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

窗外的白影

話劇社的劇本任務很快發下來了，還是由我主筆，題目是《捉迷藏》。

我坐在窗前，手中的筆在飛快地寫著，這個劇本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能夠寫好，因為小時候我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那個漆黑的夜晚，一個少年在輕輕唱著捉迷藏的歌謠，然后他轉過身，卻腳下一絆，一頭跌進河水里，再也沒有上來。

寫著寫著，突然旁邊的窗戶發出了清脆的碎裂聲，我猛地一驚，下意識站了起來，幾乎是在同時，碎玻璃落了下來，離我站的地方只有幾厘米遠。

我慢慢走回窗邊向外看去，窗外站著一個穿白襯衣的少年，靜靜地看著我。他的眉眼很美，像女孩子一樣，皮膚白得像最細膩的瓷器。然后，那個少年一眨眼就消失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見了。

我的心也開始狂跳起來。

他還是不肯放過我。我輕嘆了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劇本，它已經完成了，開頭是一首童謠：

那個鬼呀鬼，來抓我呀，我就在你手前面；

那個鬼呀鬼，來找我呀，我就在你身后面；

用你的手，抓我的手；

用你眼，找到我的身體；

當你抓到我時，

我就會變成鬼。

第二天，劇本拿到社里，得到了一致的好評。

“這個劇本寫得真好。”岳林輝合上手里的本子對我微笑著，他是話劇社的社長，也是許多女生傾慕的對象。張倩倩對他給我的評價不以為然，轉頭去做道具了。

“現在時間還早，不如我們大家來玩一會兒捉迷藏吧。”副社長提議道，大家都贊同，但是我搖搖頭。

“我從來不玩捉迷藏。”

說完，我看向窗外，一個白色的身影剛剛一閃而過，我心里一緊。緊接著，我聽到一聲巨響，舞臺劇用的道具門倒了下來，正好砸在了我的身上。

當我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學校的醫務室里，岳林輝坐在我旁邊，帥氣的臉上滿是擔憂。

“只要有你的地方總會有小事故出現，你這是怎么了？”他拉過我的手輕輕握著，我的臉刷一下紅透了。

“也許是因為我天生倒霉吧。”我調皮地對他笑笑，遮掩了過去，那件事我不想告訴他。

岳林輝離開之后，我躺在床上閉目養神，腦子里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件事。

瓷娃娃

我家住的小區有很多小孩子，我小時候最喜歡玩的游戲就是捉迷藏，每次晚上吃完飯就跟一幫小朋友一起嘰嘰喳喳地玩捉迷藏。由于家里的溺愛，我所有的衣服手帕鞋子每一樣都是最好的，而我的性格也是最要強的。我很快成為了他們中間，首領一般的存在，所以我從來不做抓人的鬼。

小區里有一個孩子，他總是看著我們玩。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總是穿著一件舊舊的白色襯衫站在角落里看著我們玩耍，他長著一張很好看的臉，秀氣至極。我本來以為他是女孩子，但是有一次我伸手去拉他和我們一起玩的時候，旁邊突然撞過來一個神經兮兮的女人。

“你想搶走我兒子？我告訴你，除非你死了！”說完，拉著她的兒子轉身快步離開了。

當時的我，完全沒有聽懂她的話，但是我開始對那個孩子感興趣。

“你要和我們一起玩嗎？”我總是對他發出邀請，但是他的母親也總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沖出來，罵罵咧咧地把他拉走。我覺得很郁悶，晚上和鄰居的姐姐聊起這件事，那姐姐聽完我說的話，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怎么敢和他玩，你不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

“我告訴你，”那姐姐很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湊過來，“那個女人是個瘋子，她老公出車禍死了之后就一直瘋瘋癲癲的，經常抱著一個破舊的陶瓷娃娃說那是她的兒子。就這么過了幾年，半年前她突然領回家一個白凈的小男孩說是她兒子，而那個瓷娃娃再也沒有人見過。你不覺得，那個男孩的皮膚，白得跟陶瓷一樣嗎？”

那姐姐說完后就開始笑，似乎很得意這個故事帶給我的震撼。當天晚上，我嚇得不敢回去，那姐姐送我我也不肯往外走一步，只好睡在了她家。

誰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我一出門，那男孩突然就迎了過來。

“那個……那個……蘇離離，要和我玩捉迷藏嗎？”他話音剛落，我拔腿就跑，因為我看見了他的皮膚，真的很白很嫩，像陶瓷一般。那個女人，把那個陶瓷娃娃變成了一個男孩，天天就站在小區里看著我們這些玩耍的孩子們。

于林

本來以為這樣就躲過去了，但是接下來我發現，只要他的母親不在場，他都會跑到我面前來，說要跟我玩捉迷藏。大概是我之前對他的邀請讓他黏上了我，被一個不是人的瓷娃娃黏上可不是什么讓人開心的事。

