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妝辭暮

[1]

菱花鏡，薄脂粉，鳳冠霞帔染紅妝，玲瓏玉鞋裹秀足。

我看著鏡子里的臉，忍不住摸了摸那雙漆黑如墨卻不辨是非的眼睛，悄悄藏了支金釵入袖。一步步，越過四散的內(nèi)侍，慢慢走上了姜國最高的護(hù)城樓。城樓下，層層疊疊皆是身著鐵甲的兵士。而他，銀甲金盔，高坐于陣前的汗血寶馬之上，風(fēng)發(fā)的意氣如同初升的陽光般耀眼。

我悄悄握緊了釵，倚著圍欄，朝著他笑了笑。他似乎感應(yīng)到般猛地抬頭，眼里來不及收走的震驚以及錯愕生生刺痛了我的眼睛。那表情，像極了當(dāng)初我在聽到他將帶兵來攻打姜國時一樣。我說，白夜瀾，我對不起左將軍，所以，我只能拿我的眼來償還。說罷，舉起手中的釵，狠狠插入了自己的眼睛。

尖銳的疼痛穿腦而來，然而，我卻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因為再痛不及心痛。

耳邊模模糊糊響起了母親的嘆息，她說，“孩子，這天下本不該由女人來掌控，只是我……我也沒有辦法啊……”

若我不是女人，若你不是淮國的王儲，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呢？

[2]

姜國四十五年，姜王御駕親征，與淮國軍隊大戰(zhàn)于麓云告捷。喜報送回京畿的那一天，我出生在姜后的芙繡宮中。姜王大喜，賜號安寧，并大赦天下。母親說，我從出生開始，就注定身系姜國的社稷。我卻不以為然，如若這代價是一場巨大的騙局，任誰都是無法平靜接受的吧。欺君之罪，當(dāng)誅。而我自小，便生活在這樣隨時會丟掉性命的惶恐中。母親說，孩子，我對不起你，可是我也沒有辦法……

我知道母親沒有辦法，自父王即位以來，除卻早逝的慶妃有一個夭折的孩子，整個后宮的嬪妃便再無所出。市野傳言都說，姜王子息凋敝，這是上天對他當(dāng)初弒父殺兄奪位的懲罰。可懲罰，這是多么虛無縹緲的說辭啊。母親說，你父王給你取名安寧，是希望國泰民安，家肆寧和。可是我知道你的委屈，所以，我想給你取個小名，隨我姓夏，名薄辭。

姜國皇宮里的人都說我是天之驕子，矜貴無比，隨身近侍皆是姜后一一打點篩選的人才。姜國皇宮里的人還說我天生早慧，五歲就能熟讀四書五經(jīng)，八歲便能在沙盤上與姜王一起指點山河。姜國的子民們?nèi)巳硕奸_始淡忘當(dāng)初姜王奪位的宮廷秘聞，而我在謠傳中漸漸變成了他們心中不可動搖的神話。

可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那些宮廷傳聞中，除了我天生聰穎早慧是事實，其他一切，都是謊言。那些近侍都目不識丁，自在我身邊起便受拔舌之苦，永遠(yuǎn)不能再開口說話。母親為我挑選的，皆是死士，從拔舌那日起，生命便同我們維系在一起。為的只是將這個巨大的騙局維系下去。

我不是男孩，這，便是姜王后自我出生起，冒著生命之危蒙蔽了整個姜國而撒的彌天大謊。

[3]

也許上天真的是偏寵我的，所以讓這個謊言，得以在父王辭世時都沒有被人揭穿。

姜國五十四年，姜王病重，立安寧為太子。

姜國五十六年，姜王薨，安寧即位，改國號安，左靳為輔政大臣。

我舉著父王的靈位，將父王送去皇陵的時候，下了很大的雨。我在那場雨里，一步步將父王的靈柩送入皇陵，又將父王的靈位安放于宗族太廟之中。那場雨整整持續(xù)了三天三夜，而在那三天三夜中，我躺在父王曾經(jīng)睡過的龍床上，夜夜不能成眠。只要一閉上眼，我就會夢到父王枯槁的面容上，那雙閃爍著迥異光芒的眼睛。那眼神凌厲得似乎穿過了我的身體，看透了我的偽裝。他伸手死死地抓著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其折斷。我一直在想，一個將死之人，是如何能有那樣大的力氣。后來直到父王大睜著雙眼離世時，我才明白，他知道了那個謊言。姜國百年的社稷即將交付到一個女子手中，而他卻無能為力。

