:“清侯官嚴幾道先生之壽域”。由此可見,生老病死,在嚴復眼中,不過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了。心境之達觀著實令人神往。十一年后嚴復辭世,便與發妻合墓而葬。
嚴復墓地雖于1987年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近些年卻屢遭劫難。1999年,盜賊將墓前的一塊青石碑撬走,還將一對青石柱硬生生地截斷偷去,石碑、石柱均刻有精致的青龍浮雕,頗具藝術與文物價值。經嚴培庸老人報警及當地媒體報道后,盜賊良心復活,將一碑兩柱送回墓地圍墻門外。遺憾的是,兩根石柱卻已斷成四截。2003年,嚴復墓地再次受到侵擾,一條新建公路沒有經過文物管理部門批準,就修進了墓地保護區……
為加強管理,嚴復墓地修了一道圍墻,安了兩座鐵門,門上落鎖,鑰匙分別由村委會及嚴培庸老人保管。墓地所在的鰲頭山離嚴培庸老人家約一公里,于是,老人的孫子帶上鑰匙,隨我們一同來到嚴復墓園,打開銹跡斑斑的鐵鎖。
鰲頭山雖為平緩的山丘,但周圍都是平原,也就有了一定的高度,四周的風景盡可納入眼底。前有小河,后有松林,左有石崗,右有池塘,“風水”著實不錯。對此,嚴復曾在《懷陽岐》一詩中寫道:“鰲頭山好浮佳氣,崎角風微簇野航。”
進入墓園,沿臺階緩緩而上,但見墓體呈一“鐘”字形狀;墓前有一石頭橫屏,上刻“惟適之安”四個紅色大字。石頭橫屏后及拱頂墓前,立著嚴復生前親筆鐫刻的青石墓碑,回歸的一碑兩柱已然復原,但那新抹的水泥印痕顯得格外刺眼,仿佛向我們訴說著劫后余生的驚險。 嚴復以大翻譯家著稱,他提出的“信、達、雅”譯書三要求,長期以來為學術界認可信奉,但他卻以“啟蒙思想家”的身份,定位并鐫刻在近代歷史的不朽豐碑上。
嚴復第三處故居
嚴復死后歸葬陽岐,但他人生的最后時光卻在位于福州城區的郎官巷故居度過,那兒便是他的第三處故居。
郎官巷故居顯得十分高大、寬敞,市區畢竟是城內,與郊區陽岐村的兩處故居相比,就明顯地帶有幾分豪華的味道。郎官巷故居建于1867年,已有一百三十多年歷史,也算得上一座古屋了。這座古屋,是當年的福建省督軍兼省長李厚基送給嚴復的。李厚基之所以出手如此大方,個中自有一些轉彎抹角的緣由。李厚基是在海軍總長劉冠雄的保薦下才獲得督軍兼省長這一顯赫地位的,而劉冠雄既是嚴復同鄉,又是他的學生。因了這層關系,當1918年嚴復風塵仆仆地從北方歸返故鄉時,李厚基在給嚴復接風洗塵之際,連帶也將這棟房子送出。
也不知嚴復當時態度如何,恐怕有過表面的客氣與推辭,但最終還是“笑納”了。嚴復在這棟房子里大約住了兩年,這兩年時光住得很不舒服,不為別的,主要是哮喘病的折磨。那吭吭吭的咳嗽及風箱般的喘息,給他帶來了無盡的肉體痛苦。嚴復在一封致友人的書信中寫道:“還鄉后,坐臥一小樓,看云聽雨之外,有興時,稍稍臨池遣日。從前所喜歷史、哲學諸書,今皆不能看,亦不能看,亦不喜談時事。槁木死灰,唯不死而已,長此視息人間,亦何用乎?”此時的嚴復,那種血脈賁張、激進圖強的豪邁,仿佛是他生命中一個遙不可及的童話。疾病的痛苦,也能消磨人的意志與斗志,使人洞穿世事,變得消沉保守。
1921年10月27日,嚴復在郎官巷故居終于走完了他那偉大而榮光、復雜而沉重的生命旅程……
與陽岐兩處故居的未加保護及墓園的人為破壞相比,郎官巷故居可謂福星高照。2001年,上海的李玉棠先生不為名利,純粹出于對嚴復的仰慕崇敬之情,慨然捐資一百萬元,以“修舊如初”為原則,對此處故居進行了全面維修,并予陳列布展,辟為嚴復故居紀念館,免費對外開放。這里不僅展示著嚴復生命最后歲月的生活遺跡,也是一扇了解他那復雜靈魂的別致窗口。故居是一幢中國傳統民居與西方建筑風格合譬的房屋,體現著嚴復中西結合的人生基調。
嚴復留學英國,游歷法國,回國后輾轉于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安慶等地,先后擔任過天津水師堂總教習、校長,上海復旦大學第二任校長,安徽高等師范學堂校長,海軍一等參謀官,資政院譯員,北京大學第一任校長等職,看似走得很遠很遠了,但終其一生,都沒有走出故鄉。他翻譯《天演論》,系統傳播西學,“盜取”的火種確乎照亮了一代又一代有志之士奮勇前行的道路,然而他自己,卻繞了一個大圈后又回到了生命的最初起點。從出生地蒼霞洲蹣跚舉步,歸葬祖居地陽岐村,自然肉體源于故鄉大地,最終與故鄉山水融為一體;從“四書”“五經”出發,歸返孔孟“溫柔之鄉”,傳統儒學既是他思想的搖籃,又是他文化生命的最終歸宿。這,難道僅僅是嚴復一人的特征與悲哀嗎?不,這是整整一代甚至幾代中國知識分子無可掙脫的悖論與怪圈!嚴佰口且甘由一個縣為突出的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