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蘇桃,跟我回家吧]
2011年的冬天。
我穿著露半截大腿的旗袍裝,戴著兔女郎的粉色發夾,在一個方方正正的露天舞臺上,和一群年紀相仿的同伴們,大跳熱舞。
臺下很快聚集了男男女女的目光,鄙夷、厭惡、垂涎。這些復雜的目光,我早已不屑一顧。
像這樣,哪家的酒店或是超市開業,請我們過去跳舞助興的活我還是挺愿意接的,因為熱完場子,他們就會發錢。盡管,有些主辦方不懷好意,不是讓穿超短裙就是穿這種對男人來說有致命誘惑力的服裝。
臺下的人越來越多,場面熱鬧非凡。
就在我跳得正盡興的時候,蘇北一下子跳到舞臺上,怒氣沖沖地把我拽了下來,他的手緊緊地桎梏在我手腕上,溫熱覆上冰涼,我鼻頭一酸,用力地甩掉了他的手。
蘇北一下子轉了身怒瞪著我,你一定要這樣糟蹋自己才甘心嗎???
糟蹋?我怎么糟蹋自己了?我在掙錢,你看不到嗎?你這樣把我拉下來,會害我被老板罵的!天真是太冷了,我哆哆嗦嗦說完這番話,有風刮進眼里,特想流淚。
蘇北看著我,眼睛通紅,他伸手掏錢,上下掏了個遍,他握著手里那些零零碎碎的錢朝我吼,蘇桃,你就那么喜歡錢嗎?給你給你統統都給你!
說完,他把錢往我眼前一揚,那些錢在風里飄蕩起來。
我看著蘇北,心里有冷風呼嘯而來。我說,謝謝。
我彎下腰在風里撿那些皺巴巴的鈔票,忽然,一雙肥油的手抓住了我,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笑得色瞇瞇的,他呲著滿口黃牙對我說,小妹妹,撿錢吶?我這里有好多錢,只要你跟我走,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還沒等我做出反應,蘇北就沖過去給了男人一拳,那人歪倒在那里。我想起他剛剛的一番話,又氣憤地踢了他一腳。
那人從地上爬起來,罵了句,你們這對狗男女!然后,就跑了。
我站在那里,哈哈地笑,笑出了眼淚。
我說,蘇北,你聽他說什么了嗎?他說我們狗男女,你要不要亂倫給我看看???
蘇歌的臉一下子拉得老長,他走近我,脫下外套,裹住我單薄的身子。他說,蘇桃,跟我回家吧。
我怔了一下之后,一把推開蘇北,慌不擇路地逃離。
[2.如果你沒有走到我面前,我真的要餓死了]
我的手在冬天易生凍瘡,尤其又做這樣衣著單薄的工作,本是秀氣的手現在被風吹得裂開一個個的小口子,伸一下會疼,蜷一下也會疼。
但我知道,最疼的是眼前給我上藥的顏河,他皺著好看的濃眉,一邊輕輕地吹氣,一邊給我上膏藥,小臺燈散發出來的光忽然就暖得我睜不開眼。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是怎么變成今天這般強大的。
是因為顏河,還是,因為那個我離開蘇北,離開媽媽的夜晚。
離開的我無處可去,拖著那具疲軟的身體在廣場呆了兩天,那里,有大大的太陽,有行色匆匆的路人,有比我更悲慘跪著而乞討的乞丐,我倚靠著花壇抱膝而坐,安靜地看著遠方,目光空洞又麻木。
沒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許是血糖太低的緣故,眼前的景象在我的眼里顛簸搖晃,忽遠忽近,像墜入夢境。
所以,顏河向我走過來的時候,我真的當他是進入了我的夢里。
他拿著一張速寫畫遞到我的面前,笑著說,送給你。
我低頭看了一眼,那畫上有個女生抱著膝蓋,圍巾將她的口鼻遮了起來,只有那眼睛沒有焦點地望著遠方,安靜又悲傷,我看見那樣的自己躍于紙上,鼻頭一酸。
我握著那張素描紙,拉下圍巾,虛弱地說,你能不能再送我一個面包?
