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爸爸

這是一個陽光晴好的午后，原本這樣的午后，他應該會坐在陽臺的搖椅上，打著酣暢的憨小睡一覺。晾衣架上還掛著他未收的襯衣鞋襪。自童筱記事起就知道他并不是一個注重儀表的人。但是筆記本里夾著的那張他和年輕女人并肩站在一起的合照上，他竟然擁有那樣年輕俊朗的外貌。

[1]

如果上帝能夠恩賜于每個人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童筱一定會毫不猶豫將面前的紅木床頭柜丟給舊家具收購站，而不是心血來潮地輕輕拉開了虛掩的抽屜。

在這么多年過去以后，秘密似暗涌許久的海水，突然澎湃襲來，將她吞噬，淹沒。

這些年里，童筱任意妄為地生活著，始終保持與他對立抗衡的姿態(tài)。她以為自己可以永無止境的從他無奈、憤怒、絕望的眼神里收獲到源源不斷的成就感。可她忘記了，他在以與她的成長并駕齊驅(qū)的速度老去。

就在上周末的晴朗午后，當童筱氣喘吁吁地趕到病房門口時，身穿白色長袍的醫(yī)生正準備將他推進太平間，她看到他微胖的身體上蒙著一襲白布。他的手里還捏著一張她兒時的照片，經(jīng)過她時，照片掉落在她的腳邊。

童筱默默地看著他離開自己的視線，離開這個活色生香的世界。她沒有哭，只是不停告訴自己：不過是一個演員在人生舞臺上演完了屬于自己的戲份而已。

他沒有家人，朋友也極少。她亦沒有。童筱是在填寫葬禮賓客單時才猛然間意識到，原來多年以來，他們只有彼此。所以她自作主張地替他省去一切不必要的儀式，用他留下的一大部分錢，買了一塊靠山近水的墓地給他安葬。

那天下著小雨，童筱撐一把黑傘，著黑衣黑褲，長發(fā)用素淡的白色緞帶綁成馬尾，她一語未發(fā)地矗立在他的墓碑前良久。他的遺照是她在茶幾下邊隨意撿到的一張一寸照片。因為是近照，所以左眼的細長疤痕清晰得令人恐懼。

打理完一切之后，童筱帶著舊家具收購站的小李來到他們共同居住過的房子里。原本她只是想變賣掉這所房子里有關(guān)于他的一切，專心做一個無家可歸的自由人。可是她在走進那間簡陋的幾近搬空的臥房時，依舊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屬于他的氣息。她厭惡地轉(zhuǎn)身離開，視線卻被紅木床頭柜虛掩的抽屜捉住。她走過去，在一室溫暖的日光里緩緩拉開抽屜，拿出一本四角皆有破損的棕紅色硬皮筆記本，她輕輕翻開，看到描畫的極粗極黑的五個大字：我是你爸爸。

小李走過來問她：“童小姐，除了這個床頭柜，所有的家具電器已經(jīng)打包裝箱了，我們現(xiàn)在往外搬嗎？”

童筱緊緊抓著那個筆記本，眼神發(fā)直的盯著扉頁上的字。

“童小姐？您怎么還哭上了？這么舊的家具有什么舍不得呀！”

“出去！”童筱的聲音微弱又短促。

“怎么個意思啊？”小李一改剛才的禮貌客氣，語調(diào)氣急敗壞起來。

“出去！我不賣了！”童筱的聲音揚起來，不可抑制的顫抖裹著突如其來的震驚沖破喉嚨。

“神經(jīng)病！”小李和工友們一邊咒罵一邊將防盜門摔得震耳欲聾。世界在一聲咆哮之后又恢復死一般的寂靜。

這是一個陽光晴好的午后，原本這樣的午后，他應該會坐在陽臺的搖椅上，打著酣暢的憨小睡一覺。晾衣架上還掛著他未收的襯衣鞋襪。自童筱記事起就知道他并不是一個注重儀表的人。但是筆記本里夾著的那張他和年輕女人并肩站在一起的合照上，他竟然擁有那樣年輕俊朗的外貌。

童筱的食指輕輕劃過那個叫童清的男人。那個被她厭惡了20年的父親。

[2]

