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戴的棒球帽,大大的黑格背包,薄荷色綠絨外套,還有重重的WALKMAN里面傳來的溫暖唱腔:“像詩人依賴著月亮,像海豚依賴著海洋,你就是天使……”
我拿著從拉薩到武漢的火車票,走下綠皮火車的門外,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腦海里一幕幕畫面像電影鏡頭一樣不斷重組上演,剎那間,一眼萬年。
羊肉串的味道是不是愛情的味道
旅行的意義很多,可能是為了遇見某個人,也可能是為了忘記某個人。而我,是后者。背包里的畫紙還在,畫紙上的笑臉還在,可是究竟是什么東西弄丟了呢?為什么留下一條我們分手的短信就消失不見?那我們的曾經算什么?林彼安,告訴我好不好?
伴著一路坑坑洼洼的泥濘小道,小吉普顛簸得很厲害。由于缺氧的緣故,我一陣惡心,卻礙于車上還有其他的人,一直捂著胸口刻意壓抑自己。
終于,司機大叔說:“通往魯朗的路已經走一半多了,這里是八一,你們可以下車休息會兒。”我跳下吉普車,胃里翻江倒海,“哇”一下全吐了出來。我蹲在地上,無力地低著頭。
一只戴著銀鐲的手出現在了我的眼前,那銀鐲一看便知是由藏銀打造的,古朽而精致,樸素而內斂。我抬起頭,瞇著眼,看到個濃眉大眼的男孩端著一碗紅褐色的液體。“給你。”他把碗遞到我面前,靦腆地吐出這兩個字。我不解地指著碗問他:“這是什么?”“這是高原寧,治高原反應。”他話不多,簡潔明了,卻滿臉真誠。于是我安心地去接碗,卻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頭,與他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漢形象形成反差的是,他的手像觸電般一抖,竟然還害羞紅了臉。我笑著把藥水一口喝完。他害羞的表情讓我想起了當初的自己,第一次遇到林彼安的夜晚。
2005年的圣誕節,大街上燈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人群,情侶成雙成對。我穿著大大的厚棉襖,剛吃完地攤上的羊肉串,辣得直哈氣,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竄。
突然身邊一只強有力的大手拉住了我,狠狠地把我拽過去,我一個趔趄,撞在了他懷里。“葉璇縈,你給我張大眼睛看清楚!”他沖著不遠處兇巴巴地大吼。我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卻仍然能感到他的怒氣。他的手因為太過于用力,捏得我生疼,剛說完,他就霸道地捏住我的下巴往上抬,然后狠狠地吻了下去。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又松開,指著那個叫葉璇縈的女孩兒大叫:“給我滾!”葉璇縈呆站在原地,淚眼婆娑。我在一旁像受到驚嚇的小鹿不敢呼吸,不知道這上演的是神馬游戲。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他又拽過我的手,拖著我穿過人群,把葉璇縈遠遠地甩在身后。等走到寂靜的小巷,他終于放開我,打亮火機,開始抽煙。昏黃的路燈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右耳上的銀耳釘發出微微的光。
直到第二根煙抽完,他似乎才想起了我的存在,站起身,碾碎煙頭,看著我說:“我叫林彼安,附中三年二班,剛才很抱歉,以后要幫忙盡管來找我。”“哦。”我輕輕地應了聲,然后轉過身,向回家的路小跑。
“喂!”他在背后叫我。我在幾米開外轉過頭,不解地望著他。他壞壞地勾起嘴角,皺著眉斜瞇著眼睛望著我:“你是不是吃羊肉串了?味道好難聞。”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嘴巴,一下子羞紅了臉。
其實這個男生我是認識的,他就在我的隔壁班,或許他不認識我。
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找到了幸福
我用力地站起,把碗還給他,沖他笑,“謝謝你哦。”
他點點頭,走在我旁邊。
“你叫什么?”我打破沉默。
“索朗多吉。哦,就是‘金剛’的意思。”他解釋道。
“你怎么會突然過來?”我好奇地問道。
“我家住在那邊,”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兩層小樓,“歡迎你去我家做客。”
“哦,好啊。”
“你要去哪?我可以給你當導游。”他問我。
去哪?我還真沒想好,其實我只是為了忘記某個人,背個大包就獨自一個人踏上了去拉薩的火車。于是我抬起頭,對他俏皮地眨眨眼睛:“去你家好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燦爛可愛的笑:“好啊!”