顏河愣了愣,才開口,好。
說實話,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世上還會有顏河這樣的活雷鋒,我想朝他笑笑,怎料卻無力昏倒。
后來,顏河說他被我嚇壞了,他探我鼻息的時候,幾乎微弱得難以捕捉,他以為我死掉了。那時,剛蘇醒過來的我,捧著顏河給我下的一大碗面,里面還有三個荷包蛋,我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帶著重重的鼻音說,如果你沒有走到我面前,我真的要餓死了!
顏河笑,夠不夠?我再給你弄點。
我滿足地說,夠了夠了。卻又毫不羞恥地伸出舌頭,舔了舔碗底,顏河被我的舉動逗得哭笑不得,我看著他明朗的眼睛,像是墨藍色,一種藍得發黑的顏色,好看又溫柔。
那年,我十六,顏河十九。而今,我十九,顏河二十二。
至2011年冬天的今日,我們整整相依為命三年。
那樣的三年時光,任蘇北如何勸說我,我是再也不會跟他走了。
我的倔強,我的勇敢,我的執拗,都給了寒冬里的那碗面和顏河那雙藍得發黑的眼睛。
[3.你,還要往哪逃]
顏河給我上完膏藥之后,神色開始凝重,全然不似給我上藥時的溫柔。
他說,蘇桃,把工作辭了吧,我養你。
我笑了,哈哈地笑了,我用這種大笑的方式讓顏河心里寬慰點,眼角的濡濕卻止不住地涌來。我說,顏河,你這叫什么話,我相信你能養得起我,但我不想當只會吃喝的廢物。
顏河看了看我,目光深不可測,他嘆口氣,看著你的手變成這樣,我會覺得我是個廢物。
我看著顏河,忽然的就失去了任何可以寬慰他的聲音,我撐起身子,張開雙臂,無言地擁緊了他,將臉貼在他的絨絨的細發上,幸福又難過,那是無人能懂的感覺。
生活有多苦,我從不說。
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哪怕受再多的苦再多的委屈,我都甘之如飴,就算有人用一世安穩換我現在顛沛流離,我也不會換。
因為,我永遠不會忘記,是誰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一個星期后,在工作場地,蘇北又找到了我,是我打電話讓他來的,自上次碰面,我逃跑的時候,披走了他的外套。
我把棉外套遞到他手中,他接過,手卻在那件衣服上緊了緊,他說,一直想找你來著,沒想到回家之后,就病倒了。
他的唇有干干的皮屑,精神看起來也不大好,我問,你怎么會生病呢?
蘇北憤憤地戳戳我的腦袋,還好意思說呢,那天我把錢全部給了你,你又穿著我的外套跑了,老子穿著薄襯衣,連打車的錢都沒有,就頂著寒風用兩條腿走回了家!
我哦了一聲,心里雖然怪不好意思,但是那樣帶著歉意的話我卻說不出口。我看看那些收工的同伴們,問蘇北,餓了吧?我請你吃飯。
蘇北顯然很滿意我的決定,屁顛屁顛地跟上我。
吃飯的過程里,蘇北因為病還未愈,胃口不大好,基本都是我在吃,他在看。他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皺起眉問,蘇桃,這幾年,你都是怎么過來的?。?/p>
我怔了一下,不吭聲,只管往嘴里填米飯。
是啊……這幾年,我是怎么過來的?是顏河用賣畫畫的錢讓我吃飽穿暖的,他自己卻饑一頓飽一頓的;是顏河賣不出畫的時候,他背著我去建筑工地推沙子,只為了給我買一副毛絨絨的手套,讓我取暖。
那些日子啊,刻骨銘心,就算細說,旁人又怎能體會?所以,我寧愿沉默。
結賬的時候,我從口袋里緊巴巴地掏出零碎的錢,我一張一張地點,樣子看起來既窮酸又窘迫。蘇北直直地按下了我點錢的手,他掏出錢包主動結了賬。
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把手里的錢繼續裝在口袋里。
走出店門口,蘇北停下腳步,望著我說,蘇桃,有時候我很討厭自己,討厭自己沒有讓你幸福的能力,或者,我更難過的是,你從不給我這個機會。我知道你不會跟我回家的,但我會等下去的。
說完,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長腿一邁,走出了我的視線。
我看著蘇北高瘦挺拔的背影,目光酸澀不已,我多想對著他笑一下啊,讓他覺得其實……我還是幸福的。
我記得蘇北剛找到我那會兒,是在半年前夏天的一個夜晚,我擺地攤,賣各種女式發夾和耳飾等,有個女生挽著蘇北的臂膀看上一個帶水鉆的發夾,撒嬌地想讓蘇北買給她。
趁蘇北還沒認出我之前,我卷起包袱就要跑,蘇北一陣愕然,半晌,他丟下女伴,追了我半個城。他從我身后一下子把我抱住的時候,就再也不松手了。他伏在我的背后,喘著粗氣,聲音疲軟斷續,你,還要往哪逃?我找了你快三年了!
