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中國五百年未有之變局,趙元任被人贊譽為“文藝復興式的智者”,是不可多得的通才。他在回憶錄《從家鄉到美國》中注明:“我是宋朝(960—1279)始祖趙匡胤的第三十一代孫。”他的祖輩中還出過文學家,清朝乾隆時期的詩人趙翼是其六世祖,“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的版權即歸屬其名下。滄海桑田,王朝更迭,皇家血統的重要性只有譜諜研究者才會津津樂道,爭氣的男兒,有出息的男兒,畢竟不靠它來裝飾門面。
一、博學多才,頗受友輩推崇
趙元任通曉十余種外國語和三十多種中國方言,是語言學界公認的斫輪老手。“趙先生永遠不會錯”,美國語言學界對他有如是之崇信。對于趙元任的音樂才華,朋輩也贊不絕口,“曲有誤,周郎顧”固然是好功夫,度曲如度假就更是硬本事了。在哲學、心理學、數學和物理學等諸多學科,趙元任均有非凡造詣,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趙元任全集》煌煌二千萬言,其海量宏富真是不可方比。
學者長期枯坐書齋,悶葫蘆居多,而趙元任是一個典型的例外,論性情活潑開朗,他比胡適、劉半農、錢玄同、徐志摩等一眾“化學分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別人尋釁滋事大打筆仗樂此不疲,他作詞、譜曲饒有興味,由他度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揚子江上撐船歌》風靡全國;別人哼哧哼哧搬弄這個主義那個主義,他卻樂顛顛地跑到民間去收集山歌水調,記錄方言俚語。他是一位純粹的學問家,在那個悲怨色彩濃得化不開的時代,他不愿哀聲嘆氣地度日,不愿在譴責謾罵中旋踵。他相信社會總得進步才行,曾勸告悲觀者:“現在不像從前,怎見得將來總像現在?”他與人為善,無論是誰,只要具備一技之長,他都樂觀其成。許多學者因為政見不合而反目成仇,他不會這樣,學問本身足供他安身立命。他有獨門秘訣,濾凈生活的苦澀滋味,你稱他為迦葉尊者轉世也不為過。
胡適與趙元任的交情極深,前者對后者的欽佩和推崇溢于言表。在《胡適留學日記》中,1916年1月26日,他這樣寫道:每與入評論留美人物,輒推常州趙君元任為第一。此君與余同為賠款學生之第二次遣送來美者,畢業于康南耳,今居哈佛,治哲學、物理、算數,皆精。以其余力旁及語學、音樂,皆有所成就。其人深思好學,心細密而行篤實,和藹可親。以學以行,兩無其儔,他日所成,未可限量也。余以去冬十二月廿七日至康橋(calbridge),居于其室。卅一日,將別,與君深談竟日。居康橋數日,以此日為最樂矣。君現有志于中國語學。語學者(Pbilolov),研求語言之通則,群學之關系,及文言之歷史之學也。君之所專治尤在漢語音韻之學。其辨別字音細入微妙。以君具分析的心思,輔以科學的方術,宜其所得大異凡眾也。別時承君以小影相贈,附粘于此而識之。
胡適有鑒人的慧眼,他對趙元任的推崇并非出于交誼之私,而是出于理性的洞察。
徐志摩是文人學者沙龍中有名有數的開心果,但他在趙元任面前仍屬小巫見大巫。我們不妨來看看這位“詩魔”的文章《趙元任是個天生快活人》,他不吝筆墨,字里行間推崇備至,確實值得我們好好地玩味一番:
我第一次見識趙元任先生是在美國綺色佳地方的一個娛樂性質的集會上。趙先生站在臺上唱《九連環》,得兒得兒得兒的滾著他靈便的舌頭。聽的人全樂了。趙元任是個天生快活人——現代最難得的奇才。胡適之有一個雅號,叫做“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他的嘴唇上(有小胡子時在小胡子里)永遠——用一個新字眼——“蕩漾”著一種看了叫人忘憂的微笑。這已經是很難得了;但他還不算是天生快活人,趙先生才是的。趙先生的微笑比胡先生的“幽雅精致”得多;新月式的微笑;但是你一見他笑你就看出他心坎里不矯揉的快樂,活動的,新鮮的,像早上草瓣上的露水。
真快活的人沒有不愛音樂,不愛唱歌的。趙先生就愛唱蓮花落、山歌、道情、九連環、五更、外國調子,什么都會。他是一只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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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趙先生的臉子比較算是圓的。看現代的心理狀態,地支里應加入一只騾子。悲哀,憂愁,煩悶,結果我們年輕人的臉子全遭了騾化!因此趙先生在我們中間,就好比是一群騾子中間夾了一只貓。
趙先生對這個時代負的責任不輕。我們悲,趙先生得替我們止;我們愁,趙先生得替我們澆;我們悶,趙先生得替我們解。
許多人都有萬斛愁,無處發售,無處傾吐,趙元任縱然是大慈大悲千手千眼觀音菩薩,他愛莫能助。真使人快活的社會是難尋的,真使人快活的時代從未見于前史,快活絕對不是外部世界給一個大集體空投的禮物,就跟煩惱多屬自尋的一樣,快活也是反躬自求的,但手法有高下,心思見淺深,此中訣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二、“愛有多深,怕有多深”
二十八歲時,趙元任與北京森仁醫院的大夫楊步偉情投意合,兩個快活人算是各自找到了一面適相匹配的“鏡子”。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英國哲學家羅素到中國內地巡回演講,這是中國學術界的頭等大事,趙元任頂著哈佛大學哲學博士的光環,又是公認的語言學家,懂得高等數學、邏輯學和哲學,學界名流蔡元培、陶盂和、丁文江、秦景和一致認定,翻譯之職非趙元任莫屬。朋友、情侶、教授和作曲家,這四個角色,趙元任全都勝任愉快,當翻譯表現如何?則是未知數。為了戀愛的緣故,他曾經遲到半個鐘頭,害得羅素在北大講壇上六神無主,舉首四顧心茫然。但實話實說,趙元任的翻譯功夫的確有過人之處,他不僅能用國語翻譯,還能用方言傳譯,使羅素巡回演講的效果遠遠超過杜威(胡適當翻譯),在學術界為自己掙得了高分和好評。當然,趙元任也不是全無閃失。有一次,向來主張試婚的羅素演講“不娶的男人和不嫁的女人”,趙元任在臺上當翻譯,楊步偉在臺下當聽眾,兩人抓緊分秒閑暇眉目傳情。楊步偉的英文程度高,聞題而笑,趙元任稍一分神,即將羅素的演講題目翻譯為“不娶的女人和不嫁的男人”,頓時臺下哄堂大笑,弄得羅素丈二和尚摸不著后腦勺。事后,楊步偉抓住這個現成的把柄,嬉皮笑臉地敲打趙元任:“趙先生,到底是你嫁呀!還是我娶?”趙元任臉紅了,反應并不慢:“誰嫁誰娶,結果還不是一樣。”