于是，我想到了一條妙計。

這天晚上，我放學回家，正好看到他一個人蹲在護城河旁邊無聊地玩著沙子，看到我走過來，他的眼神亮了亮，卻沒有站起來找我。我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喂，我們來玩捉迷藏好不好。”

他的臉上露出一種狂喜的表情，連連點頭。

“你叫什么名字？”

“于林，你不記得我嗎？我們曾經見過面……”

“好吧，于林，你先來當鬼。”我沒有理會他，而是從書包里摸出一條手帕蒙在他的眼睛上，然后扶著他走到了緊挨著護城河的一棵樹旁邊，“你不許偷看，就在這里，等我藏好你就右轉找我吧。”

他點點頭，開始數數，趁著這個時候，我轉頭就跑，一路上根本不敢停下來，一直跑進了家門才松了一口氣。

晚上吃飯的時候，爸媽開始閑聊。

“你今天跟于林在一起玩了是嗎？”媽媽問我。

“我沒有，沒有。”我不肯承認。

“這孩子挺可憐的，被爸媽扔了，又被一個瘋女人撿回來，關在家里不讓他跟別的孩子玩，要是他媽媽讓你跟他玩，你就陪他玩一會兒吧。”

媽媽的話如同晴天霹靂一樣，讓我愣在那里半天沒回過神來。

這么說，于林是正常的小孩子，而不是鄰居姐姐說的，瘋女人拿瓷娃娃變的？

我扔下飯碗就往外跑，一直跑到護城河那棵樹旁邊，可是，我沒有看見于林，他不見了。

第二天，媽媽告訴我，于林被淹死了，瘋女人哭得暈了過去，然后再醒來就癡呆了，見誰都一臉木然，不說話。

贖罪

我睜開眼睛，溫熱的眼淚流了出來，沒有人知道我心里的枷鎖，我也不敢告訴任何人。

可是，現在于林找到了我，他天天跟在我身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想要置我于死地，為他償命。我經常莫名其妙地被人推下樓梯，走在教學樓下面經常會差一點被樓上掉下來的東西砸到，每次我遇到危險的時候，我總是能夠看到于林的身影。

十年過去了，他并沒有長大，還是那樣一副瓷娃娃的形態，每天跟著我。

因為他，我無法戀愛，無法學習，我每天都過得很艱難。

這次，我決定回去。

回去他家，回去那個他死去的地方，我要贖罪。

我踏上了回家的列車，在我上高中之后，我們全家都搬離了那里，來到了城里。我的噩夢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于林跟著我來到了我所在的城市，每天折磨著我。

當我來到于林家時，天已經擦黑了。于林的媽媽坐在她破舊的房子門口，面無表情，蓬頭垢面，衣衫破爛。我心里涌起一陣心酸，我打來了干凈的井水，來幫她擦洗臉上的污漬，然后拿來干凈衣服給她換上。

她一動不動，目光呆滯。比起她現在這個樣子，我倒寧可她像之前一樣瘋瘋癲癲地跟我吵嚷。

“阿姨，對不起。”我輕聲說道，她聽到了我的話，抬起頭看著我，嘴里開始嘟囔：“我要我兒子，我兒子，你去找我兒子，去找他……”

“可是……我去哪里找他？”我有些為難。

她猛地轉過頭來，目光里是一種狂熱的神色，她一把掐住我的脖子，那力氣大得驚人，我無法掙脫。

“想找到我兒子，就先變成鬼吧，捉迷藏里的鬼才能去找人啊，哈哈哈哈……”她笑了起來。

我呼吸困難，眼前一片模糊。

正在這時，我又看到了于林，我看到他穿著那件舊舊的白襯衫站在他媽媽的身后，然后伸出雙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媽媽，你累了，歇歇吧。”那話語就像有魔力一般，她掐著我脖子的手松開了，然后突然轉頭狠狠地踢打著身后的于林。于林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任由她踢打，過了一會兒，她打累了，打了個哈欠，坐在地上睡著了。

我忙跑過去看于林，他身上竟然沒有一絲傷。

“這是怎么回事？”我問道。

“蘇離離，好久不見。”他沒有回答，而是對我微笑著打招呼。

第一次見面

他帶著我在護城河周圍散步，他還是之前我見到他時的模樣，八九歲孩子那么高，眉目俊秀，皮膚像最好的白瓷一樣細膩光潔。

“你以為我死了是嗎？”他問我，我點點頭。

“其實我沒有死，送到醫院后，我被搶救了回來。而我一直長不大，是因為我得了一種病，我從八九歲開始就已經不會再長大了。其實我今年已經二十歲了，比你還要大。”他看了我一眼，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說什么。

“那，那你怎么會出現在我的周圍……”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結結巴巴地問道。但是他沒有回答我，而是拉著我的手示意我坐在護城河邊的草叢上，我只好坐下。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他突然問道。