我在蘇北的圈緊的手臂里,突然安靜了。
想不到啊,原來他一直在尋找我,這樣一個小小的城,他竟用了三年。
[4.只要有你,那就是我眼中最好的擁有]
我和蘇北是姐弟,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姐弟。
母親帶我改嫁那年我十四,蘇北也十四,但論月份我大了他七個月,所以,在比我高一頭的蘇北面前,我還是老大。也許是我以前看多了那些后爸后媽的電視劇,總覺得我眼前的蘇北是壞小孩,蘇北的爸爸也是壞爹。
我裝著一副很強勢的樣子,只為了不想讓蘇北和他爸欺負我和我媽。
其實,蘇北對我還是挺好的,不管我以怎樣的態度對他,他都不介意,他最愛說的一句話是,蘇桃,你的毛巾是hallo kitty的 ,我的是小浣熊的;你的牙刷是粉色的,我的是藍色的;你的抱枕……
在蘇北眼里,我是個女孩子,所以,女孩子就應該喜歡粉粉的東西。可是,我真的不太喜歡粉粉的顏色,所以,第一天在這個家里生活的時候,我用了蘇北的毛巾和牙刷……蘇北哭笑不得,他說,pink,yours,ok?
我將毛巾直直地丟在他的臉上,也弄了兩句鳥語,chinese,our luanguage,ok?
我對這個家漸漸地接納,一切也沒有我想的那么壞。十六歲那年,我的脾性又變得冷清古怪,對蘇北還有他爸都愛搭不理,這也許是每個少年的叛逆期,所以在蘇北他爸的煙頭燙壞了我放在沙發上的那條心愛的裙子時,我瘋一般地朝他咆哮。
他向我道歉,并安慰我會給我買條新的,我怎么也不肯原諒他,我說,你買不到一樣的,就像你永遠也代替不了我的爸爸!
他忽然生氣了,冷著臉兇了我一句,你給我滾!
我拉開門真的要走,他又連忙拉住我喊蘇桃,爸爸錯了。我使勁地反抗,并且對著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疼得揚起手打了我一巴掌,火辣滾燙,帶著重重的力道。
我們兩個人都愣了,最后,我撐著眼淚推開他,摔門而去。
后來,我遇見了顏河,漸漸地忘卻了那個暴力的夜晚。
蘇北在兩年后找到我的時候,我怕跟他回家,不僅僅是因為會離開顏河,我更怕的是看到蘇北他爸,所以,那一次,他從后面緊緊地抱著我不讓我離開的時候,我假裝昏厥,他把我送到了醫院,我才得以有機會再次逃跑。
再后來,蘇北漸漸地不再逼我回家了,他說他會等到我自己愿意回家的那一天為止。
我笑,永遠都不會有那一天。因為,顏河就是我的家。
回想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正坐在那張小床上看著顏河曾經給我畫的那幅素描畫,顏河畫得一手好畫,只是生活拮據,沒能上一所好的美術學院去深造。
我一直在想,如果畫中的那個小女孩沒有遇到顏河,她現在將會是怎樣?不管貧窮還是富有,不管安穩還是流離,她都會遺憾吧。因為沒有誰會像顏河那樣對她好,更沒有誰會像顏河那樣待她如己命。
顏河回來的時候,窗外下起鵝毛般的大雪。
我趴在明凈的窗戶上,看著窗外的大雪,木屋外有一盞路燈,那是顏河安的,那樣昏黃的暖光在雪花簌簌飄落的夜里,溫馨又靜謐。顏河靠了過來,他把臉湊近我的面前問,蘇桃,你在想什么?