正是陽光最熱烈的時候，風將舊窗簾撩起，童筱將厚重的筆記本攤放在腿上，她突然覺得這本筆記本承受的是童清生命的重量。她緩緩抽出一張胃部切片活檢化驗報告單。

童清被確診為胃癌晚期。日期顯示2012年1月22日。恰是除夕。

那天童筱在做些什么呢？好像是依偎在宿舍的小床上，抱著筆記本看動畫片。有曾對她示好的本市男同學約她到家里吃飯，她拒絕了。這樣的日子，要怎么將自己的孤單注入到別人的溫暖和諧中去？童筱是固執(zhí)的人，她不習慣做出任何讓步。

所以她可以認真地看一部無聊的動畫片，笑成沒心沒肺的樣子，可以將手中的薯片當成滾燙噴香的餃子，可以視周圍的空氣為一群可愛的朋友，但是她就是不愿意撥下那一串爛熟于心的電話號碼。

電話打進來時已臨近深夜，她原準備置之不理的。可鈴聲卻不依不饒地響了又響。她剛摁下接聽鍵，那邊就傳來一陣咆哮：“你這個丫頭，除夕也不知道給家里來個電話，我真是白養(yǎng)你這么多年！你說！你現(xiàn)在是不是跟哪個臭小子混在一起？”

童筱將手機從耳邊拿開一點，等到童清的喘息聲變小了，才輕輕說：“說完了就掛吧！咱倆通電話的意義就在于，看看彼此是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意外的，那邊沒有傳來難聽的咒罵，片刻的沉默之后，童清重重嘆息：“筱筱，老爸知道，老爸沒有給你富足無憂的生活。也做了許多錯事。但是老爸求你……”

童筱立刻打斷了童清的煽情：“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你都六十歲的人了，能說點讓人折服的話嗎？你腦子里除了自己包子鋪里的白菜韭菜餡以外，就剩漿糊了吧！”

童清終于再次被激怒，他狂吼：“我要死了！”

童筱吼回去的時候，恰好零點到了，窗外盛開起絢麗的煙花，轟隆隆的禮炮淹沒了她的聲音。煙花暫停的間隙里，她聽到童清“啪嗒”掛上了電話。

現(xiàn)在，她看到化驗單右下角寫著這樣一行字：謝謝你希望我死，而不是艱難地活下去。

當時，她的確是用盡全力朝他大吼：“你最好快點去死！”

那便是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3]

陽光有些晃眼，童筱不得不背過身去，才能看清用雙面膠粘在筆記本昨頁上的剪紙。那是童筱現(xiàn)在所讀大學的標志性建筑物：環(huán)形圖書館。童筱一時想不起，童清是從哪里剪到的這塊剪紙，通常這樣的圖會印在學校通用的信紙信封或者宣傳單上。

啊！是信封。童筱突然想起，是當年學校寄來的那封錄取通知書。

收到那封錄取書的那天，童清關(guān)了包子鋪，還弄了一張A4紙貼在店門上，紙上寫著：女兒金榜題名，今天放假忙慶祝。

童筱醒來時，童清正站在廚房里哼著小曲兒刮魚鱗，看到她，故意獻媚地說：“今天老爸給你燉魚吃，我還買了草莓，你可以叫朋友一起來玩，如果嫌我礙眼，我做好飯就出去。”

“你夠了。不至于因為我要離開這個家把你高興成這樣吧？”

“好好好，你說什么就是什么，老爸今天全都依著你。”他好脾氣地笑起來，左眼的疤痕因為擠在一起更顯丑陋。他跛著腿緩慢艱難地奔忙在狹小的廚房里，一首好聽的歌被他哼唱得支離破碎。

“難聽死了。”童筱不以為然地脫口而出。

童清沒有反駁，洗菜的水聲嘩啦啦的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后來他突然滿身魚腥的走到她身邊，含笑問：“下午陪老爸去逛街怎么樣？老爸想準備一套新衣服送你去入學。”

