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女（五）

前情提要：

從泰山封禪回到咸陽，一華美女子夾在一眾宮妃中迎接著我們，她的容顏讓嬴政當場震驚，她竟然會是真正的轉世女韓非嗎？我還沒來得及去摸清情況，就已經被嬴政下旨遷入恍如冷宮的風華殿獨處。難道正主回來了，嬴政就真的覺得我這個假冒的不堪為偶了嗎？作為一個怪獸，我的愿望是至少消滅一個奧特曼。作為一個后宮女人，我想我應該的是在十面埋伏中，給自己沖出一條生路。不單是為自己，也是為嬴政。管她什么真假韓非女，就算這后宮艱險，就算這歷史真如一場天羅地網(wǎng)，我偏就要從中挖一條縫隙帶著嬴政去逃生！

我喜歡將暮未暮的人生

在這時候

所有的故事都已成形

而結局尚未來臨

我微笑地再作一次回首

尋我那顆曾彷徨凄楚的心

[01]

撞到胡亥的那一刻，我深覺時間如流水，謝了林花紅了春，太匆匆。自胡姬被禁之后，我一長段時間的養(yǎng)傷療傷之后，后宮太平，過上了一段可算寧靜的日子。太過寧靜祥和，以致我見到已自成長的胡亥，才想起真是許久沒有見過他了。

胡亥已不是初見時那個青蔥如春日嫩芽的少年。

他身姿挺拔，昂揚如松柏，臉龐卻像一塊硬而脆的璧玉，帶著幾分冷漠，卻氣品高雅。他與嬴政有越來越相若的氣質。

他見我瞠目望他，眉峰一動。我剛想說話，就覺隱約風動，反應過來時卻已被他一把拽住。他拽著我的手就往前拉。我只來得及驚喊，你，胡亥你想干什么？放開我，放開我！

他回頭，冷冷地看著我，說，你如果不想引來無謂旁人，就不要聲張。

笑話，我就是要引來旁人好不好。我揚著脖子蓄著氣就想引頸長鳴，他一個手快速伸過來就捂住了我的嘴。于是，我就這么給拖進繁花深處。

一路跌跌撞撞，我掛在他身上給他拖著，迷亂中也不知道穿過多少道綠蔭，多少處繁花。只奇怪平時皇宮到處是崗哨，此一會卻左右逢不到個人影。

到了一處宮門外，他終于放開手。我一雙手終得自由，想都沒想，照著他的臉先甩了一巴掌過去。可是這一巴掌卻未能甩到實處，半途被他截住，他看著我，那一雙黑眸在玉色的臉龐上愈加幽暗。

他的氣勢較之嬴政當然仍不夠強悍，卻莫名就讓人森然生畏。我于是顫巍巍地朝他喊：你你你到底是想干嗎？別以為四海之內皆你媽，誰都要就著你！我怎樣也算是你……呃，你母妃吧？你……

我話還沒說完，他薄唇微抿，似嘲似諷，母妃？我母妃在那里。

他用力把我往前一推，我沒防備，差點給前面的石欄磕到鼻子。這才注意到原來我們身處一僻靜的小園外，隔著石欄透過修竹蒼蒼，就看到園里石凳一坐一站兩個纖長的身影。站著的是宮女裝扮，正切切地對著那坐著的女子說，夫人，風涼秋重，我們還是回殿吧。

坐著的女子低著頭撫著自己的羅裙上的帛帶，說，我不回，我要在這里等皇上。皇上每天下了朝都會來我這里的。三宮六院那些殘脂俗粉算什么，皇上最喜歡的就是我胡姬了。

我心一涼，那女子慢慢地抬起頭來，嫣然而笑。她朝向我這邊的臉色極白，面容消瘦，眼眸極黑卻黯然無神，就像是緞子上灼穿的兩個空洞。

她是胡姬！可是她怎么可能是那個風姿綽約機關靈動的胡姬夫人！她不過被禁一年多不是嗎？怎么就成這樣子。

我難抑制自己驚悚的輕呼，就見園內中人已覺，胡姬往這邊撲了過來，嘴里切切喊著：皇上，皇上，是你來了嗎？你來看臣妾了是嗎？臣妾就知道，你心里還是念著臣妾的，那個村野粗婦的狐貍精怎么配站在您身邊……

