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一個叫月兒的女孩,從上海走山路、穿水路回到黃土坡上的蓮花堡。隨著風景漸漸熟悉,她的回憶也慢慢展開:三年前的一場大旱,令她和一個叫汝真的女孩兒相知相惜,等到草木豐盛的時節,一對小姐妹卻相離相恨。她們因為一出《牡丹亭》而共同傾慕的柳公子,卻在一個清晨和戲臺班主的女兒蘇麗珍,去這對小姐妹的家里“搜賊”……
[1]
堡主剛吼出一個“好”字,蘇麗珍便像一陣風似的刮進了月兒家的窯洞。她在幾間窯洞里進進出出,不時從里面弄出叮當的聲響。
半院子的人靜默地站著,各自懷著心事,誰也沒說話,只有堡主的水煙袋鍋偶爾發出咕嚕咕嚕的一點聲響。蓮花堡的人都從這咕嚕咕嚕的聲響里聽出了勻稱和平穩。
這是極兇險的前兆。
這只能說明,堡主慈眉善目的皺紋后面另一張面孔慢慢蘇醒。當每一個咕嚕之間的間隔都極整齊的時候,就是他想殺人的時刻。蓮花堡的人只在許多年前聽過一次這樣韻律十足卻狠辣無比的咕嚕聲。
那一年還是汝真的爹剛剛來到蓮花堡不久,春分之后,瘟疫仿佛和地上的春苗一起突然萌發,繼而飛速擴散。上一任堡主不幸染病暴亡,而現在的堡主,那時還是個叫阿忠的后生趁機奪過了蓮花堡的權杖。說是奪,也并不貼切,在危難的時刻,“堡主”這個燙手的山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阿忠的手上而已。
前任堡主一亡,蓮花堡的主心骨也隨著他深埋地下,鄉鄰們立刻被兇猛的瘟疫擊潰。就在大家手足無措的時候,黑瘦的阿忠表現出無比的擔當,他從外面請來醫生。后來醫生被迅速蔓延的瘟疫嚇得逃走之后,他又力排眾議用了汝真爹爹的以毒攻毒的偏方,甚至親自試藥。當時阿忠幾乎散盡家財,只是為了許多死去的貧困鄉鄰買一口薄棺入土……瘟疫漸漸退去,阿忠也成了鄉鄰心中無可爭議的堡主。
然而在蓮花堡,堡主的位置就算不是世襲,也是在幾大親族中選出。所以當瘟疫銷匿,幾大親族似乎很快忘記了當時的兇險,他們無法容忍一個家境平常的后生掌管蓮花堡尊貴的門第。
祠堂里,前任堡主的公子率領著一眾親族和長輩逼迫阿忠交出象征著權柄的祠堂鑰匙。談判的最后自然不歡,前堡主的公子明晃晃地威脅:要權還是要命?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阿忠的回答,那一瞬巨大的緊迫感令空氣幾乎凝滯。
就是在那個時候,蓮花堡的人第一次聽到了那不合時宜,且均勻又有韻律的咕嚕聲,一聲一聲,不徐不疾,平穩而沉著。阿忠旁若無人地撮起嘴,慢慢地吸,緩緩地吐,四平八穩的樣子仿若一位遲暮的老者,全然不見救治病人時的精壯和伶俐。阿忠的小眼睛里靜水無波,看不出絲毫情緒。他端著水煙袋,走到祠堂門口,望了望天,然后淡淡地說:“我的命,自然是要的?!蹦菬o情而淡然的語氣,不像是在說“命”這件生死大事,而是在閑談天上的云、地上的草。
毫無征兆的,第二天幾大親族全部噤聲,沒有人再提收回祠堂的鑰匙。沒過多久,前堡主的公子也遠走他鄉,徹底離開了蓮花堡。
沒有人知道,那天夜里發生了什么,幾大親族亦對此只字不提。蓮花堡的人只知道,那天夜里一定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一定是讓人極其敬畏和恐懼的。同時他們也知道了,新堡主的菩薩心腸,在他的水煙袋開始有韻律地咕嚕時,變得神秘莫測。
當蘇麗珍囂張地風一樣旋進月兒家的窯洞搜查時,有慈善的嗩吶手開始替戲臺班子擔憂了,他們是不是還能活著走出蓮花堡?