我笑,不語,抬手在蘊著霧氣的窗戶上寫了四個字:在想顏河。
顏河良久無言,他的手緊緊地摟住我,他的氣息包圍著我。我的鼻子酸了酸,還是忍住了眼淚,顏河啊,我們就這樣子,永遠永遠在一起吧,我不羨慕別人的房子,也不羨慕別人的車子。只要你在,那就是我眼中最好的擁有。
[5.我們都姓蘇,無關愛情的姓氏啊]
顏河說,最近他的畫賣得不錯,手頭有了一點積蓄。
我說,你最近在賣什么畫,我好久不看你的畫了,我要看看。我說著,便俯身去扒他的小皮箱,那里面一沓紙張,突然讓我怔在那里。
那些畫上多半是妙齡女子的胴體,以前顏河只畫人間百態,老人,孩子,婦女,但他從來不畫少女的胴體,我說,顏河,為了生存,你連最初的信仰都丟了嗎?
顏河笑,蘇桃,有人買的是藝術,有人買的是裸體,懂我的人自會發現那些畫的價值。
我還是微微有點難過,或者,我不愿承認,居然有這么多女人愿意給他當模特。顏河走過來,關掉了小皮箱,他說,蘇桃,我給你買了一件衣服,你看看喜歡嗎?
他去櫥柜里去取袋子,走了兩步,卻咣當帶倒了一旁的洗臉架。
我問顏河,你怎么了?
顏河沒有回頭,只是笑著說,可能是血糖低,走路不穩當。
然后,他把那件衣服拿出來,讓我穿給他看。那是一件鵝黃色的毛衣,很軟的觸感。我穿上它的時候,顏河那雙墨藍色的眼睛變得分外柔軟,他說,蘇桃,你真好看。
我抿嘴笑,心里萬千的哽咽,用力用力地咽了下去。
顏河不知道,我穿衣服的時候,翻了一下牌子的價碼,三百多。這要顏河賣出多少張畫才能掙得這一件毛衣的錢啊……可是,我只能裝作很欣喜,才不辜負他的一番好意。
晚上,顏河熟睡之后,我又翻開那個小皮箱,我就著微弱的燈光,一張張地看那些畫,一邊看一邊偷偷地抽泣,看完之后,我起身站到門外,看了一夜的雪。
后來,我又接了很多場子活,不分日夜地干,只為了多掙一點錢。
蘇北好幾次打電話給我,我都拒接,我工作的場地不固定,所以,他很難找到我,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是在我和顏河居住的那間小木屋里。
那時,顏河已經外出了好幾天沒回來。
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蘇北我的住址,所以,看到他的那一剎那,我驚得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冒出一句話,你……你怎么來了?
蘇北看著我,特堅定的眼神,他說,我來接你走。
我笑,你又在開玩笑了,我說了我不會跟你走的。
蘇北說,蘇桃,你不要再這么執拗了,顏河不會回來了,是他讓我來接你的。
我站在那里,五雷轟頂,我拽著蘇北的衣領,撐著眼里的淚不敢置信地問,你說誰不會回來了?
顏河,我給了他一筆錢,他已經走了。蘇北按下我抓住他衣領的手,玉一般的瞳孔里倒影著我那張失魂落魄的臉。
哈哈哈!過了好一會,我才笑了,一邊笑一邊掉眼淚,我說,是你逼走了他對不對?!蘇北,我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討厭你!我就是老死在這間屋子里,也不會跟你走!
蘇北望著我,眼里說不出的悲涼。他說,蘇桃,你別這樣,是他主動找到我讓我帶你走的,我給他錢,只是感謝這三年來,他對你的照顧。你跟我回家吧,他能給你的,我一樣可以給你。
他能給我愛,你能給嗎!?我幾乎是怒吼而出。
我恥笑地看著蘇北,蘇北在我的這句話里,忽地皺起眉頭。
他的眉目在我的恥笑里變得有點痛心,他走近我,艱難地開口,能,我一直都很愛阮桃,愛十四歲時初遇的阮桃,愛十六歲失蹤了的阮桃,更愛現在三年后重逢的阮桃,我愛了五年,比你的顏河多得多。
阮桃阮桃,他念起我以前的名字,我愣在那里。
我想著他的那句話“我一直都很愛阮桃”,忽然的就淚如雨下……蘇北啊,不管你再怎么愛阮桃,我現在是蘇桃,我們都姓蘇,那是無關愛情的姓氏啊。
[6.我從冬天走到了2012年的春天]
那個下午,面對蘇北的那番話,我還是不留情面地羞辱了他。
我說,難道你真想亂倫給我看嗎?