她眼神從無波到熱切，滿臉熾熱的笑跌撞過來，即便仍然美麗，卻已有些瘋癲。我嚇然退步，茫然無措，就覺手臂一緊，已被胡亥帶出數(shù)丈之外。耳聽胡姬的驚叫聲聲入耳，皇上，皇上，您怎么就走了呢皇上……臣妾等你等得好苦啊……好苦啊。

好苦啊……

耳邊胡姬的叫聲一直回旋著，字字都是刻骨的幽怨與斷不了的相思。我失神著，遲遲不愿相信，那般艷麗的芳華是被我一手所毀。怎么會這樣子呢？怎么會呢？我喃喃著。

胡亥的聲音也有刻骨的冷意，不是這樣，會是怎樣？母妃是依靠父皇的寵愛而活的。可是他卻把她關入碧霞殿，什么非詔不得出宮，這與打入冷宮有甚區(qū)別。母妃本是心性驕傲的女子，她曾經寵貫后宮風勢無人能及，她亦本是心性溫潤的女子。是你，是你奪去了父皇對她的愛，是你，是你讓她變得心機深重，就是你，這般硬生生把她逼成這樣子的！全是你！

胡亥步步逼近我，臉上是狂風驟雨般的陰暗，原本我的天地是何其的大，原本我可以伸出雙手，對著生活予取予求。皇兄擁有父皇的信任日后克承大統(tǒng)，我與母妃獨得父皇的寵愛，我日后定當擁護皇兄治理父皇留下來的大秦天下?？墒?，就因為一個你，把什么都改變了！我那溫麗的母妃被你逼瘋了，父皇也因此收回了對我的寵愛。就只有皇兄，一帆風順。憑什么？憑什么你要折了我的雙翼？我是不甘愿的，我怎么可以甘愿？！

他的手快如閃電疾伸而來，一下就掐住我的脖子。他眸似深海翻浪，磨牙笑得森然陰冷，這一年多來我自愿到長城守邊，風霜颯颯中唯一的念想就是，什么時候能把你的性命掌握在手，細細摧磨，銷去。銷去所有你的痕跡，讓一切回歸到原來的樣子。

他的手慢慢收緊。我拼命地捶打著他也無濟于事。那一刻我好恨我安逸日子過暈頭了居然忘記這是大秦后宮居然沒有把袖箭帶在身上。

我?guī)捉舷?，耳中轟然作響，眼前只見淺金的陽光自蓬勃花樹枝椏間流瀉而下，胡亥身后那株玉蘭花樹正開得驚心動魄的素白。

玉蘭花于我曾是天底下最溫潤的雅致，此一刻卻是那般鋪天蓋地的慘白。花香浸浸，難道我真的就要死在胡亥手上了嗎?可是嬴政呢？我死了你怎么辦呢？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然后，一顆，兩顆，三顆，無數(shù)顆的水珠滴濺了下來了，綿集的雨就那樣飄灑而下，下在我與胡亥身上，濕了發(fā)與面容。青樹白雨中，有什么熾熱一點彌漫上他眼底深不見底的寒潭。我感覺他緊掐的手無聲地展開。指尖猶疑著逐一抬起，似經過漫長的時間，終于伸展成一個小小的探尋的姿態(tài)。倘若再揚高一點，便撫上我的臉。

我怔然地望住他那年輕的碧玉般的臉龐，忘記此一刻該作的是大口呼吸。正正此刻，阿梅帶著哭音的喊聲破空而來，夫人，您在哪里啊夫人？夫人！夫人您跑到哪去了啊？

胡亥神情驀的一凜，手一下收回，跟著身形一晃，已循入雨色繁花深處。

我雙腿一軟就這么跪在雨中。阿梅撐著紙傘尋來將我一手扶住，聲音驚懼，夫人，您怎么了??？您怎么在這里淋雨呢……您不要嚇奴婢??！奴婢不就是去幫您拿幾節(jié)竹簡嗎怎么就成這樣子了啊……來人，快來人啊……

[02]

