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朝庋藏《四庫全書》的“七閣”中,文宗、文匯兩閣關系最密,可算是一對孿生兄弟。就建設緣起上,均原名御書樓,最初同為度藏賜書《古今圖書集成》,乾隆為兩閣的御制詩章數量相同(各三首。乾隆為《四庫全書》題詩一百一十七首);空間地理上,它們同在江蘇一省,距離最近,不超過四十里;在行政轄屬上,同歸兩淮鹽政管理,在文化疆域上,同屬江淮文化圈,且兩閣規制、人員最為相近。悲慘的是,兩閣又厄運相似,幾乎同時毀于太平天國戰火。
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林鳳祥、羅大綱、李開芳等攻打鎮江。2月22日,由瓜洲挺進金山,使得金山一片火海,金山寺僧眾早已將佛藏移至五峰山下院(紹隆寺),文宗閣及《四庫全書》無暇顧及,只得聽任火燒,閣與全書遂全部焚毀。太平軍占領鎮江后,隨即渡江,進克揚州,致使揚州城內外大火,文匯閣及所藏《四庫全書》也被付之一炬。這之前,具體管理圖書的士紳呈請兩淮鹽政籌措經費,將全書挪藏在深山里,以避戰亂,卻遭運使劉良駒拒絕。大火燒起時,人無法進入,竟是一冊都未能搶出。
2011年10月26日,鎮江金山文宗閣復建竣工并對外開放,被清史專家閻崇年贊為“重視優秀傳統文化,而且獨著先鞭,走在新形勢下的全國的前列”。作為隔江相望的揚州文匯閣,它的復建計劃也多受海內外注意。10月25日《新華日報》刊登《歷盡天華成此景,風景名勝聞書香》一文,將“揚州文匯閣”說成“即今文昌閣”,實大誤。文匯閣在揚州天寧寺行宮(西園)大觀堂之旁,建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比文宗閣晚建成一年。揚州相關部門已明確表示,“文匯閣”有望在2014年揚州建城二千五百年之際完成復建。
唐宋以來,揚州是淮東第一(州)、淮左名都,在乾隆時代是江淮區域文化中心,與南岸的鎮江來往緊密,許多鎮江學者長于揚州,學于揚州。待到《四庫全書》貯藏江浙三閣,其中文匯、文宗兩閣更把兩地的文化關系拉緊、密切。原因是兩淮鹽政起到重要作用。一是朝廷指令兩淮鹽政主管文匯、文宗兩閣所貯《四庫全書》,二是揚州地區人才儲備足以承擔這兩閣的管理工作。
乾隆四十四年(1779),兩淮鹽政承建的文宗、文匯兩閣陸續落成。次年,迎來乾隆第五次南巡,就御制詩中,我們可以看出端倪——
題《文匯閣》:
皇祖崇經訓,圖書集大成。分頒廣流布,高
閣此經營(閣中分頒《古今圖書集成》,此閣亦仿范氏天一閣為之)。規擬范家制,工因商眾擎。亦堪匹《四庫》(《四庫全書》繁重,不能分貯各處,故只賜《圖書集成》一部),永以貯層甍。
他認為,因《四庫全書》量大,未便分貯,僅頒賜《古今圖書集成》珍藏。
《再題文匯閣》:
萬卷圖書集成部,頒來高閣貯凌云。會心妙趣生清暇,撲鼻古香領凈蕓。身體力行愧何有,還淳返樸念常勤。煙花三月揚州地,莫謂無資此匯文。
字里行間流露出乾隆深以為文宗、文匯兩閣也應庋藏《四庫全書》,苦于歷時八年,北四閣尚未竣事,只能感嘆罷了。
四年后,即乾隆四十九年,乾隆第六次巡幸江南。他疊前韻(依次用前詩的韻腳)分賦雙閻,表示將頒賜《四庫全書》貯藏。其《文匯閣,疊庚子韻》云:“天寧別館書樓聳,向已圖書集大成。遂以推行庋《四庫》,況因舊有匪重營。西都《七略》江干現,東壁五星霄際擎。卻待抄完當驛致,文昌永古煥重甍。”
