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盡不知年]
棠姨說,過完這個除夕,堡主會派人來接你回去。說這話時棠姨倚在門邊看我,廊前掛起的紅燈籠里的光,照在她幽深的眼眸里。不等我開口說什么,她就笑了笑,又說,相思,看來這山中的歲月,也快,你看,都八年了呢。
她帶上了門無聲地踏著落雪而去,那單薄的身體,在除夕夜凜冽的北風中,早已不是曾經開遍常家堡的第一海棠。
我總還是能夠在她臉上遍布的皺紋里尋覓到昔日天下第一美人的芳華,人美麗,功夫好,想必這就是我的爹爹常堡主把我交給她帶大的原因,他也是希望我能夠成為風華似仙的棠姨那樣的人吧。
雪一陣緊似一陣,這樣的深山里,甚至都聽不到除夕夜的鞭炮聲。燭火映著窗紙在室內明滅,夜風斷續(xù)地送來棠姨那凄婉的歌聲。八年,每一個夜晚我總聽到那低沉心碎的傾訴。
雪落了一夜,堡里的人來接我時,一輪燦爛紅日正艷麗地照耀著院里的玉樹瓊枝,棠姨帶了我出來,很平靜地示意我,可以走了。有人過來攙起我的手,小心翼翼系緊我領邊的狐裘帶子。
不管她當不當我是半個徒弟,也不管她覺不覺得這八年里我們的情分實似母女,我恭恭敬敬地俯在雪地里,給棠姨叩了一個頭。
在轎中挑起錦簾看山上綿延不絕的雪景,那十八年已過去的人生,與即將到來的不可預知的人生,婉轉一如山路,像命運布下的未知崎嶇。
踏著一級一級的玉石臺階,在常家堡氣勢恢宏的聚義廳,我看到那個威嚴的堡主,此刻面目慈祥滿臉堆笑的人,我的爹爹。他喊著我“相思”,大跨步地走下來,摟抱住我。“相思,想死爹爹了。都八年了,我的小相思都成大人了……”
英雄的淚是滾燙的,它們落在我的頭發(fā)上,臉頰上。我哭得哽咽。
棠姨的嚴苛教會了我如何體態(tài)端莊,在最激動人心的時候,都保持一個名門淑女的風度。我于是又笑:“爹爹,相思回來了,爹爹要保重身體,不可為了相思傷懷過度。”
大廳上站滿了常家堡里的元老和新貴,常家的獨生女兒,常天的千金,那瑩白雪天艷麗春光中嫣然一笑走來的人,在大廳上迷了眾人眼睛和心智。
名不虛傳,常家常相思,遠可比得過十八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海棠。
“你會恨爹爹嗎?相思。”他握著我的手,眼里滿是疼惜。
我搖頭。“不恨。爹爹是做大事的人,更要顧全全堡上下幾千人的衣食性命。相思從來不恨。”
他兩鬢已有幾束華發(fā),昔日強壯的身體,在歲月的打磨中也已呈現(xiàn)疲態(tài)。縱使相隔得時間再久,這人也是我世上唯一最后的親人,我怎么能言恨。
他伸出大手摩挲著我的頭發(fā),嘆了半晌,終于沒有說話。
[2 陌上花如錦,似是故人來]
堡里黃家的女兒黃寶寶煞是可愛,十八,與我同歲,偏生不像我一般老氣橫秋。她總是笑著跑進我的房間,一撩開簾子就嚷嚷:“相思相思,每天坐在房里悶不悶,出門去山上看花兒吧。”
她不見得不美。因得堡主的寶貝女兒在玉雪山上受教,她常常來解他思念女兒的寂寞。爹爹也寵她,吃穿用度,皆是不俗。
我有時看她坐在爹爹身旁撒嬌,扯他唇上稀疏胡子,那笑鬧成紅潤潤蘋果般的臉,就心生羨慕與嫉妒。那是我爹爹啊,我卻不得不文靜含笑妙麗端莊。
其實對這樣能夠小聚一番的時光我也是異常珍惜的,我從來就知道,在未來那個不遠的春日,我就會被送入那里,此一去,遙遙無歸期。
常家女兒的命運生來如此,為求得一方安寧,向魔教獻出自己的瑰寶,這是不戰(zhàn)而勝的手段。
“是你的福分。”爹爹說:“做梅教主的夫人,成為天下武林所共敬仰,是小女的福分。”