就這么病了。一塌糊涂。

李斯剛好替嬴政巡視長城去了，于是讓宮里御醫(yī)來看，只說是感染風寒，開了驅風散氣的藥來煲了。

嬴政極是惱怒，斥責阿梅等宮人不夠盡心侍候，竟讓我淋了雨生出病。差點就要把那幾個宮人推出去仗打。我趕緊止住了。

其實他哪知我的病并不是風寒那么簡單 。

我用手撫著脖子仍可感受得到當時那種幾欲窒息的恐懼。那種繁花閃爍而自己獨自墜入黑暗里沉淪的恐懼。還有胡姬那消瘦的臉與如錦緞上燙穿的兩個黑洞般的眼睛。都在我眼前不時閃過。

李斯來見我時，我已經床上躺了三天，時不時有一聲兩句的低咳。李斯坐在床邊的小凳上伸手搭著我的手腕問脈。淡淡地說，無礙，只是肺感寒邪，所以咳嗽上氣，以致朐膈煩滿項背拘急而已。開些華蓋散服個兩三天就可了。

嬴政坐在我身邊替我撫齊凌亂的發(fā)，問，如此一味藥就可嗎？太醫(yī)院那班庸醫(yī)開了一堆藥，連個小風寒都沒治好。朕遲早把那班老家伙撤了！

李斯微笑，一味藥自然不夠，尚要借助一些推拿針炙之術。只是針炙之時，皇上可否回避一下？

嬴政似是知道李斯醫(yī)病救人時的癖好，俯身撫了撫我的額角，幫我掖了掖被角說了一句，朕先去正殿處理一些奏章，回頭再過來看你。

一時房中無別人。

李斯高深莫測，你這病，風寒倒是小事，那些太醫(yī)開的藥早該就可以治愈了。如此遲遲不能恢復，脈象中倒似是受到驚嚇心緒郁結之癥。最近，有發(fā)生什么事情嗎？

我頷首，淡聲說，沒有，風平浪靜，一介太平。

他嘲弄地笑，后宮太平，天都塌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突然伸手過來似是要探我額角溫度，一拐彎卻往我脖子而去，我一個不覺意，這幾天一直纏在脖子上的碧青錦帕就給抽走了。

我怒直了眼喝：大膽！你這是作甚？

李斯笑了笑，剛想說話，眼神卻馬上凌厲起來，一手就扣住我的肩，一手想撫著我脖子，冷著聲問，這，竟是勒痕？誰敢對你如此放肆？！

他眼神深晦如狂風欲起，我一把揮開他，像趕蒼蠅般地叫，去去去，不要理我，你哪里涼快哪里呆去。老娘心情不爽。

他臉馬上黑了，卻轉瞬就平靜下來坐回凳子上，說，這后宮，誰敢對秦始皇的懷清夫人明目張膽地下手？難道是胡亥？

我一呆，看著他，突然就感覺很無力，也有些小無助。低下頭不言。他也不語，看著我沉默。

我抬起頭看向窗外，天高云淡，有花香細細而來。我突然輕輕地問，李斯，你在來到這里之前……我是說，你在現(xiàn)代的時候，有過什么夢想嗎？

夢想？李斯未防我這么問，沉思了一會，居然嘲弄地笑，我的夢想？少年時，想碰到一個聶小倩，拼了性命愛一場，天亮前帶著她的魂魄遠走他鄉(xiāng)。青年時，想碰到一個白素貞，家大業(yè)大，要啥有啥，吃完軟飯一抹嘴，還有人負責把她關進雷峰塔。中年時，想要一個田螺姑娘，溫婉可人，半夜肚子餓了，讓她變回原形，加干辣椒、花椒、姜、蒜片爆炒，淋入香油，起鍋裝盤……這算不算夢想？

我撲哧就笑出來，這是寧財神的夢想好不好。你居然剽竊他，當心人家告你侵權。

李斯看著我，嘴角淡淡揚起，說，你終于笑了。笑出來，病就好了。

我抬眸看他，皺皺鼻子，就知道你是在故意逗樂我。像我在現(xiàn)代，可就沒什么夢想。讀書時努力上課，學琴時努力彈奏，被老媽押去健身時也盡職揮汗如雨。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去超市，晃晃可樂，搗搗米缸，掰掰德芙，捏捏康師傅……也就一天晃過一天了。以前覺得這種生活枯燥乏味，怕自己就這樣子被平靜無波所淹沒，然后去當了人妻人母從此相夫教子老死一生。現(xiàn)在回想才知道，原來那種平靜本身就是一種幸福?？梢云届o、平安、平和地活過三十個年華，受盡父母的呵護，是很幸福的事情。