進他家門的一剎那我被驚到了。映入眼簾的不是高檔的家用電器,或是華麗麗的裝飾,而是那一面面獨特的墻壁。墻壁上用彩色的筆畫滿了各種顏色的小花,那種花,纖細瓣小,美麗而不失嬌艷,看起來柔弱而又不失挺拔,一團一團的,矮矮的,依偎在一起。
“這是什么花?”
“哦,這個是格桑梅朵,我最喜歡的花。在藏語里,‘格桑’是幸福的意思。藏族有一個美麗的傳說,不管是誰,只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找到了幸福。”他神采奕奕,眼神清澈。
“哪里有呢?”
“我們可以去色季拉山那邊尋找。等天氣好的時候,我就帶你去,好不好?”他的聲音里面帶著期待。原來,這些小花還有這么深刻的寓意,我驚嘆著,直愣愣地點頭。我就這樣留在了他家里。
那天多吉領我到喇嘛廳玩,他邊跳舞邊為我唱起藏歌。我們像兩個幼稚的小朋友,亂蹦亂跳。因為喧鬧,很多時候我都聽不到他在說什么,唯有后一句,盡管他的聲音很小,我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說:“像格桑花一樣,你真好看。”
你真好看,這句話我也曾在心底默默說了一次又一次,卻始終沒有對你說出口。林彼安,你一定不知道。
我在附中三年一班,他旁邊的班級。他坐在講桌右側,靠近前門的那邊。我坐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門的那邊。只要回過頭,就能看到林彼安。第一次注意他的時候是因為一個紙飛機。輕飄飄的莫名就飛到了我的桌上,我四處張望,一回頭就看到了林彼安專心致志疊紙飛機的樣子。他,真好看,這是我的第一反應。他抬起頭的瞬間,我猛轉過身坐正,拿著課本,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以后的每一天,我都會因為要丟垃圾而名正言順地或因為要看窗外天氣而假裝無意地“恰好”看到他。所以我的書包里,滿滿的,收藏著的,都是他不小心丟過來的紙飛機。我把它當寶貝一樣默默地珍藏著,小心翼翼地,就像我對他的,不被知曉的感情。
林彼安是你男朋友的名字
從喇嘛廳回去的時候,我和多吉各自懷揣著心事肩并肩安靜地走著。
這些天他帶給我太多的開心。憑著少女的敏感,我知道多吉喜歡我。唉,如果跟他在一起能讓我忘記林彼安就好了。
這讓我想到和林彼安在一起的那天。
那是個冬日里的周末,天空露出了微微的暖陽,下了很久的雪積了厚厚的一層,在日光的照耀下快要融化。我在公園里面打工,賣著爆米花和熱狗。林彼安浩浩蕩蕩地從我面前經過。他右耳的耳釘那么閃耀,我一眼就能從人群眾認出。只是他經過的時候,我低下頭咬住了嘴巴,沒敢叫他。“嘿,來兩桶爆米花。”有顧客叫我。
“哦。”我有氣無力地應著。當我抬起頭把爆米花遞過去的時候卻怔住了,映入眼簾的不是別人,正是他。
原來他也發現了我,又倒退回來,歪著頭,挑著眉毛,笑著看我。他看我垂下眼簾,癟著嘴說:“莫小洌,就這么不想看見我啊。” 他認識我,并且知道我的名字。我心里竟竊喜起來。
“我們老板在后面。”我指著兩米外的老板悄悄地小聲說,“被他發現工作時間聊天會挨罵的,你快走吧。”
他賊賊一笑,故意朝老板站的方向大聲說:“你剛剛說你們老板很討厭兇巴巴只會罵人,是吧?”
“噓!”我急得想跳腳,漲紅了臉,比出安靜的手勢,低聲道:“林彼安,你別鬧了,快走啊。”
林彼安看我著急哈哈大笑,然后沖到柜臺后,一把拉過我,拎到老板面前,極具魄力地說:“我剛看見這丫頭私吞你們店內財務,作為正義青年一枚,這種違法犯罪的勾當是我所不能容忍的,就替你炒她魷魚了,我現在做好人好事幫你把人帶走了。”一口氣吐完這些話,林彼安就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的袖子把我拖到公園門口了。
來到十字路口,我抬頭看了是綠燈,準備走,林彼安卻抓住我:“亂跑什么呀,注意安全。”是紅燈停,綠燈行啊,我在心里嘀咕。“我又沒有亂跑。”但我還是乖乖聽話。過了30秒,紅燈亮起,林彼安卻拉著我開始往前走。但他看到車輛起行,愣了幾秒,然后又突然停下,退回去,等著下一個綠燈。真是搞不懂林彼安心里在想什么。這時候,林彼安拉過了我的手,一邊斜著眼睛一邊用霸道的語氣說:“吶,好好地拉著我的手跟我走。”表面不動聲色,手心的溫度卻讓我在心里展開了笑顏。
林彼安帶我來到了廣場上,找到了一個長滿絡腮胡子的老頭。老爺爺身披著大衣,拿著畫板,坐在板凳上寫生。老爺爺看見林彼安,滿臉笑容地打著招呼:“小伙子,又來買畫?”