母親在為我戴上象征著帝王至尊的冠冕時，低低地在我耳邊嘆息，“孩子，這天下本不該由女人來掌控，只是，我也沒有辦法……”我扶著母親的肩，望著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保證，“只要有安寧一日，姜國便會有一日的國泰民安，家肆寧和！”

當(dāng)初的我，是這樣的信誓旦旦，甚至賭上了自己的一生。當(dāng)初的我，是怎么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會親眼看著姜國的百年基業(yè)頃刻間覆亡。

父親曾握著沙盤里的旗幟說，自古以來天下君王皆是男子，只因為女人容易感情用事，不如男子決斷。當(dāng)時的我還在出聲反駁，可是，自我遇到他起，我便知道，父王是對的。只因為，無論如何強(qiáng)大，我都只是一個女子。而他，便是我愿意為之傾天下的男子。

[4]

姜國六十一年，淮國派來和親使者。被我婉拒后，竟然借機(jī)舉兵來攻，短短數(shù)月便已攻下三座城池。這消息來得又急又快，我甚至來不及將調(diào)派軍令送往各部集結(jié)軍隊。左將軍奏表，戰(zhàn)敗之國不足為懼，我卻并不贊同。我總覺得，淮國舉兵來攻，目的不純。稍作猶豫后，我便在朝臣們的一陣反對之聲中，披甲御駕親征。我想要看看，淮國究竟有什么目的。各地分散的軍隊也在接到皇令后紛紛趕往麓云。

父王當(dāng)初說過，姜淮兩國連連征戰(zhàn)就是為了爭奪麓云一支的山脈。淮國臨水，土地肥沃，物產(chǎn)富饒。唯一的缺憾就是缺鐵，兵刃不齊。而姜國境內(nèi)的麓云一支擁有大量的鐵礦，但姜國自古民風(fēng)淳樸，不喜征戰(zhàn)，麓云一支便一直作為一道防護(hù)墻阻隔著淮國的侵?jǐn)_。姜國四十五年那場大戰(zhàn)，幾乎耗損了淮國大半的兵力。短短十?dāng)?shù)載的養(yǎng)精蓄銳，并不足以支撐淮國大舉來攻。這場以卵擊石的斗爭絕對另有所圖，只是我始終都想不明白，那會是什么？

然而，在我還沒想明白原委的時候，那個率領(lǐng)大軍來襲的勇猛之人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隔著輕薄剔透的面具，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這個舉著禮物來求和的人。我聽到他說，我是白夜瀾，此番征戰(zhàn)目的只為了求得兩國商賈互通有無。然后，我便看到了他的眼睛，是藍(lán)色的，仿佛包容著天地般深邃。手里的夜光杯倉皇跌落，一如我倉皇跳動的心。

我問他，你舉兵來犯，我為何要相信你的說辭？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中似是涌起萬千的思緒般波濤洶涌，片刻后歸于沉寂。他說，我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擔(dān)保。我有一封親筆書信，只要交予副將懷仁，他們便會退軍。

我點點頭，拍了拍巴掌，便有人端著毒酒進(jìn)來。我說，除非你死，否則，我要怎么相信你不是另有所圖呢？何況，你領(lǐng)兵作戰(zhàn)的才能是這樣出眾，難保有朝一日你不會再次舉兵來襲。到時，縱然是有千軍萬馬，怕也是攔你不住吧？