李斯挑眉，重重地“哦”了一聲，說，原來，你有三十歲了啊。嬴政瞎了眼呢居然挑了一個三十歲還沒人要的老姑娘來當寶供啊。

我臉立馬就黑了，早先對他的感動蕩然無蹤，我拳頭一揮就往他鼻子送過去！

當然沒有打中，李斯一把就捏住我的手腕，突然湊近過來玩味地說，想不想看戲？想的話，今夜我來帶你去看。

[03]

你帶我來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

此一時我們正趴在重宮殿外面，扒著人家的窗子。夜色沉沉中，怎么看，都怎么像在作奸犯科形容可疑的兩罪犯。

李斯輕輕把窗子扒拉了一條縫，然后把我推到前面，說，好了，現(xiàn)在開SHOW了。

我眨巴著眼睛，里面是兩個女人，居然是胡姬和她的侍女。我大感吃驚，這居然是我前幾天被胡亥拉過來的碧霞殿！

我耳邊馬上轟轟回旋胡姬那凄厲哀怨如女鬼的：“……皇上，皇上……好苦啊……”馬上就想往后退。不想身后就堵著個李斯。他堅如磐石般堵在我后面動都不動。

退無可退。就聽里面胡姬問了一聲，我要的藥怎么到現(xiàn)在才端上來？

那名宮女說，夫人，上一次李太醫(yī)開的藥已經吃完了，李太醫(yī)剛好今天有事出去，晚上才回來，所以拿到藥時就晚了。

胡姬唔了一聲，端過碗，眉都不皺喝掉了一整碗藥汁。

宮女接過碗又說了一聲，夫人，這藥要吃到幾時啊？自從上個月您知道胡亥公子要回來你就跟李太醫(yī)要了這種藥來喝，好端端的人沒病沒痛的還要吃這些苦藥汁，夫人的花容月貌都憔悴了。奴婢看著都心疼死。

胡姬捏著巾帕擦擦嘴角，神情優(yōu)雅得如一幅美麗的畫，慢聲說，凡事有收獲總會有代價。如果我不這么做，不扮出一副苦情態(tài)，癡癲相，亥兒怎么會恨死那個女人呢。亥兒如果不是心疼我，怎么會對皇位勢在必得呢？這孩子啊，就是心軟，就是需要一些鞭策。

我怔怔然。眼前形影綽綽，都有些恍惚的扭曲。

我冷不防回頭，一輪月光，冷冷地越肩而過，滿階秋寒。身后李斯的面容是那般淡定平和。

[04]

我推開殿門走進去時，嬴政正坐在案前對著折子撫頜沉思，那專注投入的眉眼在燈下異常迷人。

他看我進來，支著額角對我苦笑著指一指御案上那一大疊的奏折說，這些個老兒，沒事也要找事來說，有事更不愿短說。真是讓人無奈。

我說，改天你要好好教他們寫作方法，讓他們有的放矢，長話短說。一件事情限字數(shù)一百。如果超一百就拉出去打板子。超一個字打一個板。

他一下就笑出聲了。眉眼開闊如春光乍泄。這個男人，越來越像濃醇的酒了。讓我越喝越覺得有味道。

我隨手往另一邊幾案上泥爐燃著文火焙煮著水的陶壺撒了把茶葉。香氣慢慢騰起。

嬴政看著就笑了，說，這味道聞起來讓人很感神清氣爽呢。也只有你，才會把這種藥材拿來直接飲喝。

我端起陶壺，傾出一盞茶汁在銀杯中。笑笑，在大秦朝現(xiàn)在還沒有人知道茶葉的真正價值，但在我家鄉(xiāng)，這在生活中可是與米飯饅頭面條一樣重要呢。

是的，秦代當然有茶葉。但是從戰(zhàn)國到唐朝茶葉都是當藥材的。茶最初是作為藥用，東漢時期的《神農本草》中記述了“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支”。也即作為解毒的一味藥材。在現(xiàn)代受老爸老媽的功夫茶所影響，也是每日無茶不樂。來到這里幸得李斯指引，才弄到了被當成藥用的茶葉。當然不夠香醇，但已夠余味悠長。

我把銀杯遞給嬴政，他端過去袖子一掩就想灌下去，頓一頓又笑，差點忘記了，你上次說過茶是用來品的。 品茶之前，要先觀其色，聞其香，方可品其味。他低頭一嗅，說，果真是妙，讓人心界為之寬松。