童筱將耳機扔回床上，跳起來大喊：“你休想。你還嫌害的我不夠是吧？從小學到現(xiàn)在為止，全年級沒有一個同學不知道我有一個瘸腿獨眼龍老爸。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將志愿填到那么遠的地方，我就是想永遠永遠把你藏起來。你休想再給我丟人現(xiàn)眼！”

“你說什么？你這個死丫頭，你再說一遍！”童清提著菜刀，眼神冒出火光。

“你快去照照鏡子，瞅瞅自己這副嚇人的樣子！”

童清突然在她滿臉嘲弄的表情中泄了氣，他耷拉下腦袋，無力地嘆息：“我努力想要做個好老爸，你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不滿意？”

童筱走出去，輕輕將茶幾上洗好的草莓推翻到地上，然后抬腳去踩。紅色的汁液濺滿了她腳上的帆布鞋，像是紅色的花朵漸漸盛開。她得意的望著童清悲傷的眼睛，笑的越來越張狂。她在心里想：就是要激怒你！就是要氣死你！

童清沉默的走回廚房，一邊切菜，一邊深呼吸。童筱望著他嚴重萎縮的左腿，漸漸安靜下來。

后來，童清再也沒有提過送她入學的事。而是在出發(fā)前的一天，將存有學費和生活費的銀行卡塞進了她的衣兜里，另外一只環(huán)保袋里裝著她愛吃的薯片和草莓。

那個上午，童筱背著沉重的雙肩包踉踉蹌蹌地走出家門，他慌張地跟在她身后，想要上前幫忙時，她會猛地回頭瞪他一眼。最后他無奈地停在小區(qū)門口。她快速朝著公交車站走去，期間沒有回頭。

之后，童筱入學一年半，寒暑假從未回去。是她放棄了最后一次與他告別的機會。

[4]

童筱起身站到窗前，活動了活動發(fā)酸的脖子，如果要整理一下回憶，自己對童清的感情由厭惡上升到憤恨，也不過是因為那件關(guān)于辛海的事。

高一剛?cè)胄r，模樣俊秀的辛海就成為了女孩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在眾多女孩中，童筱幸運地成為了辛海的同桌。辛海喜歡畫畫，隨便幾筆就能勾勒出一個逼真的輪廓。班上許多女孩找他畫肖像，他都冷漠的一一拒絕。所以許多人對他的高傲表示不滿。

某天，班上的幾個女孩趁放學時間，準備偷走他的速寫本，教訓他一下。當她們拿著速寫本翻看得忘乎所以時，恰被折回來拿筆記的童筱遇見了。

不知道為什么，在看到別的女孩拿著辛海的速寫本露出嘲諷的神情時，童筱突然變得怒火中燒起來，她幾步上前與女孩們爭奪起來，在互相拉扯的時刻，裝訂在本子上的棉線被掙斷，白色印有圖畫的紙張輕飄飄的落在幾個人眼前。然后童筱震驚了。

那每一頁上都是她。她望向窗外時的憂傷神情，低頭記筆記時的認真模樣，瞇著眼睛的淺笑，疲乏時下巴抵在桌面上的懶洋洋都在辛海的筆下變得生動起來。

女孩們頓時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怪不得那么護著他，原來早就有一腿！”

“看看她那副鄉(xiāng)巴佬的摸樣，辛海是不是眼瞎了啊！”

“最主要是人家還有個無人能及的瘸腿獨眼龍老爸！哈哈！”

“再說一遍我撕爛你的嘴！”童筱怒不可遏的大吼！

“你來啊！看你有幾兩本事！”女孩挑釁著說。

童筱惱怒的沖上去和幾個女孩廝打起來，她原本就比同齡人略微嬌小，很快就被所有人包圍在了里側(cè)，只能護住頭蹲在地上，拳頭似雨點一樣落在她的身上。她閉著眼睛，腦海里閃過辛海畫過的所有畫像。濃厚的甜蜜繞上來，逐漸取代了疼痛和憤怒！

“住手！”一個低沉的男聲傳來。

女孩們在看清來人之后，迅速整理衣裝冷哼一聲走出去。走到門口時，不知誰回頭恨恨地說了一句：“狗男女！”