蘇北的下巴突突的動了兩下,他說,蘇桃,我知道,你跟我回了家,我只能永遠做你的弟弟,可那又有什么關系,比起失去了你三年,以后卻能每天看著你,我很知足。
不知怎么了,我的心口很難受。
那些難受催發著不再那么執拗的反抗,或者,我傷心顏河拋棄了我,所以才絕望地跟蘇北回家,順便帶走了那件鵝黃色的毛衣,還有床頭的鐵皮盒子。
媽媽抱著我痛哭的時候,蘇北他爸出去了。
其實,也不能算是他的錯,我們之間尚存在著親情的隔閡,我未敞開心扉接納他,才造就了那場離家出走。多年漂泊在外,我那顆心除了面對顏河才會軟得一塌糊涂,面對別人,那已經堅如磐石,不知冷暖。
半夜的時候,我給蘇北留了一張紙條:我找顏河去了。
簡簡單單一句話,我想,蘇北會看懂我字里行間的堅定,一如,他千辛萬苦找了我三年。
只是,蘇北永遠不會知道,他給顏河的那一筆錢,躺在了我的鐵皮盒子里,那里面本來只有我賺的零零碎碎的血汗錢,還有一張顏河給我畫的素描畫??僧斘铱吹揭豁撤凵拟n票安靜地躺在里面的時候,我的心再次痛了。
我恍惚看到顏河往里面放錢的時候,那雙墨藍色的眼睛有多不舍地看著我。
所以,我走了,再次堅定地走了。
那后來長久的時光里,我一個人走過人來人往的廣場,一個人走過霓虹亮滿路旁的長街。
我從冬天走到了2012年的春天,我在一片櫻花紛落的人海里,還是沒有遇見顏河。
我問蘇北,顏河會不會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
彼時,蘇北已經不再追著我整個城跑,他說,蘇桃,不管他在哪里,我都會陪你等他。
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著淺淺的笑,風吹起他額前的黑發,皓潔明媚的模樣。我記得的,顏河笑起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皓潔,這樣的暖如春風。
所以,我恍惚地把蘇北看成了顏河,我一下子抱住了蘇北,眼淚直直地流了下來。
我說,顏河啊,你去哪里了啊,怎么才回來??!
蘇北啞然。
他用力用力地抱緊我,那一刻,有滾燙的液體落在我的脖頸上。
[7.再好的天堂,沒有你,也照
不暖我的幸福]
那天,蘇北把我帶到了一個地方。
路上,他說,蘇桃,原諒我一直在騙你,其實我知道顏河在哪里,只是他讓我替他保密,因為他失明了,他無法照顧你,怕連累了你,所以才離開了你。我不想看你這么辛苦地找下去了,所以,我要帶你去見他。
我沉默無言。
直到看到顏河的那一剎,我才哽咽地說了一句,顏河,你辜負了我。
顏河一怔,半晌,他才問,蘇桃,是你嗎?
我看著他迷茫的樣子,握著他的手,將臉埋在他的手心里,眼淚簌簌落了下來。
顏河摸著我的發,說,蘇桃,你不要哭,不然,你也辜負我了。
我搖著頭,喉嚨里的萬千哽咽,終是忍不住再次化成眼眶里的熱淚。顏河啊,蘇北說,你是怕連累我,所以你才拋棄了我??墒?,你知道嗎?每次蘇北都問我,為何這么拼命地掙錢,我都說為了生活,其實我是為了你,我在那個鐵皮盒子里攢那些零零碎碎的錢,都是為了你這雙眼睛啊,只是我從不說從不說,你卻離開了我。
一年前,蘇北第一次找到我的時候,為了擺脫他,我假裝昏厥,他把我送進醫院,他去找醫生的時候,我從病床上逃走,在狹窄的走廊間,我看到了顏河,看到了他從眼科門診走出來。
我狐疑,進了那個門診,問了大夫剛剛那個進來就診的小伙子眼睛怎么了?
