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暗夜螢火永不墜落

1

初秋，天高地闊，稻田金黃。

舒小薇18歲生日這天，她乘坐大巴離開家鄉小鎮，來到一個陌生城市讀高考補習班。這所學校的補習班全省聞名，它有“三高”：高升學率、高名校錄取率、高壓管理模式。

高三樓是一棟獨立小樓，它在校園深處，三面被人工湖包圍，進出只有一座橋，俗稱“監獄島”。補習班有三個，分別在一二三樓的走廊盡頭。舒小薇在二樓，她和她的同學們，日復一日，每天做同樣的事：背n個單詞，做n張試卷，抄n道錯題。她像一匹在鞭子驅策下奮力奔跑的小馬，她有時忘了為什么出發，但她不會讓自己倒下，她每天都告訴自己，微笑，微笑，堅持微笑。

天氣漸冷。舒小薇從男生宿舍后面的小路經過。一陣笛聲傳來，笛聲婉轉低回，清澈動人，舒小薇從未聽過，卻在一瞬間被吸引。

傳出笛聲的那間宿舍開著窗，窗前一叢月季在寒風中綻放。窗前站著一個男孩，他穿白襯衣，握著竹笛，他有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舒小薇朝他微微一笑。男孩和舒小薇同班，名字叫段譽，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從未和他說過話。

舒小薇常常從小路經過，窗前的月季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段譽執著地吹著那一首曲子。

三樓有個男生，經常喊舒小薇的名字。他的聲音有時低沉有時歡快有時怯生生的，有時像惡作劇，有時又很傻氣。舒小薇從來沒有回應過他，但她知道，他叫方大力，跟她一樣，來自外地。

舒小薇在教室自習到很晚，回宿舍路上，方大力從大樹背后走出來，輕聲喊：“舒小薇。”舒小薇嚇得跳起來，她尖叫一聲，朝前猛跑，她摔倒在地。方大力手忙腳亂地扶起她，慌忙解釋：“我沒有惡意，我看你那么晚還在復習，我買了個炸雞腿想給你，我，我……”他語無倫次。

舒小薇跺跺腳，惡狠狠地說：“我不要你的雞腿！以后不準再喊我的名字！”

2

果然，舒小薇再也沒聽到方大力帶著各種情緒在各種場合喊自己的名字。她的世界頓時變得清凈，卻又有一絲莫名失落。

她還是沒能和段譽說上話。她在電臺聽到了那首曲子，那是一首歌的曲子，那首歌叫《青春》，舒小薇學會了。她愛唱歌，但她沒能考上音樂學院，因為她既不是出身音樂世家，也不會彈奏一種樂器，而且資質平平。她受到否定，打擊和嘲諷。她一直沒再開口唱歌。

午后的教室里，舒小薇的耳邊無意識地回蕩起段譽的笛聲。她情不自禁唱起那首歌：青春的花開花謝，讓我疲憊卻不后悔，四季的雨飛雪飛，讓我心醉卻不堪憔悴……

段譽從門外走進來。他聽到她的歌聲，他微紅了臉，他快步走向自己的位置，他茫然地望向窗外，局促不安。

補習班也有段譽的老同學，他們議論段譽。他們說他是火星人，傻瓜。他家庭殘缺，成績優異，他考上了大學，但他不滿學校，也不喜歡自己的專業，于是申請了退學。但那是一所重點大學，專業熱門，前途無量。

晚自習發數學卷子，舒小薇考得很差。下課的時候大家都出去透氣，她一個人坐在位置上傷心。忽然停電了，教室一片黑暗，段譽走過來坐在她旁邊。

他還沒開口安慰她，她卻先說話，她說：“你理想的專業是什么？”

他緩緩說：“考古學。你呢？”

舒小薇笑了。他果然不是火星人也不是傻瓜，他只是有自己的堅持！她說：“中文吧，可以不用學高數，還可以學寫歌詞。”

一片月光淡淡傾灑，他眉眼清朗，她雙眸閃亮。她說：“元旦，班上要搞晚會，我們合作吧？”

他默契地點頭：“好，你唱歌，我伴奏。”

晚會上，壓抑許久的舒小薇大聲唱：“夢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睫毛下，夢里的日子很多，我卻開始想要回家。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等待著終于有一天它們在世間傳說……”段譽靜靜站在她身后，手持長笛為她應和。她回頭望他，他報以微笑。

一曲唱完，掌聲涌起。方大力抱著一束百合花，在教室門口探頭探腦，然后堅定地跑進來，舉著花對舒小薇說：“新年快樂！”