童筱剛想發(fā)火，卻發(fā)現(xiàn)辛海已經(jīng)站到了離自己很近的距離。他掏出一塊灰色方格手帕遞給她，童筱從沒有見過同齡人用這樣素雅的手帕，帕子上的木質(zhì)清香令她永生難忘。

辛海撿起落在地上的速寫本，整理好遞到童筱面前說：“這個送給你！”

童筱用帕子抹著嘴角的血跡，口齒不清地問：“為什么要畫我？”

辛海笑了，干凈的笑容像一汪清水頓時洗去了童筱心中多年的陰霾。他說：“第一個原因是：所有女孩里，只有你值得我拿起畫筆。”接著他探過頭，在童筱的耳邊輕輕說：“第二個原因是：喜歡你！”

辛海的呼吸纏繞在童筱的耳朵上，一陣癢，一陣麻。她的臉猛的通紅。這是生平，第一個忽略她的家世，勇敢向她表白的男孩。

是在與辛海接觸之后，童筱才知道，原來異性之間生出的情愫叫愛情。童筱和辛海熱火朝天地戀愛，這當時恐怕是全班同學都知道的事，班主任出面警告過幾次，后來見兩人的成績非但沒有下降，還有所提升，便也任由他們?nèi)ァ?/p>

童筱變得開朗自信起來，對穿衣打扮也越加熱衷關(guān)注。她偷童清的錢去買高檔的化妝品，省下所有的零用錢買衣服鞋子。因為不穿校服被罰站很多次。即便是罰站，靚麗的童筱也會站出驕傲的姿態(tài)。

許多女孩開始看不慣童筱，私底下竊竊私語，說她是不三不四的女人留下的野孩子，不然怎么會才16歲，老爸就全白了頭發(fā)，還被弄瞎了眼打斷了腿。一開始童筱很怕辛海會因此看不起他，可他非但沒有，還勸慰她，越是流言蜚語越是不必計較，否則越解釋，別人越容易當真。

雖然如此，可童筱看童清更不順眼了，腿部嚴重的肌肉萎縮使他越來越矮小，啤酒肚凸起，五官皺成一團，頭發(fā)花白，步履蹣跚，明明只有56歲的他看起來卻是70歲有余，每天就會提醒她喝水喝水，好像老年癡呆一樣愛嘮叨。童筱覺得：童清的外貌越來越像他賣的包子。

所以在辛海幾次說要去她家拜訪時，她都不能控制的大發(fā)脾氣。有時甚至會摔東西。讓美好的辛海看到丑陋的大肚腩童清，這在16歲的童筱心里，是生命中的第一大禁忌。

可是某個周三，辛海無故曠課一天。童筱打他家的電話始終沒有人接，她不知道他家的地址，無奈之下便去找班主任詢問情況，班主任表情不自然地告訴她：辛海被人打了，現(xiàn)在住院呢。

童筱顫抖著脫口問出：“被誰打了？”

“這……”班主任推了推眼鏡，面露難色。

“請告訴我！”童筱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被你父親童清！你父親脾氣也太火爆了，早戀的情況要正確對待，哪能動手打孩子。還出手那么重……”

后邊的話童筱聽不見了，她只覺得耳朵轟隆一聲陷入一片死寂。

[5]

童筱重回到床邊坐下，撿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張用透明膠帶粘起來的A4紙，慢慢展開，上邊密密麻麻的寫著520個對不起。她苦笑，想想當初的自己，真是執(zhí)拗得有些傻氣。

那天，她打車前往辛海入住的醫(yī)院，心跳似鼓聲一般密集，她希望班主任在跟她開一個不好笑的玩笑。那個出手打傷辛海的人一定不能是童清，絕對不能是童清。

童筱推開醫(yī)院病房門時，辛海正坐在病床上用速寫本畫窗外的景色。他的頭部纏著厚厚一層繃帶。

“辛海？”童筱試探性地叫他一聲。

辛海轉(zhuǎn)過臉，在看到她時，突然驚恐地瑟縮了一下。這樣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令童筱的心猛烈的疼痛起來。她讀到了答案，不可逆轉(zhuǎn)的答案。