我自己也端起一杯，細細一啜，對他笑，其實皇上有所不知，這品茶可有三樂。一曰：獨品得神，一個人面對青山綠水或高雅的茶室，通過品茗，心馳宏宇，神交自然，物我兩忘，此一樂也； 二曰：對品得趣。兩個知心朋友相對品茗，或無須多言即心有靈犀一點通，或推心置腹述衷腸，此亦一樂也；三曰：眾品得慧?？资ト嗽唬骸叭诵杏形?guī)??！北娙讼嗑燮凡?，互相溝通，相互啟迪，可以學到許多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這同樣是一大樂事。所以，由來佳茗似佳人呢。需得細細品味，才能發(fā)掘其中美好況味。

嬴政姿勢特別優(yōu)美地坐在那里，背脊挺直，毫無惰容，手里執(zhí)著茶盞，他曠世秀群的眉目，半憂半喜。突然放下茶盞，伸手拉我過去坐到他腿上環(huán)擁著，說，春花，徐福出海的事情已經籌備妥當了。出海之日就在這幾天了。

我微一詫異，準備好了嗎？這么快。

嬴政眉峰幾不可見地擰了一擰，說，一年時間，人事物事天時地利，是到時候了。他說春花你看，這是韓非那張航海圖。朕知道韓非行事一向玄妙，但仍然不能知道他何以能得到這么一張圖。

我看向幾案之上，果然一排案櫝之中，一張羊皮畫卷攤開。正是當日從銅盒中拿出來的航海圖。

當時大秦雖然統(tǒng)一六國，天下疆土得之八九，但海域卻是不曾有過涉及的。海域是神秘的存在。不知道在那片茫茫海水之后有著什么?；蛟S艷麗繁華，或者蒼白貧困。都無從而知?？墒琼n非這張圖，上面曲曲彎彎，卻繪出了一路東去的海線路程。如果韓非子一世未出海域，那他從何得到這張圖呢？

我心中有些微的澀，輕輕問，皇上這么在意這張地圖，這么急著想去知道這張航海圖背后有著什么，是因為至今仍放不下韓非子么？抑或是想把天下再拓到海的另一邊去呢？

春花，這一次你倒是猜錯了。嬴政下巴抵在我的頭上，聲音有些輕忽，不可否認，朕想把大秦的偉業(yè)拓展到天邊去，讓這天下任何一個角落都屬于大秦。但是，現(xiàn)在朕更想知道的卻是，一向行事玄妙料事先機的韓非，他臨死之時還執(zhí)意留下這張地圖，而且還是有緣之人的血才能打得開，他到底有什么含意？他到底想告訴朕什么？而所有的這些，都只是因為朕，害怕。

害怕？我大愣，為什么？

他扳正我的身子，看著我，一手輕輕撫著我的額角，當初，朕在長城邊巡視，適逢天時大變，天降異象。朕命侍衛(wèi)去探查，在亂葬崗那里撿回了你。當時你額角血流如注，已是鼻息全無。太醫(yī)說你業(yè)已斷氣?？墒请薇е銜r，你卻慢慢又開始有了吸納吐息，居然死而復生。連太醫(yī)都大嘆神奇。跟著你那傷口也好得神速。你看，現(xiàn)在居然一點疤都沒有。你出現(xiàn)在韓非的預言里面，而且，你居然能打開韓非以血封緘的盒子，拿出這張航海圖，所以朕不得不相信，這冥冥中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是安排好的，是注定好的。朕對韓非現(xiàn)在只有想念，但對你，卻開始害怕。害怕你會像你的出現(xiàn)一樣神秘而來，神秘而去。你肯定不會知道，你在說到你家鄉(xiāng)時，你那遙遠而又物事神奇的家鄉(xiāng)就像一個漩渦，一不小心就會把你卷走。

嬴政擁緊了我，朕有時就覺得，你身上的美好是撲朔迷離的，如臨水照影，讓朕想抓緊卻又看不真切。 你與韓非是有著聯(lián)系的，而韓非又留下了這張航海圖，他行事一向有深意，所以，這航海圖是不是指引著一個地方？一個與你關的地方？所以，朕一定要去知道。