舒小薇紅著臉，接過花，心中有小小歡喜，又有隱隱不安。

3

春暖，男生宿舍外的小道旁樹木蔥蘢，開滿紫荊和薔薇。

段譽的行為變得異常。他很少再吹長笛，他經常站在窗前發呆，念念有詞像在讀英語。他開始逃課，一個人去郊外的田野晃蕩。有時在圖書館一呆就是一天。他在考試的時候交白卷……班主任找他談話，還請他的父親來學校交流溝通。

同學們又開始傳言，段譽的母親患有精神病，在他小時候就離家出走，至今未歸。這種病會遺傳，段譽也許……

舒小薇想為段譽做點什么。

她匿名給他寄明信片，寫上鼓勵和安慰的話；

她在他的抽屜里放巧克力和奶糖；

她拿著數學題去請教他，趁機和他說話；

一天，段譽正在為她講解一道幾何題。她無意中扭頭，看到方大力正站在走廊上透過玻璃窗專注地看著她。他又大聲喊：“舒小薇！”

舒小薇嚇了一跳，心也狂跳。

段譽問她：“那個男生是不是喜歡你？”

舒小薇紅著臉，說：“不知道。”

“那你喜歡他嗎？”

她此刻真實的心理，也是“不知道”，但她想了想，說：“不喜歡?！?/p>

段譽站起來，風一般奔出教室，他沖到方大力面前，一拳打在方大力臉上。方大力趔趄著后退兩步，鮮血從他的鼻子流出，他抬起衣袖，擦了擦鼻子，茫然看了段譽一眼，低頭跑過。

舒小薇眼睜睜看到這一幕猝然發生，她感到惶惑，難受，呼吸艱難。她伏在桌子上大哭一場。

4

初夏，高考臨近了，“監獄島”籠罩著暴風雨即將來臨般的緊張和壓抑。

方大力再沒有來喊過舒小薇，舒小薇再沒有問過段譽數學題，段譽整天都坐在位置上，誰也不看，誰也不理。

黃昏，教室里沒什么人，段譽爬上窗臺，展開雙臂跳了下去，湖面激起一大片水花。

同學驚呼：“跳湖了！段譽跳湖了！”有人打電話報警，有人跑去喊老師。方大力正從橋上經過。湖面的水花已經消散，段譽沉下去的地方，波紋仍一圈圈在蕩漾。他單手撐著欄桿，縱身一躍，跳進湖里。他將段譽救了上來。

老師同學都圍在湖邊。段譽躺在地上，校醫忙著為他做人工呼吸。方大力坐在地上，他筋疲力盡，渾身濕透，他望望舒小薇，他站起來，穿過人群，慢慢走開。

醫務室里，段譽在輸液，舒小薇去看他。他說：“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想逃離眼前的生活?！?/p>

舒小薇輕聲說：“生活會尊重每個人的選擇?！?/p>

段譽沒有參加高考。他只身一人，一路向西，徒步旅行，同學們漸漸不再關心他的消息。舒小薇很惆悵。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他，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期盼未來路上與他同行，她惟愿他安好。她惦念他，她懷念那笛聲。

高考前，舒小薇收到一張照片：夕陽從遠處照過來，地上投射出一個人影。是那么孤獨而堅定的影子。影子的前方，有大片豐茂的香蕉林。照片背后一行字：如果你看到前面有陰影，那是因為你背后有陽光。從前，我總是追著陰影走，現在，我?；仡^看陽光。

沒有署名，但舒小薇知道，那一定是段譽。照片里燦爛的陽光，涌動著，將她照耀。

5

高考結束，舒小薇得到不錯的成績。她回學校填志愿，填好，走出校門，天下大雨。

方大力走過來，將雨傘遮在她的上方，他喊她：“舒小薇?！?/p>

她回頭一笑。她恍然意識到，這一年來，他喊過無數次她的名字，卻只和她說過一句新年快樂?，F在，他才和她說第二句話：“去哪里？我送你?！?/p>

“車站。”她說。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大雨從四面八方落下，藍色格子傘像一朵蘑菇云，在雨中緩緩地游移。

他說：“每次看到你的微笑，我都像在灰蒙之中看到一線陽光。我想跟你說點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所以我只能喊你的名字。有時，即使沒看到你，也會在心里喊你的名字，似乎那樣就多了幾分力氣。這一年，謝謝你?！?/p>

這是方大力對舒小薇說的第三句話。

舒小薇也喊他的名字：“方大力，方大力?！边@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笑起來，她也笑起來，說：“我也謝謝你?！?/p>

她上了車，他向她揮手，他過身去，她沒淋一滴雨，他的半個身體卻已濕透。

后來，舒小薇再沒遇見方大力，也再沒遇見段譽。她卻記住了他們的名字，連同那首叫《青春》的歌，還有那一片湖，那座“監獄島”，以及自己那年倔強的微笑。

它們是她青春的一部分，就像暗夜里的螢火，曾那么溫暖地將她的暗夜照亮，又是那么確定地永遠不會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