童筱緩慢地走過去，試探性地去抓他的左手，突然發(fā)現(xiàn)他纏著紗布的食指竟然短了一截。她怔住了。伸出去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

辛海低下頭，輕輕說：“你走吧！出院后我會辦理轉(zhuǎn)學手續(xù)。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童筱突然覺得所有的道歉都是多余的。那一張寫滿對不起的A4紙被她緊緊攥在了手心里。她在退出那間病房的同時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正在退出辛海的世界。她瞪大雙眼，想將他的側(cè)影永遠留在視線里，眼淚模糊上來，她飛快地伸出手擦去。這是童筱第一次知道真正的悲傷是無法用眼淚來表達的。

一路上她哭干了所有的眼淚，當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里時，童清正坐在客廳等她，她一語未發(fā)地將手中攥著的A4紙撕爛扔進垃圾筐，然后徑自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童清突然大喝一聲：“站住！把桌子上的水喝掉！”

童筱沒有停住腳步，繼續(xù)往前走，童清猛地站起來攔住了她的去路，她已經(jīng)長到與他齊肩的高度。她鄙夷地望著他許久，問：“你為什么打他？”

童清語氣輕松地回答：“因為他耽誤我女兒的前程！”

“怎么打的？”

“磚頭扔的，幸好扔的時候那小子用手擋了一下，不然傷的就不是手指，是腦袋了！”

童筱一邊點頭，一邊向著廚房走去，然后忽然拿起菜刀沖出來，她哭喊著：“你知不知道，手對他的重要性，手是他的夢想啊！你算什么父親？他少了什么，我就讓你少什么！”

當時，童筱還罵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話，她早已忘了自己是女兒的身份，她看著面前瘸腿奔跑，一臉惶恐的佝僂男人，只覺得他陌生，陌生得像是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人。

不知道追了多久，童筱停了下來，菜刀“咣當”一聲落在地上，她沒有勇氣，哪怕是在這樣憤怒的心情促使下，她也沒有勇氣將刀口對準那個掛著父親身份的人。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童清氣喘吁吁地站在一旁，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呢喃：“沒事了，筱筱，沒事了，老爸在，不會有事的！”

深夜，童筱去洗手間，經(jīng)過童清的臥室時，虛掩的門里透出微弱的燈光，她不經(jīng)意地望進去，看到童清正戴著老花鏡，用透明膠帶，認真仔細的拼湊粘著一張紙。

童筱走進洗手間，看到鏡子中的自己，臉上留下兩道新添的淚痕。

[6]

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夕陽如一團火焰竭力散發(fā)著最后的紅光。童筱抽出一張用燦黃色燙金筆寫下的紅色獎狀：

初二三班童筱同學：

在“藍天杯”歌唱比賽中，被授予“最佳勇氣選手”稱號，特發(fā)此狀，以資鼓勵。

2004年10月15日

一晃都這么多年過去了，可童筱卻仍然覺得那天發(fā)生的事情還仿若昨日一般清晰，即便是現(xiàn)在想起來，都令她立刻感到面紅耳赤。

那場比賽，并非是她要參加的，而是童清瞞著她，偷偷在班主任那里為她報了名。直到比賽的前一天，班主任將參賽曲目排列單交到她手上時，她才知道自己竟然也是選手中的一員。童清挑了她常常在家哼唱的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童筱很擔心自己唱不好，本準備棄權(quán)，可童清卻在一旁充滿不屑地說：“你整天嫌老爸窩囊，你不也一樣膽小，連個比賽都不敢參加！你還真是我女兒！”

“誰說我不敢參加！我明天就證明給你看我與你這個窩囊的老頭不一樣！不過我有個條件：不要讓我在比賽現(xiàn)場看到你！”這樣明顯的激將法，14歲的童筱還是倔強的上了鉤。

那首歌她雖然很喜歡，也經(jīng)常哼唱，可真正拿起話筒來放聲歌唱還是第一次。當操場上一片黑壓壓的人群齊刷刷地望向童筱時，突如其來的恐慌讓她的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勉強唱完前邊幾句，旋律走到“迎面吹來涼爽的風”時，童筱將一個高音唱的支離破碎。臺下突然響起哄堂大笑。這一笑弄得童筱更加緊張，后面的曲調(diào)全部斷斷續(xù)續(xù)磕磕巴巴，像個連說話都不利索的結(jié)巴。