他落落朝我一笑，自嘲地說，朕很傻是不是？身為天子，九五至尊，卻會害怕失去，開始胡思亂想。給天下百姓知道了，不知會嘲笑成怎樣。

他笑得自嘲，嘴角卻凝著繾綣溫和。那是一種甘之如飴的羈絆。映著身后明珠燦燦光茫，仿若三千世界齊放光彩，形成屬于他的光環(huán)。

我的心輕輕地軟下去，近日來因為胡亥與胡姬的殺意和設計而變得焦燥的心便如一卷澄心堂紙軟軟舒展開，被飽蘸了色彩的柔軟的筆觸一朵朵畫上蓮香盈然。

我摟著他的脖子，與他額角相抵，眉眼相對，含著鼻音一字一字地輕吟：

為你，我若做植物，愿是情花，世上遍尋不著，卻無人能拋開它，風里生長，塵世里凋零，把所有的淚都流成奈河，取一瓢弱水，幾捧淚，若干情花，熬一碗孟婆湯，等你在黃泉路上。有你的故事，怎樣的結局，都好。

嬴政眼兒亮了，嘴角輕輕地揚起。這男人，笑起來總像一朵潔白的花，一路開進我心底，溫香成片。

我念的詩，他，雖然聽不懂，卻是聽得明白的。

[05]

三天之后，徐福率領健壯兒郎數(shù)千人，以及可用三年的糧食、衣履、藥品和耕具出海，一路往東，一去音信渺茫。

我心頭小小的希望火花，隨著徐福的出海，再加上光陰的荏苒歲月的如梭，一點一點地熄滅，再燃起，再熄滅，再燃起，如此反復。

嬴政三十三年，大秦開挖靈渠，南平百越，把整個嶺南劃入大秦版圖；

嬴政三十四年，蒙恬北擊匈奴，匈奴不敵，向北遷徙；

而這兩項重要的戰(zhàn)爭，胡亥都隨行軍中，且因矯健善戰(zhàn)而軍功赫赫。這個尊貴的少子越來越像一柄浸過洛水，受過王佐之氣的寶劍，開始寒光閃閃。

而陰冷的同年年底，大秦天下開始了一場浩劫。嬴政突然下旨銷毀除《秦記》以外的所有史書，民間只允許留下關于醫(yī)藥、卜筮和種植的書。并且追捕天下儒士，處死了近四百多個儒生。這便是史上有名的“焚書坑儒”。

我措手不及地與歷史血淋淋地來了個面對著面，內心寒顫，執(zhí)意去找了李斯來問，這真的非得如此嗎？

李斯淡淡，以前韓非告訴過嬴政，“常使民無知無欲”才能有利于長久統(tǒng)治。而書史太闊使人覺悟，深知天道輕重價值多少，勢必讓那些儒士不事生非，不學今而習古，以古非今。這樣的情況哪個帝王能忍受？更何況一個吞并了六國才成立起來的秦朝？李斯眼帶嘲弄，你該不會是天真得認為“一國兩制”也能出現(xiàn)在在大秦朝吧？

我默然。原來這些歷史的推動中，仍然有韓非子的存在。

不過……李斯突然彎起嘴角，這其中，起到推波助瀾的，卻是你。

我？為什么？我不解。我一直很乖的好不好？

李斯拿眼望我，說，你不會不知道，嬴政幾天前在朝堂之上宣布有意立你為后吧？

我呆滯，有這事嗎？那跟焚書坑儒又有什么關系呢？

李斯以眼望天，悠悠地說，有關系，怎么沒關系呢。嬴政要立你為后，朝堂之上那些一向分成兩派互不相讓的文官武將此一次空前團結，紛紛表態(tài)不同意。奏請皇上三思萬萬不可。嬴政大怒退朝。隔天，都城的各個學館文所，那些儒士就都在討論皇帝要立后之事，說皇上貴為天子卻要迎一個來路不民的鄉(xiāng)野村婦為后。粗陋也就算了，還是個寡婦。無威容，何談母儀？

李斯一字一字清晰而嘲弄地背誦，王者立后，以承宗廟，母天下，宜擇禮儀名家、幽閑令淑者，今皇帝縱欲，以婢為后，皇統(tǒng)中微也。這是他們議論及抄送的句子。這些話當然傳到宮中，你可以想象嬴政震怒成什么樣了。再加上本來那班齊魯儒士就不安分，嬴政以妄議朝政為由，下旨追捕格殺。真可謂沖冠一怒為紅顏也。壯哉！