他的目光越過斟滿毒酒的酒杯，望著我牽起一抹飄渺的笑意，淡淡說道，我本是不祥之人，這交易倒也合理。說罷，拿起酒杯便一飲而盡。

我卻在他倒下的那一刻慌亂得不知所措，那酒杯里裝的真的是毒酒。我沒想到，他會毫不猶豫就喝下那杯酒，也許他說的是實話。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他那雙藍(lán)如蒼穹的眸子。我突然很害怕，從此再也看不見這個叫白夜瀾的人。

[5]

懷仁接到那封親筆信后，果然如約退兵。他走得迅速而決絕，絲毫沒有問起關(guān)于白夜瀾的一切，仿佛世間從未有過白夜瀾這個人一樣。我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哪里奇怪。

回朝的那一天，我安排好一切后，以微服出巡為由，悄悄離開了姜國的軍隊。身邊只帶著玉眉一人，便匆匆趕往麓云戰(zhàn)場的亂葬崗。玉眉是我奶娘的女兒，從小與我一起長大，也是我身邊唯一一個沒有被拔舌的內(nèi)侍，精通藥理。那一夜，我答應(yīng)白夜瀾與淮國互通商市，他也飲下毒酒，但在命人將他的尸身扔出營帳之前，我已不由自主地在他舌下放了一粒續(xù)命的藥丸。那藥丸只能續(xù)命，不能解毒。所以我又匆匆?guī)е衩既フ宜瑢⑺麕Щ厣较碌霓r(nóng)舍，只希望他能活下來。玉眉曾問我，你為何要救那個人？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救他，只是等想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幽幽地睜開了眼睛。

他睜著清澈無瑕的眸子，茫然地看著我，他說，姑娘，你是誰？

我恍然才想起，自己穿的是早些時候跟山下大娘借的荊釵布裙。我有些羞赧地偏過頭，低低地說，我是夏薄辭，這位是我的妹妹，夏玉眉。說著，我看了玉眉一眼，接著說道，我妹妹她略通醫(yī)理，所以……

他茫然點點頭，又茫然地看了看我和玉眉，猶疑地問道，那姑娘可知，我是誰？又為何會……在這荒野之中受傷的呢？

我驚詫地望著眼前面色迷惘的男子，又下意識地與玉眉對視一眼。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角后，我柔聲說道，你先休息會，我和玉眉去看看給你熬的藥怎么樣了。說罷便拉著玉眉的手，出了農(nóng)舍。

一出農(nóng)舍，玉眉便慌亂地伏倒在地，她喊，小姐，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從沒有人能在那種毒下活過來，所以我也不清楚那毒是否真的已清除干凈而無任何影響。

我回頭看了眼農(nóng)舍，心下有了新的決定。

不記得了是嗎，那樣也許，對他對我，都好。

[6]

我將他帶回了姜國宮外的行館，我對他說，以后，這里便是你的家。他看了看奢華的行館，微藍(lán)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層稀薄的霧氣。他說，你到底是誰，會住在這樣的地方的人，絕非普通百姓。

我抬頭望向京畿高聳的護(hù)城樓，淡淡說道，我是夏薄辭，當(dāng)今姜王的孿生妹妹。

他笑了笑，他說，我到底是誰，何德何能讓堂堂姜國的公主如此費(fèi)心。

我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輕輕翹著嘴角，我說，你是白夜瀾，我喜歡的人。

我喜歡白夜瀾，這就是當(dāng)初為什么我會費(fèi)盡心思救回他的原因。在決定帶他回京畿的路上，玉眉一臉擔(dān)憂地問我，小姐，你明知道你今生絕無可能如普通女子那般與人談情說愛，為何還要冒險將他留在身邊？我還記得我的回答，我說，正因為我今生無法為自己做任何事，所以，我才想要放縱自己這一次，僅此一次而已。玉眉還想說什么，我擺擺手，已不想再聽。我讓玉眉先行回了姜王宮，穩(wěn)住政局，讓她告訴母親，我隨后就會回宮，然后帶著白夜瀾住到了行館之中。