楊步偉是名門閨秀,祖父楊仁山先生是中國佛教協會和金陵刻經處創始人。她在大家族中長大,比諸位兄長更會讀書,也更頑皮。十六七歲時,楊步偉仗著祖父楊仁山的支持,毅然取消了與表弟的婚約,為此父女失和,兩人竟有八年之久不講半句話。楊步偉報考南京旅寧學堂,入學考試的作文題是《女子讀書之益》,她膽量極大,落筆就是石破天驚的句子:“女子者,國民之母也。”她原名蘭仙,后來祖父給她取學名韻卿,“步偉”這個名字,是她的同學、好友林貫虹看她抱負不凡專門為她量身定制的,后來林貫虹因病早逝,為了紀念她,楊步偉就讓韻卿這個名字永遠退出了各種名冊表格。
楊步偉留學日本帝國大學時主修的是醫科,她仁心仁術,回國后遵從父親的遺囑,與朋友李貫中在北京西城絨線胡同創辦森仁醫院,只設兒科和婦產科,打算終身不嫁,以懸壺濟世為已任。但“己任”終究敵不過“元任”,再堅固的磐石也會因愛情而轉移,活力四射的青年才俊趙元任魅力無窮,使她欣然放棄事業,回歸家庭,生下四個寶貝女兒,寫出《雜記趙家》和幾本食譜,其中一本食譜的作序者是胡適和美國女作家、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賽珍珠夸贊楊步偉的食譜廣受歡迎,好到了可以榮獲諾貝爾獎的程度,評價之高,溢美之過,實屬罕見。楊步偉比趙元任大三歲,正應了那句“女大三,抱金磚”的老話,他們的婚姻美滿幸福。
1921年6月1日,是趙元任和楊步偉挑選的婚期,兩人事先即約定,不舉辦任何儀式,極之簡單而文明。他們先到中山公園當初定情的地方拍張照片,然后由楊步偉親自下廚掌勺,做成四碟四碗的家宴,請來好友胡適、朱徵共進午餐。吃飯時,兩位嘉賓還不知曉這對情侶請客的事由,飯后,趙元任從抽屜里取出兩頁紙,開心地說:“今天請二位來作個公證。”胡適生出好奇心,立刻打開文件來看,一張是結婚通知書,文字很新鮮:“楊步偉小姐和趙元任先生于1921年6月1日下午3點東經120度平均太陽標準時結為夫妻……我們不收任何賀禮,但有兩項例外。例外一:抽象的好意,例如表示于書信、詩文或音樂等,由送禮者自創的非物質的賀禮;例外二:或由各位用自己的名義捐款給中國科學社。”另一張是結婚證明,言簡義賅:“下簽名者趙元任和楊步偉同意申明他們相對的感情和信用的性質和程度已經可以使得這感情和信用無條件的永久存在。所以,他們就在本日,(民國)10年6月1日,就是西歷1921年6月1日,成為終身伴侶關系,就請最好朋友當中兩個人簽名作證。”胡適和朱徵都有出國留學的經歷,也算是見多識廣,但這樣新奇的婚禮還是第一次參加,能夠榮幸地成為證婚人,他們無不樂從。胡適細心,接到請柬時,他就猜測趙元任和楊步偉有大事要辦,因此預先包好一部自己圈點的《水滸傳》帶在身邊,果然不出所料,他的“抽象的好意”派上了用場,禮物的精神價值遠高于物質價值,趙元任和楊步偉當即笑納。胡適建議趙元任夫婦在結婚證明上貼一枚四角錢的印花稅票,以示完全合法。后來,趙元任問過訪華的英國思想家羅素這種儀式極簡的婚禮是否太保守了,羅素回答他:“這恰恰是足夠的激進!”
早在結婚之前,趙元任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但還有一句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說:“你的脾氣和用錢我都能由你,只有一件事,將來你也許會失望的,那就是我打算一輩子不做官,不辦行政的事。”楊步偉從來就沒有非得做官太太不可的想法,甚至認為書生從政,受騙必多,上當必多,吃虧必多,她后來就反對過胡適短期踏上仕途。