去時陌上花如錦,那熱鬧華麗而又風光的排場,滿目煙霞,紅艷艷的喜幛綿延了幾十里。
還是不敢相信,此生就這樣見著了他。魔教教主,梅心劍。
魔宮里燃起亮如白晝的蠟燭,騰騰烈焰下,輕揭了蓋頭的人眼光深沉。就那樣懷了千般的心思輕抬了眼眸望過去,似乎聽到歲月里流年撣落青灰的聲音,將一聲驚呼硬生生壓抑在喉中,而怎么會,怎么會是他。
“教主。”像青灰撣盡,又落入塵埃覆蓋里,這一聲,喚不回那逝去的許多光陰。
他沉默地僵立著,冷著眼睛,看不出眉目變化,最后只轉身,緩緩地走出去,遺留下寢宮里蠟燭搖曳的影子。
我在大紅喜服滿身珠翠與錦繡中做一個長夢,醒來,月至中天,一聲聲的更漏悠長,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
[3 長相思]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棠姨。
我在玉雪山上一年又一年。
“就是要用這終年不化的積雪和荒無人煙的冷清寂寞打熬她的心性。”
“她還是個孩子。”
“心軟能成得了大事嗎?我都能夠犧牲,你有什么不忍心?”
我想我還是深刻記得這些話的,躲在花樹掩映的角落里,明白無論怎樣哀求,笑得慈祥的堡主爹爹也不可以帶我回去。
十歲,我已然忘了我曾怎樣在人群中歡笑過嬉鬧過淘氣過,我必須日日練習心法,在寒冷如永夜的玉雪山上一遍遍拔劍,刺出,收回,閃轉騰挪,讓年幼的身體快如閃電。
一只鳥兒停在孤寂的樹梢,我的心被牽引過去。冷冷地一鞭抽過來,“相思。”棠姨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她很美,可是因為不笑,那冷厲的神色就添了幾分可怖,我那時恨她。我眨著涌出淚花的眼睛瞪她,她的長鞭撕開了我的衣裙,鞭梢下淌著鮮血。
“用心用功。”她只甩給我這硬邦邦的四個字,隨著衣袖一拂,玉瓶滾落在我身下。“自己去洗干凈,上好藥。”
玉雪山上那么寒冷,可是卻有一處溫泉,我呲牙咧嘴地在溫泉邊脫著衣服,不是不會流淚,只是不想在那個兇狠的女人面前哭。
雪山頂上終年不化的積雪那么森寒,身處荒山上的我那么孤單,受到了鞭打,一個十歲的女孩子也找不到人去哭泣和安慰。天色漸晚,我獨立在那氤氳的暮色與霧氣里,第一次似乎體會到人世蒼茫。
就是在那里遇見他的,一個渾身染血的少年,昏迷在溫泉旁的雜草間。
不知道是用了怎樣的力氣將他搬回到我的小屋,棠姨給的藥全部抹在他身上,那時那么勇敢和無畏,不問任何緣由,我只是想要這樣證明,這個世界上,也有人和我一起在掙扎作伴。
玉雪山上的夜那么冷,他凍得瑟瑟發(fā)抖,那張染滿血污又被溫泉水洗凈后的臉,就在徹夜瑩白的雪光照耀下,英俊迫人地糾結起眉頭。
抱著他,擁緊他,用棠姨教導的心法一遍遍催熱身體,去溫暖那個陌生少年夢里輕聲喚著“娘親”的冰冷長夜。
醒來時自己蜷縮在被子里,棠姨在屋外喊練功,我揉揉惺忪睡眼,只覺那一夜猶如幻夢。
午后攥著兩個饅頭往小屋里跑,推開門,門扉掩住的昏暗光線里有冰冷長劍抵住我咽喉,一回頭,就看見那雙銳利又清澈的眼睛,無聲地望著我。
饅頭舉到他唇邊,才有松懈下來的身體,軟倒在我肩上。
“你救了我?”他啃著饅頭的聲音含糊,哽著脖子,又幾乎噎住。
那是我瞞著棠姨做的第二件事,為了他快些好,我不惜在練功的時候無視棠姨的警告,只等那暴怒的皮鞭一次又一次甩在我身上。
“你就是這樣做常家的女子的?這樣去剿滅魔教?這樣去回報你爹爹?”她一句比一句更尖厲,拔高了聲音,劈面抽在我身上,鞭梢卷過我的臉,一串血珠滾下來。