她忍著眼淚堅持站在舞臺上，盡管臺下竊竊私語，嘲笑諷刺，少女童筱只是想證明給童清看，自己絕不像他那樣一事無成，窩囊怯弱。

童筱突然看到觀眾席里有個矮小微胖的中年男人站起來向下按動雙手示意大家停止嘲笑和議論。可，沒有人顧忌他的手勢，好不容易抓住公然集體取笑一個人的機會，所有人都不愿意輕易放棄。他氣憤極了，隨手抓起一把凳子朝著中間扔去，那個笑得最為夸張的男孩應聲倒地。繼而一群年少輕狂的大男孩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童筱不顧亂成一團的臺下，自顧自地唱完了整首沒有人愿意聆聽的歌曲。然后她冷漠地放下話筒走下臺去，在經(jīng)過廝打在一起的人群時，亦沒有放慢腳步。她走得很快，她想快點脫離這場仿佛赤身裸體被人觀賞的可怕游戲。可就在這一刻，她聽到身后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我是童筱的爸爸！你們都沒有資格取笑我的女兒！在我眼里，她就是最棒的！”

最前排的班主任聞聲趕來，人群瞬間散去。童清跌坐在地上，揉捏著被踢打過的雙腿，鼻子和嘴角流下鮮紅的血跡。童筱望他一眼，他對她露出和藹的笑容，還朝她煞有介事地舉起兩手的大拇指。她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離去。

班上任何一個同學在說到“爸爸”這個稱謂時，無不流露出敬佩自豪的神情。所以14歲的童筱實在不理解，為什么上帝要分配給自己一個將“父親”這樣崇高無私的角色扮演得如此狼狽不堪的蹩腳演員。

因為童清的鬧場，學校臨時設立了一個“最佳勇氣獎”頒發(fā)給童筱，可一直到頒獎結(jié)束，童筱都沒有出現(xiàn)，最后是童清，拖著沉重的步子上臺幫她領(lǐng)回了那張獎狀。

[7]

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童筱起身按開了臥室里的燈。這本棕紅色的筆記本，已經(jīng)被她翻看了一多半了，剩下的厚厚一沓里寄存的是她同樣殘破的童年。

從童筱記事起，每當童清拉著她的手上街時，都會有調(diào)皮的小男孩指著他故意問：“童筱，這是你爺爺嗎？”

童清這時會故意擺出一副嚇人的摸樣，朝著他們大吼：“臭小子，我是你爺爺！”膽子小的會因為他左眼上那道恐怖的疤痕而瞬間嚇哭。所以街坊四鄰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們，總愛對不聽話的小孩子們有聲有色的說：“再調(diào)皮，小心四樓的瘸瞎子把你抓走，他會吃小孩的心臟哦！”

沒有人愿意做童筱的玩伴，因為童清是被大家傳頌過的萬惡之人。

可即便是這樣，也沒有影響童清包子鋪的好生意，因為不夠富裕，所以店面很小，但每天排隊買包子的人不計其數(shù)。最忙的時候，童清也請過三個阿姨前來幫忙，那時候她們尊稱他為童老板，童清會紅著臉擺手讓她們不要這么叫。

童筱讀小學的時候，班里的同學們凡事都喜歡比較，比誰的裙子更漂亮，誰家更有錢，誰有更多的洋娃娃，誰有最貴的玩具。輪到童筱說時，她絞著手指不知道該拿什么出來比。突然有個小男孩站起來大聲說：“她有世界上最丑的爸爸！”然后所有的同學清脆響亮的大笑起來。托童清的福，童筱一躍贏得了世界之最。當她站在講臺上，挨個被同學們擁抱獻上小紅花時，心里卻漫過一層又一層的悲傷。

童筱五歲的時候，曾問童清為什么別人的爸爸都長著高高的個子，帥氣的外貌，只有他又瘸又瞎。童清笑著將她抱到自己腿上，神秘兮兮地說：“筱筱，你一定一定要記住：老爸是個英雄呢！”