[2]
蘇麗珍在幾間窯洞里穿梭過后,一無所獲。她兩手空空地站在院中,倨傲的模樣卻絲毫沒有受挫。見她如此,老班主張嘴剛要說什么,卻見蘇麗珍一個轉身又進了月兒和汝真住的廂房,這一次居然在里面呆了許久。月兒緊緊盯著廂房門口的粗布簾子,兩只手緊張地揉搓著辮子稍。一陣風過,吹起了粗布簾子的一角,月兒的心倏忽一緊,以為是蘇麗珍提著她寫滿了“柳夢梅”的宣紙走了出來。
汗芽兒密密地在月兒的額頭長了一層又一層,身子也一點點僵直。靠在月兒身旁的汝真轉過頭,正對上月兒焦灼的眼,她拍了拍月兒冰涼的手,本想安撫一下她緊張的神經,卻不料,月兒突然神經質般抓緊了汝真的胳膊。
蘇麗珍從廂房款款地走了出來。
看月兒的神情,汝真還以為蘇麗珍從廂房里搜出了那身丟了的行頭,抬眼去看,卻只見蘇麗珍空著兩手,滿臉怨懟地站在院中。
老班主的臉上立刻掛足了難堪:一大清早,蘇麗珍便把堡主給兒子的定親禮攪得這么渾,若是搜出了行頭還好,搜不出來個所以然……老班主在心里暗自叫苦不迭,迅速盤算著該如何跟堡主道歉和解。
堡主身邊的管家終是按捺不住,諷刺已經呼之欲出,“蘇小姐,這家沒有你們的行頭,我們接著去下一家吧,我們嗩吶隊吹著曲兒,陪著您!”
“哼!”蘇麗珍顯然憤憤不平。
老班主把女兒拽到堡主跟前,又扯過柳時月,向堡主深深地作揖,“小女實在是不懂事,今兒晚上再給您唱一出更有氣勢的《定軍山》,讓您老高興高興……”
“《定軍山》你們不是一直在唱嗎?唱得很有氣勢。”堡主微微地笑了,語氣依舊淡然,然而小眼睛里的精光直看向老班主的眼睛深處。老班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不住地作揖,“是小女魯莽,堡主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堡主微一揚頭,身后的家丁便撲過來,左右押住了蘇麗珍的兩只胳膊。
蘇麗珍使勁地扭胳膊踢腿,卻怎么也擺脫不了兩名大漢的鉗制。她的臉由白轉紅,瘋了一般咬住一個家丁的胳膊。那人吃痛下意識地松開了手,蘇麗珍趁機擺脫了挾持,她理了理凌亂的頭發,朝堡主冷笑了一下,“別以為搜不出行頭,你們蓮花堡就是干凈的!你看看這個……”
攤在蘇麗珍手掌的是一枚蝴蝶掛墜,玉色的蝴蝶翩躚欲飛,墜子上綁著一顆朱砂色的同心結。蘇麗珍帶著怨怒扯過柳時月,一雙眼在他的臉上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含在眼里的淚珠兒隨著睫毛的翕動,上下閃爍。蘇麗珍臉上流轉著濃重的悲傷,甚至還有絕望,真切得讓人不忍去看。
一顆淚終于滾落下來,沒入衣衫,蘇麗珍也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扯過柳時月長衫下的掛墜。院子中的人看得明白,白日下,兩枚一模一樣的玉蝴蝶和同心結分別攤在蘇麗珍的兩只手掌之中。驚呼之聲,頓時四起。
堡主也擺開水煙袋,側過頭看向蘇麗珍的掌心。
“這枚玉蝴蝶就是在那間房里搜出來的!”蘇麗珍伸直手臂,直指月兒和汝真住的廂房。
[3]
月兒從轎子里走下來,滿目的蒼茫立刻撲面而來。時間仿佛在蓮花堡凝滯了一般,三年過去了,蓮花堡還是像從前一樣,如同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
一陣熱辣的風夾著黃土的細末吹過,月兒的短發被風卷了起來,她使勁兒地瞇起眼,仔細辨認著前方的路??上ВS土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這一路月兒一直在忐忑,回到蓮花堡第一個遇見的人會是誰呢?會是汝真嗎?她……變成什么樣子了呢?已經盤起頭發了吧?她那樣美,怎樣都會好看……