“相思,”她抱住我,眼里忽然涌出了許多的淚。“相思。”我不能明白這個在我眼前丟了鞭子突然抱著我大哭的女人,我試探著伸出手,摸在她軟如青云的頭發(fā)上:“棠姨,其實,其實,我也不是特別疼,你不要哭了……”
我回房時捧著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快點,我找來好多的藥,這樣你的傷口就好得快了,晚上也不會那么疼。”
“這是怎么回事?誰打的?”那站在陰影處的少年,推開了我手中的藥,撫上我的面頰,只輕輕一碰,我便皺緊了眉頭忍痛。
“沒有。我不小心摔的。”因為那一點點陌生的,不可預知的溫暖,我學會了這許多的謊事和謊言。十歲的我,那么孤單。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眼光可以那么疼惜,可以表現(xiàn)得出那么溫柔,在那樣的眼光中,恍惚覺得會忍不住身上鞭傷的疼痛。
在那漫漫的長夜里,我記得有個少年和我相擁著取暖,我們用藥膏為彼此療傷,在玉雪山上的徹夜清寒中憧憬來日美夢。
“我叫相思,你呢?”
“我。我叫小木。”
“呵呵,小木頭啊,好有趣的名字。”
“你才有趣。相思。相思。長相思。”那少年的眼里,笑出幾許難言情意。
“你多大?長相思。”
“我十歲。”
“我比你大,我十五歲了,要叫小木哥哥。”
“小木頭哥哥。”
今日想來,那是我青蔥年少時候,不,整個十八年人生歲月里唯一溫暖的亮色,小木頭哥哥。
“相思,你等著,我以后會來這里帶你走的,天涯海角,小木頭哥哥一定會回來這里帶你走。”
那高我一頭的英俊少年,他單薄的身體里似乎孕育著無窮的壯志和能量。“相思。你等著。我一定來。”
玉雪山上有著陡峭的天然屏障,更有棠姨精心布下的陣法加持,棠姨從來不相信有什么人會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待過半月,更不會相信有人闖得進來又身輕如燕地逃脫得出去。
“相思,這個給你,你一定收好。”
“這是什么?”我摸著掌中那似玉非玉,形容不出來是什么東西的一方小小令牌。
“收好就好了,小木頭哥哥以后就可以找到你了。”
以后那些漫漫長長的日子,連一只飛鳥也不曾停歇下來與我作伴的孤單日子,這小小令牌上的“如夢”二字,被我于深夜摩挲過千千萬萬遍。他說他會回來找我呢,天涯海角,也會回來這里帶我走。
那一鞭打在臉上的傷痕,似乎也隱隱打在了棠姨的身體某處,她仍然是不對我笑,言語冰冷,可是,無論我怎樣的遲緩笨拙,記不住許多的心法招式,她再沒有打過我。
玉雪山上荒蕪寒冷的夜,漫天的星星在天上燦爛如銀,棠姨會倚著門唱一首哀婉的歌,我從來聽不清她唱著什么,只是偶爾一回頭,就能夠看見那些瑩白雪光與璀璨星光下她的眼淚。
她是為我好的,要我好的,我知道。她要我學著做一個美麗又風情的女子。“相思,以后你就會知道,美麗和風情也是銳利的武器呢。”她對著玉雪山上姍姍來遲的春天里的那些花兒說著,面上有淺淺的笑,那曾經天下第一美麗的面孔上,就有著說不出的悵惘神情,我常常錯覺她是在懷念著什么人。
“身法要快,下手要狠,待到那一日,瞬息之間,誰人能夠護得你的周全。相思,只能靠自己啊。”她一日日地逼我,那樣冷漠嚴苛地鞭打我,只是怕我學藝不精,誤了自己性命。
我的棠姨,你這樣煞費苦心諄諄教誨出來的相思,此刻在這魔宮的大殿里,捂著大紅喜服,裹緊大紅錦被,心冰凍得瑟瑟發(fā)抖。
[4 花香滿徑,花影流衣]