可是從五歲到二十歲，跨越了十五年的時間，他也未能向她證明自己是個英雄。

[8]

如果不是因為翻開了這樣一本承載著厚重光陰的筆記本，童筱會頭也不回的離開這個家，去往她認為的廣闊天地，自此以后再不會有人知道她殘破的過去。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卻唯獨沒有如果。

童筱翻到筆記本的最后一頁時，發(fā)現(xiàn)另外一張化驗單：青春期輕度躁狂癥。而患者姓名一欄里竟然赫然寫著自己的名字。

再看日期，是2006年的10月。正是她與辛海剛開始交往的那段時間。可是那時候她并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任何不適啊。只是好像精神比以往亢奮，學習的勁頭很足，成績也提高了不少。她以為那不過是戀愛之后的正常表現(xiàn)。怎么會是病？

童筱突然想起，高中三年里，童清起初是每天都會讓她喝下一杯灰白色的味道怪異的開水，后來慢慢改減為每三天一杯，再后來是每周一杯。她曾問他那是什么東西，他說是維生素，可以促進發(fā)育，強身健體的。現(xiàn)在想來，大概是治療躁狂癥的藥物吧！

童筱失笑著抖落了一下那張薄薄的紙片，然后又將它夾回筆記本里。

筆記本的最后幾頁上零星寫著一些話：

今天站在陽臺，看到筱筱沖那個男孩子發(fā)了火。最近她的購物欲望日漸高漲。看來早戀非但沒有對她的病情起到緩解作用，反倒成為了發(fā)病的主要誘因。筱筱，爸爸希望你趕快健康起來。

在筱筱又一次沖那個叫辛海的男孩子大發(fā)脾氣時，我偷偷下樓躲到暗處聽清了緣由。原來她只不過是害怕心愛的男孩看到了自己丑陋殘疾的父親而心生芥蒂。唉！筱筱，我在你心中真的是這樣糟糕嗎？

筱筱今天鑄成了大錯。她竟然隨手撿起地上半塊四角尖銳的磚頭用力拋向了她喜愛的男生。我快速下樓將她拽回家里，然后立即打車將辛海送進醫(yī)院。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無論受到什么樣的譴責，我也絕不能讓女兒終生陷入到愧疚的漩渦里。所以我要引導她將憤怒的矛頭全部指向我。我找到辛海，一五一十對他說明了實情，并真誠向他的父母致歉，主動賠付了一筆不菲的費用。雖然左手的食指被砸斷，但這個善良的孩子依舊答應幫我隱瞞真相。他說他是真的喜歡筱筱，無論她健康與否。

然后我央求心理醫(yī)生對筱筱進行深度催眠引導，抹去她在無意識的發(fā)病期做出的不可控制之舉。我讓辛海打電話給班主任請假時故意說出是我打了他。我為自己的周全考慮感到驕傲。

女兒啊，你要記住，這輩子，無論你怎樣傷害都不會怪罪你的人，是老爸。所以即便你拿著菜刀追我，我的心里依舊是濃濃的寬慰。

“啪嗒”一聲，筆記本掉落在地上，震驚像一口鐘敲響童筱的腦袋，她不敢相信，親手砸斷辛海手指的人竟然是自己！

[9]

童筱起身走到廚房，將近五年，她將自己的憤恨燒成滾燙的開水，一遍一遍潑向童清佝僂的身體。卻怎樣也沒有想到，釀成一切惡果的人竟是自己。

她覺得，愧疚似一根突然破土而出，快速蔓延的藤，將她纏繞勒緊，快要窒息。所以她必須沖一杯茶解救自己。

端著茶杯走回床邊時，童筱恢復了一些體力。床邊散著一張薄薄的信紙。紙上的字跡十分秀氣。童筱擱下茶杯，拾起信紙，慢慢品讀。

并非很長的信，卻令童筱產(chǎn)生歷經(jīng)一生的錯覺。

信出自于童清的前妻：

清：

在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這座城市。我們戀愛五年，結(jié)婚十年，我給了你自己生命中最好的年華。所以我自覺并不虧欠你。