“月兒姐,咱們去直接去祠堂吧?!卑⑴:┖竦纳ひ舸驍嗔嗽聝旱乃季w。
祠堂?不,不。
月兒下意識地抵觸。雖然這些年她在學校里已經曉得,原本在她心目中神圣的不容侵犯的祠堂,其實不過是一副枷鎖,一副曾經壓在她和汝真身上,壓在蓮花堡所有鄉鄰身上的,早該被打碎的枷鎖。
可是,即便懂得了這許多,她還是不愿意,一踏上蓮花堡的土地,就走進那個讓她的回憶陷入黑暗的祠堂。
月兒兀自向前走著,腦海中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為什么一回來便要我去祠堂呢?月兒猛然停住,問阿牛。一路對月兒的問題始終緘口的阿牛,此時卻無比誠懇地說:“汝真姐姐在祠堂里。你救救她吧。”
那一年,汝真第一次被關進了祠堂。
綁著同心結的玉蝴蝶徹底暴露了汝真和柳時月朦朧的愛戀,這讓所有人始料不及,而堡主的震怒也大大出乎意料。一向從容的堡主,不但當眾賞了汝真一個耳光,甚至下令亂棍打死柳時月。好在家丁們還沒失去理智,棍子重重地抬起,輕輕地落下,否則一百棍下去,柳時月早已魂飛魄散。
堡主將汝真關進了祠堂,讓她對著蓮花堡列祖列祖的牌位懺悔,讓她問問祖宗們,蓮花堡是不是對得起她和她爹爹這兩個外鄉人。
玉蝴蝶讓每個人都有憤怒,卻唯獨只有月兒一個人,滿心的委屈。她不明白,為什么她的小姐姐要欺騙她?為什么她那么努力要去守護的小姐姐,卻要這樣地傷害她?月兒抱著她的大黃狗旺旺,傷心得不能自已。
汝真被關在祠堂里三天了。三天里她不吃不喝,只說著一句話,她要見柳時月。這便是癡心妄想了,堡主寧可讓汝真餓死、渴死,也斷不會讓她見到柳時月的,更何況,挨了一頓棍杖的柳時月正發著熱,燒得人事不省。
唉,汝真這孩子,這次恐怕是兇多吉少啊……
月兒悄悄從爹和娘的對話里,偷聽到了汝真的情況。娘的那一聲嘆息,重重地敲在她的心上,如同重錘。
那夜,黃土坡上空的星星依舊和往常一樣,閃著朦朧昏黃的光,月色也不清亮。但對月兒來說,這卻是最好的夜。她揣了饅頭和雞蛋入懷,趁著夜色,從小路悄悄地摸索著靠近祠堂。在模糊的月光里,祠堂黑黢黢地佇立在蓮花堡的深處,四周的山梁仿佛不語的巨獸,黑洞洞地直壓了下來。
看守汝真的家丁已經睡了過去。月兒輕輕地扣了扣窗,含著嗓音小聲地喚,“小姐姐——小姐姐——”
祠堂里立刻有窸窣的聲音響起,密實的窗欞那邊傳來汝真的聲音,細弱得幾不可聞,“是月兒嗎……是月兒……到后窗來……”
無需半句勸慰,汝真狼吞虎咽地吃掉月兒帶來的食物,“月兒,我只信你……”聲音繞過塞了滿嘴的饅頭,傳到月兒耳朵里的時候,竟像是嗚咽。只這一句,月兒的心似被溫柔地攥緊。
那夜,汝真坐在祠堂的里面,月兒坐在外面。隔著厚重的墻板,她們背靠著背,聲音從墻板上高高的窗欞上飄過,以這樣的方式,汝真向月兒傾吐了所有的秘密。
雖然靠著冰冷的墻板,可汝真還是感覺得到,墻板那邊來自月兒的溫暖。
[4]
我多想去看一看我娘生活過的地方……
汝真的秘密是從她的親娘開始講起的。她說,她的爹爹一直以為她不知道她的親娘是誰,其實,在她九歲那年就偷偷地發現了娘的畫像。
畫像里的女子杏目璀璨,紅唇若櫻,只是她的裝扮和平常人并不一樣,滿頭瓔珞,闊袖飄逸。直到汝真看了《牡丹亭》,她才知道,那是杜麗娘的裝扮。也是直到那時,她才朦朧地知曉,她的親娘或許是一個戲子。
汝真的爹從未與她提起過她的親娘,從九歲起,汝真就常常幻想,她的娘如果不是藏在畫里,而是能活生生地在她面前,會是怎樣呢?娘會蘸著皂莢樹的油脂給她梳一條光滑水亮的辮子嗎?娘會擁著著她入睡嗎?有那么一段時間,汝真著魔了一般,看著天上流動的云,也會把它想象成娘的樣子。
大旱之后為堡主開戲慶生,那是汝真第一次看《牡丹亭》,她瞧著臺上的的杜麗娘水袖曼舞,和她娘一樣的裝扮一樣的嫵媚。汝真幾乎瘋魔,她恨不得立刻跑到臺上去看一看,那個演杜麗娘的女子是誰,是不是她的親娘?