我說，白夜瀾，我還有事，要先回宮去了，以后再來看你。

自此一別，便是一月之后。

自我頒布與淮國互通商賈的政策后，左靳以及一眾老臣便極力反對。當(dāng)左靳再一次帶領(lǐng)朝臣齊齊上表，奏請取消與淮國互通商賈的政策后，我隱忍許久的怒氣終于爆發(fā)了。皺眉狠狠將奏章拂落一地，我甩袖離去。

夜里心情煩悶，不知不覺，走到了御花園。時值盛夏，夜薔薇開得裊裊婷婷。西墻上爬滿了綠蘿，籠出了大片陰影，然而我卻無暇觀賞。遣散身邊的小婢，拎了一壺酒，我愁悶地坐在西墻下的白玉石桌旁自斟自飲。暗香浮動月朦朧，酒至酣處，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只紙鶴，施施然落在我的腳邊。左右環(huán)顧無人，我俯身好奇地將紙鶴拾起，小心打開，入眼的便是一行字跡飄逸的小詩。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抬眼望向高聳的西墻，綠蘿在夜風(fēng)中浮起層層疊疊的波浪，像極了白夜瀾那雙微藍(lán)的眼睛里瀲滟的波光，早先的不愉快頃刻間煙消云散。

[7]

再次換上女裝來到行館時，白夜瀾正橫笛吹著一曲不知名的小調(diào)。藍(lán)色的長衫將他的身型襯得越發(fā)挺拔，窗外竹影婆娑。他像是隨時會隱匿其中消失不見一樣，光影綽約間竟讓我有種驚為天人的錯覺。恍惚走到他的身后，我輕輕拉住他的手，忍不住對他說，你隨我一起回宮吧，這樣，我們就能永遠(yuǎn)在一起了。

白夜瀾沒有拒絕，跟著我回了姜王宮，我偷偷將他藏在碧芙館，讓玉眉安排親信好好照顧。我以為我瞞過了母親，卻沒想到，我的一切都瞞不過她。

白夜瀾到達(dá)王宮后的第一天，母親就命人請走了他。

等我慌慌張張奔到芙繡宮時，偌大的宮殿，只有母親一人。她寒著眉眼，冷聲問我，他是誰？我望著母親失望的眼睛，不知該如何回答。母親一步步朝我走過來，抬手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她說，你想親手毀掉姜國百年的基業(yè)嗎？你想讓我成為姜國的千古罪人嗎？你就真的這么恨我，非要讓所有姜國的百姓都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嗎？你知道這么多年來，我有多么擔(dān)驚受怕，為了你，我又吃了多少苦頭？

面對母親的質(zhì)問，我無話可說。我緩緩屈膝跪在她面前，我說，娘，是我錯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他，求你放過他。

母親垂眸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滿是不解和悔恨，她說，可他是胡人，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垂著頭，低聲回答，娘，這么多年來，我從沒有違背過你的意愿。從小到大，我快忘記自己是個女子了。直到遇上他，我才重新找回做女子的感覺。他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人，娘，求你放過他。

母親沒有再說話，只是頹然地跌坐在我身前，像一朵奢靡到極致的花轟然跌墜在地。她捂著眼睛，聲音痛苦而壓抑。她說，薄辭，薄辭，是娘對不起你，可為什么你不是男人呢？

[8]

白夜瀾最終還是留了下來，作為一名宮廷樂師。

閑暇的時候，我會帶著玉眉去碧芙館聽他彈琴。而只有在碧芙館，在白夜瀾身邊時，我才會換回女裝。他也會問我，為什么姜國的公主也像君王那樣繁忙呢？每次我只是笑笑，不說話。久了，他也就不再問了，只安心的在碧芙館大片竹影中彈那些我說不出名字的曲子。我曾問他，那些曲子的名字是什么呢？我還記得他的回答，他說，我也不知道，只覺得腦海里有這些曲子，也許是曾經(jīng)在哪里聽過的吧。