“嘿嘿,不是,這次是想請你幫我們畫幅畫。”老爺爺這時才看到他身邊的我,用手指向上推了推老花鏡,仔細打量著我。我反而有點不好意了,低下了頭。
“女朋友?”老爺爺望向林彼安。
“是的。”
“不是。”我和林彼安一起脫口而出,然后又尷尬地對望一眼。
林彼安朝老爺爺笑笑,“她不好意思,內向,嘿嘿。”
老爺爺哈哈地笑了,“你們坐好,我來畫。”
林彼安就和我面對面坐著,每次他深情款款地望著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老爺爺就會說:“姑娘把頭抬起來。”
“哦,哦。”我羞答答地抬起頭來。這時林彼安拉聳著肩膀,翻個白眼,吐個舌頭,突然扮個上吊后的鬼臉。我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正經點啊,小伙子。”老爺爺一發話,林彼安又認真地坐著看著我,挺直腰板。
畫畫好了,林彼安認認真真地在畫上寫下我和他的名字:莫小洌,林彼安,中間是個大大的桃心。然后,林彼安指著他的名字對我說:“吶,這就是你男朋友的名字。真好聽,對吧?送給你。”
我不記得那天是幾月幾號,不記得那天的雪融化了多少,我只記得林彼安柔軟的眼神,和自己的心跳。只記得從此,我就真成了林彼安的女朋友。
是的,林彼安沒有給我一個轟轟烈烈的告白儀式,他也不是一個完美到無可挑剔的白馬王子。可是他的可愛俏皮,幽默貼心,讓我的幸福甜蜜滿溢。
兩只銀鐲的碰撞
從喇嘛廳回來的那天晚上,我一路心里暖暖的,一直到睡覺前。多吉悄悄推開門進來,以為我睡著了,便自顧對我說: “明天天氣就轉晴了,我要和你一起找到那八瓣的格桑花,然后親自為你戴在頭上,讓你做我的新娘。 晚安,我心愛的姑娘。”多吉吻了我的額頭,退了出去。多吉的話讓我的心里一陣漣。那我的林彼安,我又該把他放到哪里?
該死,怎么又想起林彼安來了,不是說要忘了他嗎?我拍拍自己的腦袋,在反復糾結中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咚咚咚”的敲門聲吵醒。
“多吉,你給我出來!你出來啊!”一個細亮的女聲傳來,急急的,還帶著些許憤怒。我起床走出去打開門,“啪”劈頭蓋臉來的就是一巴掌。我一個趔趄,往后退了好幾步。進來的是一個年輕女子,穿著典型的藏族服飾。
“你個狐貍精!你勾引我男人!”女子氣急敗壞地指著我的鼻子罵著。
“你是誰?你男人又是誰?”我又羞又怒地問道。
“我叫卓瑪,多吉是我的未婚夫!你憑什么跟我搶!”卓瑪定定地拉住門,兇狠的眼光朝我殺來。
“怎么可能……他從來沒跟我說過他有未婚妻,而且……我也不是他女朋友。”我還擊著。
“誰信啊!”說著卓瑪舉又起手,“你看我們的定情信物!”我看到她的手腕上有著我第一次見多吉時左手上戴的一模一樣的銀鐲。
多吉剛好從外面回來,看到卓瑪,臉色大變,他驚叫著:“卓瑪,你在這里干什么?”“達瓦昨天在喇嘛廳看見你和她在一起跳舞!她是誰?為什么會住在你家!明明我才是你的未婚妻,我才是啊!”卓瑪激動得快跳起來。
我抬起頭看著多吉,我相信多吉會給我答案。可是多吉他卻躲閃著眼神,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卓瑪開始得意了,她用居高臨下的勝利者姿態剜了我一眼。“多吉,你會跟我結婚吧?”咄咄逼人的氣勢。多吉默不做聲,仍舊沒有說話。
你有未婚妻為什么還對我獻殷勤?而且就在我即將忘記林彼安的時候?想到這里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憤怒地沖多吉吼著:“你這個騙子,混蛋!”跑出了門外。
腦海里閃過空空蕩蕩的座位。閃過葉璇縈的臉:“他還深愛著我,所以轉到了我的學校,只是因為不想再見你,所以悄無聲息地離開你。”
男人都是騙子,都是大騙子!我發了瘋似地奔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向了何方。