待戲散場,汝真翹著腳,從后臺簾幕的縫隙里看著杜麗娘一點點卸去胭脂水粉,她壓抑著狂跳的心,期待著脂粉下會出現一張她熟悉的面孔,她甚至已經想好,怎樣撲過去,喊她一聲,娘!
杜麗娘的妝容一點點褪去,漸漸浮現上來的卻是一張稚氣水嫩的臉,汝真看著那張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面孔,失望和絕望幾如潰堤之江,瞬間把她卷攜進去。汝真轉身逃開,漫無目的地向山野狂奔而去。
蓮花堡夜晚的風不像白晝那般熱燥,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然而依然不夠溫柔,晚風如同黃土坡上的壯漢,平時粗礫沉悶,通常并不會感覺到特別的存在,可一旦風起,就是澎湃,就是呼號,仿佛要把人連根拔起。
汝真頂著呼嘯的晚風里,艱難地奔跑。風把她的小褂子向后吹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包,牽著她向蓮花堡的方向倒退,長辮子已經脫離了后背,兀自向天空飛去,可這小小的單薄的身體偏不肯認輸,倔強地迎著風,努力地向前,身體和地面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小。
這一路,真是艱難。汝真爬上蓮花堡最高點的山梁時,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她不再掙扎,任憑風將她吹倒,順勢歪在山梁頂的一棵老槐樹下。望著遠處和近處黑壓壓一片、連綿不斷沒有盡頭的黃土坡,汝真像是看到了自己孤獨多劫的命運,終于忍不住放聲痛哭。然而眼淚幾乎是沒有的,滾燙的淚一流出來,立刻被干燥兇猛的風吹跑風干,黃土的細末隨著風灌進汝真的口鼻,嗆得她幾乎回不過氣。
天上一彎窄細的月牙,被黑洞洞的風吸走了光華,遙遠而縹緲。十七年來,汝真從沒有像此時此刻一樣孤獨,在肆虐的狂風中,在這黑暗的天地之間,只有她,只有她自己一個人。汝真抽泣著,她好想觸摸到哪怕一丁點兒的溫暖。
迎著風,汝真張開手臂,猛烈的風居然將她前傾的身體托住,像一個虛無的擁抱。這擁抱是冷的,但心底的愿望卻漸漸清晰——她要走出蓮花堡,她要去找她的親娘!許是想得專注,風和身體之間的推力失去了平衡,她的身子沖破了風的阻力,猛然栽了下去。
汝真的心頓時一沉,心里驚呼,壞了!然而身子卻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撈了起來,撲面而來的竟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姑娘千萬別做傻事!”渾厚動聽的聲音從耳畔清晰地傳來。
汝真臉上一紅,趕忙掙脫那個懷抱。借著朦朧的月光仔細地辨認,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眉目清朗的男子。汝真正在心中納罕,那男子卻兇了起來,“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大半夜來尋死???活著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就算你的命再賤,再不值錢,你也不能看輕自己……”
被一個初次見面的男子搶白,是件很尷尬的事,更何況他還自我感覺良好地以為救了自己。汝真想打斷他,“喂——喂——”了幾次,卻始終打不斷他的喋喋不休。實在無法讓他住嘴,汝真氣抬起腳,踢向他的長衫。不料卻一腳落空,慌亂中汝真抓向那男子的腰間,竟生生扯下一縷衣衫。