如窮追一個美夢,我用八年光陰去奢侈地心存僥幸地追趕過我的小木頭哥哥,現(xiàn)今,魔宮金璧輝煌的大殿里,他搖身一變,成了魔教的教主,我的夫君,梅心劍。
那枚小小的令牌,在我的掌心日夜緊握,曾經貼緊胸口,原來,最終也只得“如夢”兩個字。
“夫人,教主請您到大殿上去。”
婢女們謙恭地托了我的手,華麗的錦衣拖過如洗的青玉地面,我坐在他的身側。
“教主何時血祭圣旗呢?教主。”那胡子雪白的護法昂然出列,抬起頭憤然怒視著我。
大殿上一陣沉默,萬千雙眼睛都盯著我。
血祭圣旗?將不解的眼光轉向他,看他一身月白錦袍,那樣閑適地坐著,手上夜光杯中晶瑩美酒微微晃蕩,半晌,探過一只手來,聲音溫柔:“夫人初來乍到,不知梨花酒美,先飲一杯如何。”
滿座皆驚。我就著杯沿,輕啜一口贊道:“教主費心了,梨花春果然味美,謝教主賞賜。”
嗡嗡盈盈的議論聲此起彼伏,更有那膽大者,已言辭激烈地罵起來。“你是什么東西,常家堡那老匹夫的一招緩兵之計而已,還想迷惑教主。”“賤人。”
夜光杯“叮”的一聲粉碎在他的掌中,化作細雪飄然而下。“誰人敢對夫人不敬,就是對我不敬。”
將一切議論拋在腦后,他輕攜了我的手,走下寶座。廊上紅燈搖曳,廊外月華如洗,他月白的錦衣被清風掀起,纏上我的衣襟,而袖中的手,仍然被他輕握著。
宮廊的盡頭是一片花海,夜色已深沉如水,花香滿徑,花影流衣,那人立在風中,輕笑著回頭,喚我:“長相思。”
我吶吶不能言,半晌才舉目微笑,恭謹?shù)溃骸敖讨鳌!?/p>
是什么阻礙了我們呢?時光,歲月,魔教,常家堡,還是你沒有來得及實現(xiàn),可能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實現(xiàn),或許甚至是已經忘記了的諾言。
他的笑容僵住,只將一雙銳利又清澈的眼睛望著我,寬大錦袍下的手,不知怎么像是在衣袂翻飛中簌簌抖著。
如此冰涼,卻也不必要我再來溫暖了。我輕輕地掙脫,身后有風吹過來花香,還有那人低喚,相思。
[5 雨聲驚殘夢]
潔白的鴿子收了羽翼停在窗前,鎏金的瑞獸爐里焚著香,新添一塊香料進去,火光噼啪一閃,那些香氣,就微醺地低回,縈繞不已。
天似乎陰了,像是有雨將至。
暗啞的呻吟穿紗過幔,從寢殿的那一邊傳過來,我無聲地推了門進去,時光將人改變了許多,當年的少年,痛苦輾轉中還會叫出“娘親”兩個字,現(xiàn)在,卻只是咬緊了雙唇,忍出鮮血,也不輕吐一聲。
我伸出手落在那緊蹙的眉峰上,那刀刻般華麗冷峻的臉孔上,只需抽出錦袍里的匕首,那么,一切也都將終結了,我的小木頭哥哥,魔教教主,梅心劍。
“夫人,您快讓開。快點。”
手下的婢女已卷起袖腕,雪亮的刀鋒探出來,我心下一驚,掌中已運勢待發(fā)。那鋒利的刀刃卻刻在腕上,劃出淋漓鮮血,滴向他的唇邊。
床上人冰冷蒼白臉孔漸有了暖色,我驚駭?shù)煤笸酥吭趬叀!胺蛉耍灰ε拢讨魇嵌景a又發(fā)作了,情急之中只得這樣。”那婢女小心掖住敞開被角,因為自己趕得及時而慶幸不已。
“他逼著你們?yōu)樗舛荆坑悯r血,為他解毒?”我的聲音抖顫,似乎話已說不連貫。
“怎么會。教主——公子不是這樣的人。”那恭謹?shù)拿佳鄣芍遥樁奸_始漲得通紅。
雨點啪啪地打下來,砸在屋頂?shù)牧鹆呱希袂盟榱嗽S多的殘夢。
[6 有些事,雖然不容易忘,但是應該不去想]
鴿子又飛過來,在窗外咕咕地叫著。白胡子的護法,終于按捺不住闖進了寢殿。
“教主不在,你可別指望有什么人能夠護住你。”
我輕輕笑著回過頭:“護法有什么指教呢,但說無妨。”
“你不知道,根本就不知道你爹爹把你送到我們這里是做什么吧。你以為是真的只做教主夫人這么簡單。”