你35歲時不顧我的勸說毅然放棄穩(wěn)定工作，抵押房產(chǎn)只身創(chuàng)業(yè)，結(jié)果四年后你輸?shù)靡粩⊥康亍Ｄ愕墓酒飘a(chǎn)，我們隨時面臨露宿街頭的困境，所以你讓我放棄了我們的唯一一個孩子。我不知道，當你聽到醫(yī)生說因為這次流產(chǎn)，導致我大概永遠不能懷孕時，你是怎樣的心情？是否也像我一樣，突然覺得萬念俱灰。

我想我們的感情出現(xiàn)分裂，正是從那時開始的。我們的房子最終被收回，在那間租來的廉價公寓里，我真的無法再對酗酒一年，暴躁墮落的你生出感情。你知道的，我不再愛你，無關(guān)于貧窮，只因為你失去了摔倒后再爬起來的魄力。

我第一次與你談及離婚時，你決定外出去找工作。我原本以為那是一個最好的開始。而不成想，那竟然是一個最壞的結(jié)束。

在你對我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前，我已經(jīng)在現(xiàn)場報道上了解到了事發(fā)經(jīng)過。我記得很清楚：那個身穿枚紅色西裝的漂亮女記者大肆宣揚著你的豐功偉績。她說，有名失足女子抱著剛剛出世不久的女嬰從六樓跳下自殺，女嬰在墜落的剎那脫離了女子的懷抱，當時有名約40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恰好經(jīng)過，他勇敢伸手接住了女嬰，女嬰的母親當場身亡，女嬰暫未發(fā)現(xiàn)任何外傷，中年男子卻因雪地較滑而不慎摔斷了左腿，女嬰的手指劃傷了男子的左眼，目前女嬰和男子均已送往市中心醫(yī)院治療，后續(xù)報道敬請關(guān)注今天的晚間新聞。

清，當時的我一邊贊嘆你的英勇，一邊憤恨你的自私。我們已經(jīng)如此破敗，你卻斷了腿，瞎了左眼，還抱回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我真的很想問問你，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為什么要舍命去救別人的孩子？

雖然你帶我們換了另外一所城市，你開始努力經(jīng)營一間包子鋪，但只要每天面對那個陌生的女嬰。我就會想到我們死去的孩子。我不得不承認，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消失殆盡了，我無法再與你一起生活。請原諒我！

再見！祝你永好！

琳

童筱手指顫抖地拂過那張照片上，童清年輕俊朗的臉龐，他身旁站著的名字叫琳的年輕女人，穿著入時的裙裝，米色的寬邊帽仍遮不住溢滿幸福的笑容。

童筱終于不可遏制地嚎啕大哭起來。她起初不停哭喊著：童清你回來！至少讓我跟你道個歉。而后逐漸變成低聲的嗚咽：老爸，老爸，老爸，對不起，老爸，我錯了！

[10]

第二天一早，童筱頂著一雙紅腫的雙眼，抱著那本筆記本打車去了墓園。在即將走到童清的墓碑前時，有一張薄紙自筆記本中飄落，無聲遺失在了風里。

20年來，她第一次鄭重地跪倒在他的面前，以仰望的角度與他對話。

童筱望著他左眼上丑陋的疤痕，幾次張嘴，終于叫出一聲：“老爸。”她輕緩地說：“這么多年過去后，許多當時覺得無法釋懷的往事其實早已在不經(jīng)意間被時間沖淡了。我從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恨你。我只是習慣了與你對抗。我以為那是我們需要彼此的一種方式。

老爸，畢業(yè)后我會回到這里工作。以后的每個節(jié)日我都陪你一起度過。

老爸，謝謝你用盡一切為我換回的完好生命。”

【童筱不知道的事】

童清在彌留之際，死死抓著護士的衣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抽屜，筆記本，要燒掉，筱筱會看到。不要她不安。”

童筱遺失的那張薄紙上寫著這樣一句話：

親愛的女兒，為了斬斷你我之間的陌生，建立起與生俱來的血脈關(guān)系，20年來，我每天都會在筆記本扉頁上重復描畫一遍這樣五個字：我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