那男子戛然住口,半張著嘴,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汝真跌坐在地上,眼神倏忽轉向男子,臉上的神情卻極平靜,“你是誰?”這凜然的平靜卻比怒目更加壓迫。“我……我……”男子居然被嚇到,沒有半點剛才的氣勢,結結巴巴地說,“我……是柳時月,就是,就是扮演柳夢梅的……”汝真顯然還未想起柳夢梅是何許人,依舊抿著嘴,緊繃的小臉神色凜然。見她如此,柳時月亮開嗓子唱起:欲織金銀氣,多從黃白游,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
人生便是如此,有些人注定相遇,而有些人卻注定錯過。
透過高高的窗欞,祠堂里的燭火偶爾跳躍出微弱的光,把月兒身邊矮樹叢的影子模糊地投映在厚實的黃土地上。它們的樣子虛弱極了,如同此刻的月兒。
忍著痛。那窒息的隱忍的痛,貫穿了月兒的胸腔。是心疼汝真的孤獨無依,還是嫉妒她和柳時月的相遇,此刻的月兒真的分辨不出。
“玉蝴蝶……是你們的定情物嗎?”終是沒有忍住,問出了這句纏在心中很久的話。墻板的那一邊,汝真卻吃吃地笑了,“怎會!那夜在山梁上扯下的并不是他的一縷衣衫,而是那個掛墜……”
那夜,聽過汝真過往的種種,柳時月便將掛墜送給了她,說是可以祈福平安。僅此而已。
“那你為什么不向堡主解釋明白?現在所有的人都認定你和柳時月的奸情了呀!”月兒急得站了起來。
如果沒有突然而至的定親,幾天之后,汝真已經隨著戲臺班子離開了蓮花堡。就連月兒也不曉得,在短短的幾天里,汝真已經為自己的未來做好了打算。那將會是一個怎樣的未來?汝真甚至來不及更多地去細想,但至少那里可能會有娘,這便是深切的誘惑。所以,離開并不需要更多的勇氣,蓮花堡已經傷透了汝真的心,她在這里成了孤兒,也是在這里被鄉鄰們離棄。
那個溫潤平靜的早晨,定親的嗩吶和蘇麗珍的尖叫,一次又一次將汝真即將的逃離擱淺。面色蒼白的汝真冷眼瞧著一院子的喧囂沸騰,突然之間找到了“逃脫”的辦法:不如就假裝情系柳時月……不知是汝真演得高超,還是蘇麗珍過于明察秋毫,找遍窯洞一無所獲的蘇麗珍,在汝真看向柳公子躲閃多情的眼神中,又一次走進了廂房,不負所望,找到了那枚玉蝴蝶。
此刻面對月兒的質問,汝真不想隱瞞,畢竟這女孩是蓮花堡中唯一對她坦誠相待的人。“因為……我不想嫁給二公子,我要出去,走出蓮花堡!”雖然看不見汝真的面容,但月兒依然感受得到汝真突然而至的篤定和倔強,這讓她想起了汝真抱著一口黑鐵鍋站在堡主家森嚴的窯洞口要水的情景。
這個會用手指在金色的夕陽里跳舞的小巧女子,在月兒的眼中始終神秘,她像罩著迷霧的山谷,有時是草長鶯飛的秀美,有時卻仿佛是纏繞的毒藤,帶著決絕的狠和森然的辣。
[5]
出了那樣的丑聞,二公子迎娶汝真的黃道吉日暫時擱置下來。精明如堡主總要馴服了汝真,同時也得尋一個說得過去的緣由將這件有關未來兒媳的丑事遮掩過去,否則,堡主的顏面何存呢?
如此,一切便都緩了下來。柳時月的傷需要將養,可戲臺班子也要賣藝賺錢,老班主留下雜役陳伯照顧柳時月,整個戲臺班子撤出了蓮花堡。
汝真依然被關在祠堂里,不過不用日日對著祖宗的靈牌,而是搬到了祠堂旁的小屋內,還是有人守著。汝真不許離開祠堂半步,但月兒倒是可以進去與汝真說說話,這也算是堡主的特別開恩。
盛夏的白日格外綿長,月兒和汝真枯坐在小屋里做些女紅刺繡。月兒剪了一方白色綢布,這是一塊質地不錯的料子,對著陽光照了照,灼熱的光像被綢布過濾了一般,瀉下來的日光柔和潤澤了許多。
“真是一塊好料子,繡個什么好呢……牡丹?太華麗了,蘭花呢……也過于素淡……”月兒犯了難,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不如繡蓮花?”汝真用針尖在頭發里梳了梳,接著說,“爹曾跟我說,蓮花堡的名字好,因為蓮花出淤泥而不染?!?/p>
月兒歪著頭呢喃重復著,“出淤泥而不染……嗯!好,就繡蓮花!”