乾隆在注中說:“因思江浙人文最盛,士子愿讀《四庫全書》者不乏,允宜廣布流傳,以光文治,敕于揚州之文匯閣、鎮江金山之文宗閣、杭州圣因寺之文瀾閣,各貯《四庫全書》一份,俾士子得就近觀摩。并發內帑銀百萬于京師,雇覓書手繕錄全書三份,驛致彝閣,以昭我國家藏書美備,教思無窮之至意。”
試想,明朝范氏天一閣藏書樓取“天一生水”之名,實有隱喻江南文化乃天下第一的意思在里面,是一種相當自信的命名。江南在唐宋以來是人文淵藪,無疑是歷史積淀下來形成的定論,但“江南”在清初帝王的眼中亦是一個特殊區域,這片地域不僅是各種反清運動的頻發地,亦是悖逆言辭生產的策源地。所以清政權一方面承認江南文化高地的地位,卻又需時時防范和抑制其自由言說的空間。因此,“天一生水”隱隱透露出的睥睨華夏的文化霸氣,使乾隆略感不快,并思慮著應該采取什么行動。
乾隆開始考慮按其結構規制在北方建立四閣,即文淵、文津、文源、文溯,其中文源閣就是“就御園中隙地,一仿其制為之,名之曰文源閣”。在《文源閣記》中,乾隆詳解“水”與“源”的關系。他承認,在《四庫》纂修完成后,儲書處所是按天一閣規制設計的:“命取其閣式,以構庋貯之所。”乾隆顯然對天一閣設計風格蘊意了然于胸,他認為:“閣之間數及梁柱寬長尺寸,皆有精義,蓋取‘天一生水,地方成之’之意。”
乾隆大講“水”與“文”之源的對應隱喻關系:“以水喻之,則經者文之源也,史者文之流也,子者文之支也,集者文之脈也。流也、支也、派也,皆自源而分。集也、子也、史也,皆自經而出。故吾于貯四庫之書,首重者經,而以水喻文,愿溯其源。且數典天一之閣,亦庶幾不相徑庭也夫。”這似乎表面上認同了天一閣及其所隱喻的“江南”地域作為文宗的地位。可是在七年后,當乾隆寫出《文溯閣記》時,則又有一段對文化之源的新解說:“若夫海源也,眾水各有源,而同歸于海,似海為其尾而非源,不知尾閭何泄,則仍運而為源。原始反終,大易所以示其端也。津則窮源之徑而溯之,是則溯也,津也,實亦迨源之淵也。水之體用如是,文之體用顧獨不如是乎?”
這段文字字面隱晦,但其喻意非常明白,那就是天一閣作為“江南”文宗的象征,即使在歷史上具有源頭活水的作用,也不過最終要匯聚于政治一統規制下的文化框架之內尋求自己的位置,這個過程就像萬川歸海一樣地不可悖逆。其中“海”的隱喻實際上可以直接對應于《四庫全書》修纂中廣搜天下秘笈與嚴查違礙禁書的雙向并進行為所昭示出的大一統構想。
以“眾源歸海”比喻為“文之體用”的關系,完全置換了北方京城作為政治中心與“江南”作為文化中心的空間對峙關系。在文網密布的清朝,是沒有學者敢討論、闡釋“七閣”命名的源流關系的。直到近現代學者張鲞(字慕騫,瑞安人,與清代乾嘉時期鎮江畫派代表畫家同姓名,原浙江省圖書館采編室主任)對此深有所悟,他在《文瀾閣(四庫全書)淺說》中談到:“案四庫七閣名字均取水傍,雖鎮江文宗,外似獨異,而細籀其涵誼,則固寓‘江河朝宗于海’之意。”張鲞意思是說,“江南”即使有再多可以變成人文淵藪的理由,也要歸宗于大清文化一統格局這個“海”之內。面對文化一統這個“大本大源”之體,“江南”文宗不過是只具備“用”之資格而已。