林彼安,你才是我的天使
醒過來的時候我在一輛巴士上,身邊有我的背包和行李。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打開背包看那幅畫有沒有丟。“還好,沒有。”我松了口氣,卻見包里多了一個信封。拿出來,是多吉的字:
小洌,對不起。
原諒我是個懦弱的人,一直瞞著你。我確實是有未婚妻,她是卓瑪。村長的女兒。你也知道,我爸爸媽媽在八一街上做生意,這一切都是承蒙村長照顧。沒遇上你之前我一直以為她是我最好的選擇,可是,是你改變了我的想法。你是我心中的格桑花,你的一顰一笑都像天使一樣,讓我覺得滿足和幸福。我只是遺憾,沒能帶你去找到八瓣的格桑花,因為說不定格桑花會按照傳說中寓意顯靈,賜予我期盼已久的愛情。哪怕只有一點點可能。這么多天來我一直在掙扎,我不想讓自己的父母難堪,不想辜負卓瑪的一片癡心,可我更放不下你。小洌,信封里夾著的是格桑花瓣,之前我曬干做成的標本。不論怎樣,請你一定要幸福。
淚水打濕了信紙,多吉,真的謝謝你,謝謝你的一片癡心,到現在我已經明白,我還是放不下林彼安,我一定要找到林彼安,不論他在哪……再見,多吉!
我拿著拉薩到武漢的火車票,走下綠皮火車的門,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眼神堅定而執著。
我去了葉璇縈的學校,找到了她。她與上次找我兇巴巴要我離開林彼安的時候反差很大,沒有亮麗夸張的服裝,沒有花哨的妝容,也褪去了盛氣凌人,霸道張揚的氣勢。她眼神寧靜,冷漠而淡定。
“我找林彼安。”我沒有拐彎抹角,直奔主題,“你說他轉來這個學校,我問過校長了,沒有。”
葉璇縈靜靜地看著我:“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我不自覺提高了分貝。
“知道也不會告訴你。”葉璇縈沒有跟我爭辯,淡淡地吐出這幾個字,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我突然就軟了。
“求求你,葉璇縈,告訴我好不好,我真的好想找到他。”眼淚開始奪眶而出,我拉著葉璇縈的衣袖哀求,“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消失不見,為什么突然離開,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求求你,告訴我好不好?”
“如果他失明了你也一樣愛他?”葉璇縈突然蹦出這句。
我驚訝地反問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次?”
葉璇縈終于卸下了清高孤傲的摸樣,開始抽泣:“他做手術失敗,失明了。”
“手術?什么手術!”我震驚極了,雙手不停地聳著葉璇縈的肩膀,“你說清楚點,說清楚啊!”
“我和林彼安是青梅竹馬,他從小就有紅綠色盲癥,始終分不清紅色和綠色。而這件事情很小,小到幾乎可以忽略掉,除了在過馬路的時候。有次他沒有在意,差點被一輛直沖而來的大貨車撞到。于是在伯母的勸說下,他終于同意做手術。結果主治醫生臨時有事換了實習的一個年輕同志,于是手術就……”葉璇縈開始失聲痛哭。
“我一直在病房守著他照顧他,可是他嘴里念叨的一直是你的名字。”葉璇縈哽咽了,“是他要我瞞著你,他不想拖累你。他已經那么痛苦了,我不想再讓他更難過,于是答應他對你撒了謊。可是即使是這樣,沒有你在身邊,他仍然萎靡不振,一直呆坐著,甚至好幾天不說話。”
“地址,我要地址!”我沖葉璇縈咆哮著。
林彼安,你怎么這么傻,就算你失明,你也一樣是我的天使。等著我,讓我來當你的拐棍,讓我來當你的眼睛。
腦海唱起一首歌:“飛過人間的無常,才懂愛才是寶藏,不管世界變得怎么樣,只要有你就會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