1925年,趙元任夫婦接到清華聘書,從歐洲回國,在上海稍事逗留。其時,東南大學發生風潮,校長人選卡殼,巧的是,對壘雙方(楊杏佛和胡剛復)相持不下,卻又都是趙元任的朋友,因此趙元任若肯出掌東南大學,各方均能接受。但不管楊杏佛和胡剛復如何磨破嘴皮苦勸苦留,趙元任就是不肯應允,他不愿趟這趟渾水是一方面,當官有違初衷則是另一方面。他到清華國學研究院去當導師,那才是他愛干的事情。
無獨有偶,1946年夏天,中央大學校長出缺,教育部長朱家驊的心目中已有個不二人選,那就是趙元任。部長大人的電報連發五通,催促之緊急不亞于宋高宗連發十二道金牌召還岳飛。趙元任反復推辭,不肯就職,回電:“干不了,謝謝!”朱家驊仍不死心,親自打電話給楊步偉,希望她能吹吹枕頭風。楊步偉的答復同樣沒有回旋余地:“我從不要元任做行政事。”他們擔心類似的情況還會發生,干脆留在美國,作永久定居計,省卻許多麻煩。這也造成了他們與中國大陸二十七年的隔絕,在大陸,他們的愛女趙新那只能與父母鴻雁往返,由于共知的原因,一度失去音問。
唯有輕松方能快活,趙元任的后天修為都是以“拿得起,放得下”六字為心法,他不想做柳宗元寓言中貪多務得的蝮叵,把什么東西都背在背上,壓得自己寸步難行。許由逃名要跑老遠的路奔赴深山大澤,趙元任逃官仍舊可以在美國的大學做教授,他豈有不快活的道理。
婚姻的質量還得講究,夫妻有爭吵,未必就不妙。無論夫唱婦隨,還是河東獅吼,總有一方會遭受壓抑而氣悶胸脹。夫妻斗嘴皮,通常會斗得臉紅脖子粗,彼此大傷感情。趙元任與楊步偉斗嘴皮,卻斗得比煙花更璀璨,旁人看著喜歡,也羨慕,稱他們是神仙眷侶,多數友人會舉手贊同。有一次,胡適問楊步偉,平時在家里誰說了算?楊步偉從容作答:“我在小家庭里有權,可是大事情還是讓我丈夫決定。”但她隨即又補充道:“不過大事情很少就是了。我與他辯論起來,若是兩人理由不相上下,那總是我贏。”楊步偉的語言技巧不低,胡適聞言,忍俊不禁,猜想趙元任必有季常懼內之疾,哥兒倆理應同病相憐。對此,趙元任會不會照單認賬?關于懼內的質疑,他的太極推手四兩撥千斤,百分之百漂亮:“與其說怕,不如說愛;愛有多深,怕有多深。”這話倒也實誠,比辜鴻銘的那句瞪眼咋唬“不怕老婆,還有王法嗎”更低調。
曾有人稱贊趙元任做學問具有《西游記》中唐僧玄奘的求實精神,但玄奘歷盡劫難,克成其功,絕對離不開觀世音菩薩的全程保護,楊步偉就是趙元任的觀世音菩薩。這話頗得趙元任的首肯。1973年4月,這對賢伉儷回到闊別已久的祖國,5月13日夜間,周恩來總理親切接見了趙家一行五人,請他們吃了別有風味的夜點——粽子、春卷、小燒餅、綠豆糕,趙元任的老友丁西林、黎錦熙、竺可楨、吳有訓在座,雙方暢談了文字改革和趙元任致力研究多年的《通字方案》。楊步偉的健朗給周恩來總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趙元任介紹夫人時出語詼諧:“她既是我的內務部長,又是我的外交部長。”楊步偉一身而二任,又豈止是二任,她勤勤懇懇,甘作賢內助和全職母親,丈夫著作等身和四個女兒悉數成才,這就是對她最好的肯定。
1971年6月1日,趙元任夫婦慶祝金婚,從紅顏到自首,兩人相攜走過了半個世紀的風雨長路,艱苦共嘗,歡樂分享,感情不見遞減,反而與日俱增,這很不容易。逢此吉期,楊步偉不可能無所表示,她吟成一首《金婚詩》,諧趣之中另含美意:
吵吵爭爭五十年,
人人反說好姻緣;
元任欠我今生業,
顛倒陰陽再團圓。