當然要徹底消解那已積淀數百年且流傳廣遠的江南屠戮之痛談何容易,它必然會遭遇“江南”知識群體的持久心靈抗爭,于是對“江南”寓言的續寫與改篡的過程就演變成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 筆者揣想,文宗之“宗”,在南三閣中,得名撮早。就命名由頭來看,是乾隆傳承皇祖康熙文治功業(乾隆四十三年,賜《古今圖書集成》一部于金山行宮,兩淮鹽政撥款在行宮的左側建藏書閣。閣完工后,賜名“文宗”,《題文宗閣》首聯“皇祖圖書集大成,區分五百廿函盛”。)從地理環境來看,鎮江古為海門,文宗閣面南臨江,江水環繞,有江河朝宗之勢,更重要的是鎮江襟江連海,宋孝宗贊金山“彈壓東南二百州”,這里是京杭運河的重要節點,錦繡江南的門戶。乾隆用命名“文宗”來顯示自己統治著的這個馬背上興起的王朝控馭江南地區的實力,意在強調四海歸宗,以“宗”字來強調包括江南在內的各地文化必須歸宗一統,服膺大清的正朔統治。(乾隆《再題文宗閣》尾聯:“百川于此朝宗海,是地誠應度此文”)
而揚州“文匯“之“匯”,也是與“歸宗”相應的“匯聚”之意。有人認為是指“揚州人文薈萃”之意,似乎簡單了點。因為我們今天用的“匯”是簡化字,正宗繁體字(正體字)為“眶”,偏旁“況”,也不是水旁。漢代《說文解字》就是這字,后來古籍中偶而出現“踵”字,明人張自烈《正字通》說“睡”是“匿”字的異體。今簡化字“匯”原是俗體楷書,省去正體楷書字形中的“隹”。
《四庫全書》“乾隆御制詩”里的“文涯”的用的是異體字“匿”,大致一看,這是與北四閣的水旁的字形成一組系列,但似乎又不是這么簡單。筆者忽發臆想,“匿,器也。從淮聲”(《說文解字》。“匿”這個字從造字結構上來看,不就是將一個“淮”字框在里面么?既點明書閣屬兩淮鹽政的管理,點明閣在淮口(揚州位于淮流入江之口),另一方面是用“亡”(器具、用具)來顯示對學風深厚、人才薈萃的兩淮地區文化的強行控制哦!因為這里畢竟發生過慘絕人寰的“揚州十日”,這是江南人士永遠的傷痛!
對身居北京紫禁城的乾隆,江南的魅力不僅在于如畫的風景,也在于那里的人。在乾隆看來,江南地區至少有兩大類人與帝國的穩定與繁榮息息相關,一類是富可敵國的商人,一類是把握著文化霸權的士人。他反復考量的是如何更好地讓這兩大精英群體認同滿族王朝的合法統治,從而更好地效命于朝廷,特別是要竭力避免他們在意識形態上對帝國造成危害甚至走向反面。編纂(實際是“整理加竄改”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魯迅就說過“清人篡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變亂舊式,刪改原文。”)、頒貯《四庫全書》和命名就是乾隆敷行文治的重大舉措。當然要徹底摧毀那已積淀一百多年且流傳廣遠的“江南仇恨”談何容易!
從文宗、文匯的命名來看出,乾隆是強調大清四海一統的政治文化觀,加強對江南(包括揚州)文化控制,隱隱表達了把江南一帶作為文宗的憂慮和把它納入皇家文淵之“海”的自信。這自信并非沒有理由,因為在乾隆眼中,“《四庫全書》就不啻為一座淵深無比的知識汪洋,任何異端的聲音投入其中都會被融解無形。《四庫全書》猶如巨大的磁場,融匯成萬川歸海的磅礴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