小屋里安靜下來,兩個少女專注于針尖的穿梭來往,暫時忘掉了祠堂外面兇猛的一切。她們雖然都只有十七歲,但卻截然不同。瘦弱清秀一些的是汝真,她手下的銀針穿梭得更密集更熟練,樣子也有些憔悴,但神情卻安靜從容,眉眼之間有著與十七歲不符的清冷和疏離。日光從窗棱里投射進來,在舞動的拂塵中,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不知為何卻讓人感覺有著四兩撥千斤的重量。稍胖一些的是月兒,圓嘟嘟的臉蛋兒仿佛一只熟透的紅蘋果,此刻生動地演繹著急躁和不安,一會兒把被針刺痛的手指送進嘴里吮一吮,一會兒歪著頭琢磨著下一條紋路該從何處落針。這份嬌憨或許才是十七歲該有的天真和爛漫。
時間仿佛凝滯,除了窗外鋪天蓋地的聒噪蟬鳴,只有細微到幾不可聞的銀針刺破綢緞的輕響。日頭從窗欞的一側漫步到另一側,不知不覺夕陽的霞光已經柔軟地傾瀉下來。收獲頗豐,月兒的手帕上的兩朵并蒂蓮花,居然讓她繡得嬌俏可愛,汝真繡了一副鞋墊,上面是兩只棲在梧桐枝上的鳳凰。
鞋墊是極難繡的,密匝匝的圖案要花上千針萬針的工夫,繡得這么精細的鞋墊,通常是女子送給男子的定情之物,情絲和心意全都密密地縫在了里面。月兒看著汝真送給她的這副精巧的鞋墊,驚訝得把一雙圓圓的杏眼瞪得更圓了。汝真看她的模樣忍不住失笑,“看把你嚇的,不是把你當情郎啦。”
汝真說,誰知道她這輩子會不會遇到那個中意的男子呢?索性就在這最最好的年紀把這最有心思的禮物送給最要好的姐妹吧……
還未等她說完,月兒就把汝真深深地抱住,很用力。原來,那么從容那么篤定地想逃出去的汝真,對自己的未來竟是這樣的不確定。難道她真的要嫁給那個癡癡傻傻的二公子嗎?一想到這,月兒的心就裂了一樣地疼。
汝真拍了拍月兒圓潤的背,輕輕地安慰她,“別怕,會好起來的?!彪m是這樣說著,可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溢滿了眼眶。怕月兒更加難過,汝真偷偷擦了一把眼睛,然后神秘地說,“月兒,我教你一種好玩的語言吧!”
就是在那個夕陽絢麗的傍晚,汝真教會月兒一種秘密的語言,它們用針做筆,用線書寫,密密地縫進衣料。語言并不復雜,不過是用針腳的長短和頻率來代替詞語,但當它成為只有兩個女孩知道的秘密時,意義顯然十分重大,彼此的心似乎更加地貼近了。
直到此時月兒似乎才勇敢地放開了胸懷和以往的一切芥蒂,因為她主動提起了柳時月。她紅著圓臉蛋兒,羞答答地問汝真柳公子都和她講過什么?
汝真告訴她,柳公子說了許多關于外面世界的故事,“他說,外面的人穿的衣服、吃的食物、說話的腔調……一切的一切都和我們不一樣,他還說,上海有霓虹燈,男人不梳長辮子了,女人的頭發也只是及肩的……他還說……”汝真興奮的聲音暗淡下去,充滿了惆悵,“他還說,我娘真的是唱戲的,她的那身裝扮他曾經見過,是上海最最有名的紅月樓的花旦曾經穿過的。也許在上海,我真的能找到我娘呢!”
汝真的眼睛,因為期待和憧憬而閃閃發亮。她說:“月兒,你幫我,好不好?幫我逃出去!”