趙元任與楊步偉情投意合,但兩人的個性趨向兩極。趙元任純樸忠厚,自制力強,凡事三思而后行,富于涵養,待人接物和藹可親,春風風人,化雨雨人。楊步偉則豪爽果斷,刀子嘴豆腐心,熱心公益事業,想做的事情鉚足干勁,不可終止。兩人的意見時常相左,爭吵總是難免的,但他們不曾翻臉,更不曾反目,爭吵之后,無論誰占上風,誰是贏家,都會云開雨霽。《金婚詩》的意思很顯明,兩人來世還要搭伙做夫妻,但角色必須陰陽互換,權當是趙元任償還今生的“欠債”吧。這樣好玩的主意,老頑童趙元任不可能不在第一時間作出回應,他的和詩足夠讓夫人莞爾:
陰陽顛倒又團圓,
猶似當年蜜蜜甜。
男女平權新世紀,
同偕造福為人間。
趙元任樂得來世再續前緣,至于角色的陰陽互換,他不僅表示贊同,而且先行付諸實施,署名即由元任變為“嫵妊”。楊步偉讀后笑出聲來。她本就有男子漢剛強果斷的性格,最出色的表現是,南京淪陷前,撤離的船票極其緊張,她讓生病的丈夫和大女兒先走,自己和三個小女兒留在后頭,千鈞一發之際幸而脫險,否則她早就成為了南京萬人坑中的一堆白骨。在回憶錄《雜記趙家》中,楊步偉說過一句蠻好玩的大實話:“不管是哪一國,嫁了一個教授,都是吃不飽餓不死的。”真要調換角色,就該她來做教授了,也讓趙元任充當全職太太,洗衣漿衫,生育四個寶貝女兒試試。
三、“好玩兒”
中國的儒家文化是一種恥感很深、憂患意識很強的文化,總是教你嚴肅更嚴肅,認真更認真,先憂后樂,先苦后甜,顏回身居陋巷,簞食瓢飲,而能樂道安貧,孔子擊節稱贊,因為這是儒生很難做到的事情。中國的道家精神與西方的酒神精神有幾分相似,但前者是消極的,后者是積極的,不僅感情上更熱烈,解憂的方法也更多,幽默感無疑是不可匱乏的救命心丹。蘇格拉底在牢獄中與弟子訣別,尚且能夠談笑風生,甚至不忘囑咐弟子幫他還愿,將一只雞獻祭給神廟,其定力源于內心的徹悟,也源于骨子里的幽默。
幽默有冷幽默和熱幽默兩種,前者是刺激的,后者是揮發的,各有千秋,只要用得好,均能收到奇效。魯迅最拿手的是冷幽默,如《阿Q正傳》,能使人含淚而笑。趙元任最拿手的是熱幽默,能使人忍俊不禁。趙元任曾作格言體的《語條兒》,其中一則是這樣寫的:“笑話笑著說,只有自己笑。笑話板著臉說,或者人家發笑。正經話板著臉說,只有自己注意。正經話笑著說,或者人家也注意。”有一次,他給好友寫信,信尾特別強調:“要是你收不到這封信,請你趕快通知我,我好告訴你是什么時候付郵的。”結果收信人笑得肚子疼,不由得感嘆道:“哈佛的博士果然名不虛傳!”趙元任是語言學家,偶爾技癢,他會編些幽默故事,令人大開眼界,拍案叫絕。請看他用一堆同聲同韻單音字創作的《施氏食獅史》:
石室詩士施氏,嗜獅,誓食十獅。氏時
時適市視獅。十時,適十獅市。是時,適施
氏適市。氏視是十獅,恃矢勢,使是十獅逝
世。氏拾十獅尸,適石室。石室濕,氏使侍
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試食十獅尸。食時,
始識是十獅尸,實十石獅尸。
試釋是事。
趙元任要說明的是語言和文字具有相對的獨立性,有的東西看文字能會意,若只用口說,就沒人能夠聽懂它了。《施氏食獅史》短小精悍,笑料賅備而情節完整,懂古漢語的人一目了然,確實饒有趣味。此文收入了《大英不列顛百科全書》,成為漢學家們壓箱底的噱頭。就算趙元任是游戲筆墨,把漢語同聲同韻單音字述事的極限能量展示出來,也是頂上功夫,漢字的魅力因此而彰顯。除了這篇《施氏食獅史》,趙元任還寫過《西溪犀》、《唧唧雞》和《羿裔熠邑彝》,都是用同聲同韻單音字敘事的精妙短章。