我繼續(xù)笑笑。白胡子護法在我這樣毫無防備的笑容中忍了一忍。“請隨意。護法。”
被人這樣押著,反剪著雙手。宮外場中一面大旗,迎風獵獵,場上教眾群情激昂。有冰冷的刀,在耀目春陽中閃著雪般的寒光。
棠姨曾說,有些事,雖然不容易忘,但是應該不去想。我在想,這一刀下去,那些不容易忘的,不應該去想的,也許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不再思量了。
果然命運沒有這樣開恩成全我,魔宮外已經有了爹爹組織的常家堡勇士和武林正義人士開始來討伐魔教。喊聲廝殺聲震天。
“他們慣于做這些背信棄義的事,從來都是如此,所以,你也不要怪我們。”白胡子的護法滿眼心痛。我被綁在柱上,不知道這心痛從何而來。
大風將魔教的圣旗吹得獵獵而動,我在激烈的戰(zhàn)況聲中仰看天邊飄過的浮云,將那游移白云想成他的臉。
棠姨,枉你將我調教得千般美麗,萬種風情,又有什么用啊。這些,于他從來都不是銳利武器。
那雪亮的刀刃又逼近了我一寸,我不覺對著屠刀好笑。想這樣一生,何其荒謬,又何其荒涼。
月白的錦袍騰空而來,衣襟上灑滿斑斑血跡。十歲那年,我懵懂無知救下的那個目光清澈少年,說要帶我遠走的少年,是魔教的教主,我爹爹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大魔頭。
輕靈一劍斬斷那些勒緊我的繩索,他只來得及說:“相思,我來帶你走。”我倚靠在他懷里,袖中鋒利匕首已然出鞘,寒光閃閃抵在他的咽喉。
棠姨曾說過的,身法要快,下手要狠,待到那一日,瞬息之間,誰人能護得你周全。相思,只能靠自己。
時至今日,我也只能靠自己。
挾持了魔教教主,千萬的教眾誰人也不敢造次。而我的爹爹,大笑著在江湖義士們中間享受敬仰的榮光。
他無聲地,一動不動地,在匕首后面凝望著我。八年前我不能明白一個人的眼光怎么能夠那么疼惜,表現(xiàn)得那么刻骨溫柔,八年后我同樣不能明白。那眼睛里每一道目光都似在喚我:相思,長相思。
棠姨也來了,在場外瘋狂地笑。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魔教的教眾皆滿目驚異。
[7 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東西,越不可以碰]
或許時光應該倒轉十八年對不對,那一場慘烈的正邪大戰(zhàn),卻收尾于一段愛情的凄涼。
相思你不知道呢,當年的他,何等的意氣飛揚。他的雷厲風行打擊得那些武林正派人士抱頭鼠竄,他們硬打不過人家,就想出這樣的招數(shù)。你的爹爹,也就是我的哥哥常天,為著自己除魔衛(wèi)道成就大業(yè)的江湖美夢,不惜讓自己的親妹妹,常家堡的第一美人海棠去迷惑人家。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那是我不應該去想卻總是不能忘記的人。你不知道,相思,我那樣將匕首深深地扎入他的心胸,在他趕來救我時,在他抱著我時,那么決絕狠厲一瞬刺透他的心胸。他的血流滿了我的雙手。
你知道他是誰嗎,上一任魔教的教主梅風啊。呵呵呵。棠姨又尖聲地笑。
是歷史即將要重演。也許,我的出身和成長,一步一步,都只是事先設定好的一個圈套。
“是常家的女子,是武林正道人士,就必須要走這樣的路。相思,爹爹也不忍心這樣的。”常家堡那慈祥的老人在風中沖著我大聲地喊,義正辭嚴。
多么可笑。常家的女子?