可是，直到后來淮國再次派使者來訪，在他們獻(xiàn)上的樂師舞姬獻(xiàn)藝時，我才知道那些曲子是什么。那些曲子，都是淮國民間流傳頗廣的舞樂。

隔著酒宴望向西南方向的碧芙館時，心里竟泛起隱隱的不安。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地發(fā)生了改變。

夜里喝醉了，朦朦朧朧地回到寢殿，卻怎么也睡不著。玉眉不知道去了哪里，喊了半天也無人響應(yīng)。頭疼得厲害，于是我悄悄披了件外袍朝殿外走去。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碧芙館。忽然很想看見那雙包容天地的微藍(lán)眼睛，于是我不做猶豫就推開了碧芙館的門，卻在開門的一瞬看到屋內(nèi)兩個交疊的人影。

清涼的月色下，那兩個交疊人影分明是白夜瀾和玉眉，我猛地松了手，倉皇而逃。

玉眉自我出生起就陪在我身邊，她是整個姜王宮除了母親外，我最信賴的人。曾經(jīng)，她所有的一切都光明正大地袒露在我面前，而在她面前，我也同樣坦白。可是，我似乎忘記了，這個姜王宮，從來都不需要坦白，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最大的謊言。這樣的我，又有什么資格要求玉眉告訴我她潛藏的心事呢？只是，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白夜瀾動心的呢？

朝臣們?nèi)齼蓛稍谖叶呑鄨笾鴩拢覅s無暇細(xì)聽，腦海里晃動的都是碧芙館內(nèi)他們交疊在一起的剪影。終于熬到散朝，我迫不及待地?fù)Q好衣服奔向了碧芙館。

白夜瀾依舊一襲藍(lán)衫，手持玉笛，優(yōu)雅地倚窗吹奏，神色平靜得好似昨晚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醞釀許久的措辭到了嘴邊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也許，其中真的有什么誤會也說不定。簡略地與他說了幾句話后，我又匆匆奔回了寢殿，只想找到玉眉問個清楚明白，可是，尋遍整個姜王宮，玉眉卻不知所蹤。

[9]

隨著玉眉失蹤傳來的，是奶娘暴斃在芙繡宮的消息。我遣退身邊的侍從，去到芙繡宮時，只看到母親冷酷的眉眼。她高坐在鳳座上問我，若那個男子是淮國派來的奸細(xì)，你當(dāng)如何？

我搖搖頭，張張嘴想辯解，卻在母親刀鋒似的眼神下住了口。她拍拍手，便有宮人從內(nèi)殿拖出了奶娘的尸體。青烏的面孔，渾身布滿被鞭打過的痕跡。有些傷口結(jié)了痂，有些甚至還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頭。血跡將干未干，觸目驚心地駭人。我驚慌地后退一步，不解地看著母親。母親抬手指了指那具尸體，聲音里透著疲憊。她是淮國派來的細(xì)作，沒想到隱藏得如此之好，要不是前些日子看到她和淮國進(jìn)獻(xiàn)的舞姬私下有聯(lián)系，我當(dāng)真不知道身邊還長了個這么深的毒瘤。

我忽然想到了玉眉，她的失蹤，并不是偶然。想到這里，心底不由地漫上一層層寒意。然而，我在對上母親質(zhì)問的眼神時，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白夜瀾被押至密殿中時，我又帶上了那面輕薄剔透的面具。只有如此，我才能做回殺伐決斷的姜王。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微藍(lán)的眼睛里沒有任何起伏。然后他便揚(yáng)起嘴角，笑得風(fēng)輕云淡。他說，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但我有一個請求。

我點點頭，淡淡說道，你說。沒有人知道此刻，寬袍廣袖中，我握緊的手指正泛著隱忍的青白色。耳邊，他的聲音飄忽而無奈。他說，我只想在死之前，最后見一見你的妹妹。我訝然地睜大眼望著他，想透過他的眼睛，看穿他的偽裝。可是，他的眼里除了坦然，還是坦然。尖銳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我卻感覺不到任何。擺擺手，我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低喝道，大膽賊子，公主玉體，豈是你能覬覦的？來人，將他拖出去打入天牢，明日午時，處以凌遲之刑。