四百多條人命……就這樣子沒了？就，因為我？

我頓覺渾身冰冷。

李斯看了我一眼，突然嗤了一聲，說，你真以為全是因為你啊？白癡。這是政治好不好。那四百六十個處死的儒士，其實全是六國余孽，勾結朝堂內宮，一直在策劃謀反，嬴政只不過是先下手為強而已。你以為真是因為你一個小女人??？哦不，是老女人啊？天真過頭了吧？

我心一舒，咬牙，你才是老女人……不，你是個成妖的老男人！

我突然想到一事，急急地問，那，你有去告訴扶蘇不要輕舉妄動嗎？歷史上他好像……

李斯揚揚眉毛，說是說了，但不見得他肯聽得進去。

隔了幾天，不期然就聽到太子扶蘇因不滿嬴政坑儒的暴虐，與幾個朝臣冒死力諫，嬴政大怒。將扶蘇逐出咸陽，貶至長城跟蒙恬一塊戍邊。

其時我正在用剪子修著一盆花草，聞報咔的一聲把一整個花枝主干剪斷了。我心浮氣燥地端起旁邊宮人剛奉上的熱茶，一把澆了上去。

歷史啊歷史，你真是誠實得讓人心生怨念啊。

[06]

我越來越喜歡看著嬴政了。在他處理政事的時候，在他批閱奏折的時候，在他笑著的時候，在他皺眉的時候?？粗瑫氩坏剿呀迨＿@是一個多么讓我不愿觸及的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意味著陰暗與逝去。如果歷史真的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產生蝴蝶效應的話。

他仍然日理萬機，廢寢忘食。這個國家太過龐大精巧，需要他去花盡心血?？墒撬秩绾沃?，他花盡精力經營起來的大秦帝國，其實不過二世，不過二世啊。

可是他依舊俊美無儔，在歲月的洗刷下這個昂揚的男子仿若在一層層地褪去剛硬的外殼，越發(fā)顯露里頭凜冽的璧玉光芒。曠世卓絕 ，氣品高雅。

他叫著我的名字。春花，春花。金玉錚錚的聲音里含著飽滿的笑意與情意。

我嗔怪地說，哪有人這么喜歡喊人家名字的。還是這么一個惡俗的名字。

他說，這名字怎么會惡俗呢？春花秋月，都是極美麗的事物啊。他摸著我的臉細細笑著說，你啊，就只管在后宮里美麗如春花，我就在前先廷為你打一片安定繁華的天下。

我撲哧就笑出聲來說，你這句話像我們家鄉(xiāng)那邊的人說的，我負責貌美如花，你負責賺錢養(yǎng)家。

他眉眼一揚，沒再出聲。只是輕輕地把我擁入懷里。環(huán)抱。

以后多少個日子，回想起那一刻，他那樣柔暖的笑容，煥可和風日，明可燭天南，就會覺得，太大的苦難都愿意去磨礪。只要有他在。

互動：

夜深，人靜，蛙鳴聲聲。月黑，風高，人影悄悄（在此省略形容詞無數(shù)），某只苦哈哈地貓在地板上抱著筆記本猛敲。555……此一次偶偷懶了，于是臨到交稿時才手忙腳亂地死砸鍵盤……下次偶會乖乖的提前交稿的啦，主編大人莫罵偶了。話說這一期，胡亥小童鞋終于長大成人鳥（有木有一種某家有子初長成的欣慰啊哈～～），居然復雜起了感情。還有李斯，有沒有童鞋覺得偶有點偏愛他？賓果，親愛滴你真是個聰明的孩紙。是偶對他有一瞇瞇的好感啦?？傆X得歷史之上他的下場太過凄慘，其實他也該會有他的風清云淡的小心情小感情的。如果可以，某只想把他的命運也扭轉一下哈～～～～嘎，被主編大人掌嘴了，瞧你丫，居然想透露結局呢！尚不能奉告尚不能奉告啊～～～啊呵～好困，蓋筆記本睡覺鳥～夢里偶再撈出李斯來問問，您是想回現(xiàn)代去發(fā)展呢，還是想去外星當個維護宇宙平衡的超人？嘿嘿。晚安，親愛滴們。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