“當然記得，我在玩捉迷藏的時候，你一直在旁邊看著我。”我回答道，他搖搖頭。

“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還很小，你一個人走丟了，在街上哭，我把你送回了家。你穿著粉色的連衣裙，紅色的小皮鞋，扎著兩根小辮。”

我茫然地看著他，我不記得自己有那身裝扮，更不記得他。

“沒關系，都過去了，反正我都不會長大。”他笑了笑，我也胡亂點了點頭，低下了頭。

“蘇離離，我一直想和你做朋友，你知道那天你找我來玩捉迷藏的時候，我心里有多高興嗎？”

“……”

“如果我可以長大，我們能夠做朋友嗎？或者有一天，成為關系更加親密的朋友。”他突然抬起頭很認真地問我。

我沉默了許久，終于點了點頭。

這時，我發現他的臉上似乎有幾道細細的紋路，我湊過去想看清楚，他卻躲開了。

“你臉上是什么？”我問道，他沒有回答。

清早，于林送我到火車站，我個子高高的，他小小的，兩個人并排走在一起，有些怪異的感覺。我上了火車，十分疲憊地靠在窗前。昨天晚上，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竟然枕著于林的大腿睡了一夜。我看了看站在窗外的他，他也靜靜地看著我，俊秀的眉眼和淡漠的神情竟然讓我心里一動。

要是他可以長大該多好，我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再次睜開眼睛時，卻發現于林不見了。我四處看著，試圖找到他的身影，正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以后我不能再看著你了，萬事小心。”

我心里一驚，低頭一看，地上散落著一地碎了的瓷片。

消失的守護者

“咣當——”迎接我回校的是一個從二樓陽臺墜下的花瓶，我很無語地抬頭看了看，又低頭看了看腳下，干脆驚叫一聲，躺倒在了地上。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陽臺上露出半張小巧的臉。

正是話劇社的成員王倩倩。

她看我躺在地上，面上露出了一絲狂喜，她慢慢走下了樓，來到我面前，很得意地笑著說道：“這下子看你還怎么跟我搶岳林輝。”但是她忽略了一點，如果我真的被花瓶砸到了，怎么可能一點血都不流。

原來并不是于林干的，他真的是在守護著我……

即使是在死后……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狠狠給了王倩倩一個耳光，她的表情很錯愕。我拉著她來到了話劇社，把前因后果跟社長岳林輝講了一遍。

“她的行為太惡劣了，就算沒有傷到我，傷到別人又該怎么辦呢？”我有些憤怒，我本來以為岳林輝會狠狠地痛罵王倩倩一頓，可是他只是皺了皺眉頭，讓王倩倩先出去了。

“我希望這件事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的話對社團的影響很不好。“

我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這就是那個對我有好感處處維護的社長，這就是那個和我處處都有曖昧情愫的社長……我冷笑了幾聲，轉身離開了話劇社。

我知道，蘇離離一走，馬上就會有無數個女孩想要接替我的職位。

但是，當我的守護者已經消失，又有誰能來接替那個職位呢？

迷路的小女孩

回到家，我開始一點一點地收拾著我的東西，這幾年來寫給岳林輝的劇本和詩句，無一不傾訴著我對他的仰慕之情。可是現在，這種仰慕讓我覺得惡心。

收著收著，突然有一個陳舊的本子從書架上掉了下來，我打開一看，里面寫了一個小劇本，是螢火蟲送迷路的小女孩回家的故事，那稚嫩的筆跡一看就知道是我寫的。

我突然有一點模糊的印象。

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曾經走丟過。

因為沒有出過家門口，所以周圍的環境一點都不熟悉，我一邊哭一邊走著，卻離家的方向越來越遠了。后來我走到了一個破舊的小屋門口，里面有一個破舊的瓷娃娃，它的身體冰涼涼的，一點溫度都沒有。

跟娃娃玩了一會兒之后，我突然發現空中有幾點瑩綠的火焰在飛舞，然后慢慢地飄走了。

我下意識跟著走了下去，竟然走到了自己家門口，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我穿著一件粉色的連衣裙，穿著紅色的皮鞋，扎著兩個小辮。而那個瓷娃娃就是于林。原來那個瘋女人真的養了一個不是人的孩子。

回到家后，我寫了這個劇本。

我終于記起了于林，那個送我回家的男孩，可是，現在他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我抱著懷里的本子痛哭出聲，胸口撕裂般疼痛。

于林，我又迷路了，你能再把我帶回家嗎？

可是，他已經聽不到了。

游戲結束了

一年后，我又來到了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憑著記憶找到了第一次遇到于林的地方。

那里和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時沒什么區別，只是沒有躺在地上的男孩。

我慢慢地在周圍徘徊著，突然腳下踢到了一個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一個破舊的瓷娃娃。

那個瓷娃娃長著一張和于林一模一樣的臉，正在靜靜地看著我。

我猛地把娃娃抱在懷里，淚流滿面。

捉迷藏的游戲結束了，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