他卻在被拖出去的那一刻笑了，笑聲張狂刺耳。他說，姜王，好一個姜王，你敢取下你的面具以真面目示人嗎？

等殿外徹底沒了他的聲息后，我才頹然地跌坐在龍椅上，放聲大哭起來。母親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邊，她將我擁在懷里，輕輕拍撫著我的背脊。那溫柔的姿勢，竟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每次噩夢時，她溫柔安撫的模樣。

她貼著我的耳朵柔聲說道，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10]

然而，一切并沒有過去，我沒想到，噩夢來得如此迅速讓人措手不及。

夜里還未入睡，天牢那邊便開始騷動起來。等我接到消息的時候，白夜瀾已經(jīng)被上百名高手劫走。這些高手似是十分熟悉姜國的地形，動作迅捷得如同一陣風(fēng)。隨之而來的，是邊關(guān)告急的噩耗。

朝臣們接到密旨，三三兩兩地趕來，我高坐在王座上，如同百蟻噬心般難受。左靳懇請派兵趕往麓云一支攔截。然而，旨意還未下達(dá)各部，便又傳來麓云護(hù)城已被攻破的消息。隨之而來的，是白夜瀾大婚以及成為主將領(lǐng)兵入侵的消息。他們說，淮國的君主下令，誰能攻破姜國，一雪前恥，誰便能繼承淮國的國位。他們還說，新任的將軍夫人精通醫(yī)理，功績卓越。腦海里電光火石地閃過一切，直到那時我才明白，白夜瀾的失憶是假，拖延時間才是真。互通商賈的政策，讓淮國不費(fèi)力氣地便得到了有利的資源。奶娘和玉眉長期的潛伏，早已將姜國兵力分布圖悄悄送往了淮國。而作為不受寵的庶子白夜瀾，更是為淮國爭取了充足的備戰(zhàn)時間。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姜國的兵防形同虛設(shè)。朝臣們面露驚懼之色，焦急的面孔不斷在我眼前放大放大。芙繡宮里傳來母親自刎于祠堂的消息，然而我卻沒有任何辦法去挽回我所犯下的過錯。

左靳甩袖站在朝堂上怒罵我的無知與愚蠢，我也沒有任何力氣去反駁。他看著我毫無斗志的樣子，氣得當(dāng)場暈倒在朝堂上。不過幾日，便告病離京，不知所蹤。左靳走后，整個朝堂更是如同一盤散沙。敵國的軍隊長驅(qū)直入，不過一個月便以破竹之勢攻入京城。臣子將士們紛紛叛亂。連最后的希望，國家的大將軍也臨陣倒戈。

姜國哀鴻遍野，子民們的哭喊聲響徹云霄。他們說，姜國君主不仁，國家氣數(shù)已盡。

[11]

兵臨城下的那一日，我身著盛裝，站在姜國高高的護(hù)城樓上俯視姜國的土地。曾經(jīng)的輝煌和華麗不復(fù)存在，姜國的旗幟破敗飄搖，鮮黃的的地毯上遍布尸骸。姜國的百姓四散逃逸，到處都是硝煙與哀嚎。

金釵插入眼睛的那一刻，我聽到了白夜瀾痛徹心扉的驚呼聲。

眼淚混著血液一滴一滴的順著臉頰滑落，我知道我錯了，可是一切已經(jīng)太遲了。只是，白夜瀾，你可知，縱然我為你傾了姜國，我也不后悔？我只后悔，我不該以女子之身，妄自擔(dān)負(fù)姜國百年的基業(yè)。

我摸索著翻身站在城樓上，我聽見裙擺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我聽見姜國百姓的咒罵聲。我聽見敵軍在城樓下的驚嘆聲。我還聽見他的聲音，他在喊，薄辭，對不起……

我犯的過錯，當(dāng)由我以命來還。

縱身躍下城樓的那一刻，我似乎聽見母親的嘆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