也就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顏河的視網膜在小時候的一次事故中,落下了舊疾,醫生說,如果找不到合適的眼角膜,就會失明。顏河卻把它當成一個秘密,一次也沒有對我提及。
半年后,那個顏河熟睡的夜晚,我翻著他的小皮箱,偷偷地抽泣,是因為我看那些畫的時候,不小心翻出了一張顏河再次就診的單子,那上面診斷將永久性失明,我想起他給我拿毛衣的時候,不小心撞翻了洗臉架的模樣,心里像被車輪碾過一般,疼到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送我的那件鵝黃色的毛衣,不過是為了我能穿得漂漂亮亮地回家。
只是顏河,再好的天堂,沒有你,也照不暖我的幸福啊。
我說,蘇北,對顏河來說,沒有了眼睛,就等于沒有生命,因為他不可以再畫畫了,那是多么殘忍的事情,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治好他那雙眼睛。
蘇北望著我,目光里滿是疼惜,他說,蘇桃,你那么拼命地掙錢,原來就是為了給他治眼睛,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了,我會給你,你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合適的眼角膜,你這么愛顏河,上帝不會辜負你的愛的。
我望著蘇北,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動。
蘇北,我也這么堅信著,堅信著有些磨難一定會被愛戰勝。
一如,你眼里的那些溫暖,可以填平我心里深深淺淺的傷痕一樣。
[ 8.世界上唯一的你]
后來,顏河住到了醫院里,他穿著藍色線條的病服坐在那里,陽光從窗戶灑進溫暖的光線,映照著他那張溫暖如初的臉。
他說,蘇桃啊,我只是眼睛失明了,你怎么把我整得像個病人,消毒水的味道不好聞,你帶我回去吧……
他說,蘇桃啊,眼睛失明以后,我的耳朵比以前靈敏多了,所以,你一定不要哭,雖然我看不到,但耳朵會疼……
他說,蘇桃啊,我覺得比失去光明更可怕的是失去你,原諒我的貪婪自私,今時今日,我再也無法推開你了……
我站在那里,微微抬頭,眼睛痛了起來,因為怕顏河耳朵會疼,我現在已變得不太敢哭。
后來,醫生告訴我,有合適的眼角膜可以移植了,我喜極而泣,第一個打電話給了蘇北。
蘇北來醫院看我,他說,蘇桃,我已經陪你等到了顏河等到了眼角膜,所以,我也沒有別的夙愿了,我一直都想出去走走,不管去哪里,我想離開這個地方。你媽媽身體很好,她希望你好好照顧自己。
一直以來,都是蘇北在照顧著我的起居,如果可以,我真想對他好好說聲謝謝。
可是他沒有給我機會,因為他走的那天,顏河正好動手術。
顏河的眼睛復明以后,我穿著他給我買的那件鵝黃色的毛衣,問他,好看嗎?
顏河點頭,淚光浮動。
光明得之不易,幸福得之不易。我和顏河沒有比這一刻更珍惜眼前的一切。
只是,陽光尚好的春日,我總是會忍不住想起蘇北。
后來,我回了一趟家,進了那間我久久未碰面的房間,我坐在床上,忽然瞥見床頭一條紅色的格子裙,裙子上面還有一封信,我心里一緊,打開了它。
那是蘇北的筆跡,他說,蘇桃,原諒我沒有勇氣將這兩樣東西親自交給你,我怕看見你我就舍不得走了。這條裙子是我在你走的那年買的,我總想著有一天你回家了,就送給你,可是,你的心卻有了另一個家。現在,我走了,原諒我的自私,我可以給你最好的祝福,但無法看著你和別人一起幸福。我聽說過,這世上會有第二個你生活在你不知道的角落,所以,我要走出去,去遇見第二個你,好好地肆無忌憚地去愛她。
我握著信封,淚眼蒙蒙。
他說他一直很愛阮桃,他愛十四歲初遇的阮桃,愛十六歲失蹤的阮桃,更愛三年后重逢的阮桃,可是……他卻無法愛蘇桃。
而現在,他終于找到他的方式去愛蘇桃了。
可是,蘇北,如果這世上真有第二個我們存在,那我又將往哪里去尋找你呢?
我想我找不到了。
因為,這世上唯一的你,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