[6]
月兒和汝真從未走出過蓮花堡,出了堡子之后的路該怎樣走,她們一無所知。好在柳時月還在堡子里養傷,他原本就是要帶汝真離開蓮花堡的,月兒一跟他說了這次的逃離計劃,他立刻點頭。
逃跑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五,中秋節。那時柳時月的傷差不多痊愈,而中秋是合家團圓的節日,沒有人會在意祠堂里小小的汝真。月兒偷偷買來上好的酒,準備在中秋那天請看守汝真的阿來好好地喝一頓。
中秋那天,阿來醉得厲害,月兒從他腰間偷出祠堂的鑰匙,把汝真救了出來,臨走的時候還細心地在被窩里放了一捆干草,做出蒙頭睡覺的樣子。在蓮花堡的山坳口,汝真、月兒和柳時月、順利地匯合。一路向東,三個人不停歇地飛奔。
再翻過眼前這道山梁,就是綿延曲折的黃河了,只要坐上船到了對岸,混入茫茫人海,別說堡主,就算是神仙也難以尋到汝真。
夜色中黢黑的山梁巍巍橫在眼前,月兒慢下了腳步。她抓起汝真的手,不舍如指尖刺入銀針,尖銳地疼?!靶〗憬?,月兒只能送你到這里了?!痹聝簺]有說出口的話,汝真都懂,她的父母和奶奶還在蓮花堡,她無論如何不能這樣離開,她的未來也許是蓮花堡的哪個后生,也許是轉過山梁的某個堡子,但無論是哪里,月兒的未來從來就不屬于遙遠的遠方。
兩個小姐妹緊緊地相擁,用彼此的心跳來做戀戀不舍的告別。
突然,漆黑的夜燈火通明,十幾個火把仿佛從天而降,眨眼的工夫把山梁下光禿禿的空地照得有如白晝。
一身黑緞子的堡主從夜色中緩緩走了出來,走到光影處,臉上居然還掛著笑,那種看著獵物跳進陷阱,胸有成竹的笑。堡主的嘴是笑著的,眼睛里卻沒有笑意,射出和周圍夜色一樣漆黑陰森的光。這樣矛盾的一張臉,格外瘆人。
“丫頭,你這是要去哪兒???”堡主吸了一口水煙,拉家常一樣問著汝真。
這一次,汝真真的怕了。借著火光,她發現舉著火把的十幾個人臉生得很,他們不是蓮花堡的人!看這些人身上的紋身和眼神里的兇狠,更不像是黃土坡上世代勞作的鄉鄰,若是猜得沒錯,他們該是堡主請來的打手。想到這,汝真的胸口仿佛暗自撕裂了一條縫隙,一股冷氣嗖地鉆了進去。為了對付她,不,為了收服她,堡主竟不惜魚死網破。
人的一生會做許多決定,甚至每一天所做的決定也有幾十個,瑣碎到晚飯吃什么,繡花用哪根針??墒怯绊懸簧\的決定,也就那么幾個,矛盾的是,如此重大抉擇所需要的時間,有時就是那么幾秒。
幾秒鐘便決定命運的走向,似乎草率了一點,但這的的確確就是命運的殘酷和不可預測。
汝真在那影響了她和月兒一生命運的關鍵幾秒,做了一個決定,雖然只有幾秒鐘,但直到許多年后,她依然認為那是經過她深思熟慮的,她從未后悔過的。
面對堡主她沉靜了片刻,爾后淡淡地說:“月兒要和柳公子私奔,姐妹一場,我來送她一程?!?/p>
[7]
緊緊跟在阿牛的身后,走在熟悉的黃土路上,離祠堂越來越近了,月兒的心凌亂如麻。
越是靠近,心就越是疼得厲害。直到現在她依然記得,在那個火光如晝的逃離之夜,汝真是怎樣出賣了她。她曾經無比珍愛的一直想要好好保護著的瘦弱的身影,在躍動的火光中,怎樣當著眾人的面,講她對柳公子的相思,講她寫過的那些滿是“柳夢梅”的字帖,講她和她說過的最私密的情感……甚至那枚玉蝴蝶汝真也說成了是她和柳公子的定情之物!
那感覺就像當眾被剝光衣服,然后赤裸地站在柳時月的面前,那感覺不是無地自容,而是想一頭撞死。如果不是柳時月拉著她逃開,或許她現在早已成了一抔地上的塵土。
其實,月兒已經無法確切地復述那夜到底是怎樣的情形,她只記得自己被深深地傷害。到了上海之后,柳時月曾向她詳細地講述那時的危急。他說,汝真果然聰明,若不是她的這招偷梁換柱,你我早已成了刀下鬼,只是可惜了汝真……終究還是回了蓮花堡。
在汝真的嘴里,與柳時月有私情的是月兒,而不是自己。堡主對這個說辭很滿意,它是否是謊言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堡主家未來的兒媳是清白的。既是如此,殺戒便不必開了,打發不守婦道的月兒不許回鄉便是了。被傷心擊潰的月兒甚至沒有聽清堡主對自己的“判決”,被柳時月拖著徹底離開了蓮花堡。
處理完這一切,堡主的水煙袋鍋響起了凌亂的咕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