“中國語言科學的創始人”,“中國語言學之父”,這兩個尊號趙元任當之無愧。他通曉三十三種中國方言和多種外國文字。凡是閱讀過其自傳《從家鄉到美國》的人都會留下深刻印象:趙元任喜歡寫純粹的白話文,口語化(尤其是兒化)傾向十分明顯,他不寫“開始”而寫“起頭兒”,他不寫“很可惜”而寫“怪可惜兒的”。曾有人以試探的口氣問他:“你到底懂得幾國語言,能使用幾國文字?”趙元任如實相告:“在應用文方面,英文、德文、法文沒有問題。至于一般用法,則日本、希臘、拉丁、俄羅斯等文字都不成問題。”正因為這樣,他能將各國的語匯信手拈來,編成笑話。其中有這樣一則:從前一個老太婆初次接觸外國人,聽他們說話,簡直稀奇得不敢置信。比如法國人說五個,讀音卻是三個;明明是十,日本人卻讀成九;好端端的水,英國人卻說它是窩頭。這類小笑話很別致,而又相當好玩。
因為“好玩兒”,趙元任迷戀語言學,他不想嘩眾取寵,也不為沽名釣譽,只求好玩兒。論語言天賦,趙元任甚至超過了前輩學人辜鴻銘。最具說服力的是,他曾在法國索邦用法語演講,發音標準而語言純粹,聽眾夸贊他的法國話講得太棒了,比法國人講得還要好。趙元任在歐洲游歷時,總是有人認他為“老鄉”。二戰后,趙元任到法國參加世界科學會議,他對行李員說巴黎市俗土語,對方誤以為他是久別而歸的本地居民,不禁感嘆道:“你回來了啊!現在可不如從前了,巴黎窮了。”會后,他去德國柏林訪朋友,用柏林口音的德語與當地老人聊天,對方也當他是避難而歸的本地學者,用欣慰的語氣對他說:“上帝保佑,你躲過了這場大災難,平平安安地回來了。”趙元任學語言,善于掌握規律,所以快捷而準確。他隨處留意,轉學多師,他向許多他教過的學生學方言,他請吳組緗到家中作客,一個多星期就學會了安徽涇縣話,其神速令人咋舌。趙元任與同桌諸人用不同的方言交談,那只是他的小把戲,他表演口技“全國旅行”,才真叫滑稽之雄,單憑方言“走動”,從北到南,從東到西,介紹各地的名勝古跡和風土人情。他講起來滔滔不絕,比單口相聲更好聽也更傳神,觀眾都被他的語言才能和幽默感征服了,又是歡笑,又是欽佩。
趙元任曾說:“去國不久的人,不懂得思念故土的深情。”1981年,在大女兒趙如蘭、大女婿卞學鲼、四女兒趙小中的陪伴下,他拄杖歸國,去常州等地尋訪老親舊交。適逢清華大學校慶七十周年,他欣然前往母校,由現校長劉達和故校長梅貽琦先生的夫人韓詠華陪同,暢游清華園。他站在自己曾經住過的院子外面,半個多世紀前的一幕幕情景在腦海里仿佛放電影一般,還是那么有聲有色。他動情地唱起了清華的校歌:“西山蒼蒼,東海茫茫。吾校莊嚴,屹立中央……”他有落葉歸根、重返清華的強烈意愿,清華也有迎回這位國際著名學者的妥善安排,如果死神的腳步遲到一段時間,這樁美事或許能夠達成。
快活過一世,終有謝幕時。1981年3月1日,楊步偉在美國加州病逝,趙元任暮年失伴,平生最巨量的悲慟如海嘯般襲上心頭,幾乎擊垮他固若金湯的理性堤防。他致信友人,其中有這樣痛切的話語:“韻卿去世,一時精神混亂,借住小女如蘭處,暫不愿回柏克萊,今后再也不能說回‘家’了。”1982年2月24日,這位九旬老人急匆匆前往天堂去與夫人聚首,他們曾有一個世間最簡單的婚禮,也有一個世間最簡單的葬禮——女兒們遵從父母的遺愿,將二老的骨灰撒入太平洋。沒錯,天生的快活人就應該有一個灑脫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