早在我八歲那年,還在常家堡那堂皇的主屋里,躲在門扉后淘氣的我,就已聽到了我的身世。
“誰人會真的肯犧牲自己的親生骨肉,相思不過是堡里早先收養(yǎng)的一個孤兒,將她頂了寶寶大小姐的名,養(yǎng)著罷了,寶寶才是堡主的千金呢。”
寄養(yǎng)在黃家名下的黃寶寶,那天真無邪在世事中一派春光爛漫的人,才是常家的女子吧。
我每說一個字,面前的人臉色就冷上一分。原來我不過就是一個工具而已,供他們拿來匡扶正義,用上這樣魔教也不屑的手段。
我還知道魔教教主身上的毒呢,一個五歲的小孩子,也忍心在他身上種上毒咒,以后的年年月月漫長歲月,如果沒有解藥,就非得生生飲人的鮮血。
廣場上旌旗招展,正派人士們的臉在鮮明旗幟中褪盡血色。誰才是魔?誰才是無惡不作的大魔頭?
棠姨從小給我喝的藥,那么多瓶瓶罐罐,原來已在無形中將我養(yǎng)成一味藥引。
有時候想來,這些處心積慮的算計,已然將我與他,我的小木頭哥哥,我的夫君魔教教主梅心劍之間的情分,種種都已算盡。若他愛我,舍不得殺我更好,我可以這樣輕易持愛舉起屠刀。若他不愛我,也斷不會拒絕這樣血肉鮮活送上門來的解藥。
[8 有些事,雖然不容易忘,但是應該不去想]
掌心又摸到那枚令牌,如夢的小令,反復灼痛我的手心。
那些在藍天中一次次飛進魔宮的鴿子,它們帶來我應該何時動手的訊息,它們也從棠姨那里,告訴了我,這個小小令牌的意義。
唯有至愛之人,教主才會將這個給她。那勝過他本人的性命。教眾見之如見教主。
唯有至愛之人。那言語懇切向我許諾過的少年。那清澈銳利眼睛。
他在我的匕首下顫顫地抖,十八年身中劇毒的日子,真的不好過吧。明明已然知道我的鮮血可以解毒,我全身的鮮血流盡就可以徹底解除這生不如死的毒咒,仍然在大殿上當著萬千的教眾,說,誰對夫人不敬,就是對我不敬。
“那些年月,我們都曾千方百計地去找過你,是他不讓,他是怕我們一旦找到你,就會讓你流盡最后一滴血。當然。為了他,我們當然要你流盡最后一滴鮮血。”白胡子的老護法這樣心痛地對我說:“你怎么能夠明白,即使自己一日日忍受越來越殘忍的劇痛折磨,也不要去傷害一個人的心情。你不明白。”
匕首下的人搖搖欲墜,面目灰敗,常家人下的毒,十八年來已經讓他不堪重負。
“大家一起上吧,將魔教徹底鏟除!匡扶武林正義!”爹爹已然在那里振臂高呼。
匕首揮過去,轉身折入衣襟里。梅心劍,我的小木頭哥哥,希望你,不會拒絕我。
那從心尖上洶涌出來的殷紅的血,就一脈脈憑借著我的內功心法渡入他的口中。
錦色的衣袍貼著他的月白長衫,在廣場的清風里衣袂糾纏。
最后虛脫般的空茫意識里,我又聽見棠姨唱起了那首歌,那樣凄婉哀傷的調子里混合了她的癡笑。
有遙遠的聲音一遍遍破碎地喊我:“相思,相思,長相思……”
我終于記起來,棠姨曾經說過那首歌的名字,叫做長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