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青楊

1

很多年過去了，青楊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針對唐糖說的第一句話。她說：“世界上居然有這么胖的女生！”彼時的青楊，還在鄉里上初中，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青楊第一眼瞥見站在講臺角的唐糖時，不自覺地感嘆了這么一句。

“今天有一位從杭州遠道而來的新同學加入我們班集體，大家鼓掌歡迎！”小林老師向大家做了個簡短的開頭后，微笑轉過身，把站在講臺一側還很拘謹的唐糖領到中間來。

“安靜，安靜，不要打擾新同學講話，注意仔細聽！”青楊緊貼著后面的墻壁，有些不服氣：至于嗎？又不是什么故作高深的物理定律，還擔心咱們聽不懂嗎？況且，她其實根本用不著聽，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猜到眼前的這團肉球是什么角色。

能長成這副模樣的，除了低幼動畫片里被身后一幫人捧在手心嬌生慣養的傻寶寶，還找得到其他的誰嗎？青楊蹺起二郎腿，為這個發現樂了起來。青楊本來今天不很高興的，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眼前出現的這個傻娃娃，莫名地把她原本有些抑郁的心情在一瞬間刷亮。真奇怪，青楊突然覺得自己無比強大起來，就像是專門打小怪獸的奧特曼。

小林老師指了指青楊旁邊的空位，打算讓唐糖過去和青楊同桌。青楊先是一愣，接著立刻條件反射般地站起來，提出“照顧新同學，應當盡量往前坐”的建設性意見。她可不愿意有個圓鼓鼓的東西來平分自己的半壁江山。無奈，小林老師不以為然：“唐糖啊，班里就剩一個空座了，你就先委屈一下暫時過去青楊旁邊，要是看不清黑板再跟我說……”

青楊真有些受不了小林老師這語氣，但是毫無辦法。傻乎乎的唐糖“嗯”的一聲答應下來，拖著一身肥肉，邁開步子往這邊挪。正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青楊突然有些后悔剛才沒有留意唐糖的自我介紹。不管怎樣，青楊還是決定先探探這位唐大小姐的家底。

下課鈴一響，青楊就飛奔到學校后山，從橫七豎八的灌木叢中掏出一大把綠油油的蒼耳，接著，青楊就以“彎腰撿橡皮擦”之名，把它們粘在唐糖的粉紅毛衣上。那節語文課，不明所以的唐糖垂頭喪氣偷偷摸摸拔了四十五分鐘。上學路旁棉花地里的蝗蟲，以前青楊連看都不看一眼，現在她卻像找寶貝一樣睜大眼睛四處搜尋。只要它們進了唐糖的抽屜，青楊便可以亳不吃力地擺出一副無辜模樣，等著唐糖用一聲尖叫迎來全班同學的“注目禮”……

只是，過了一段時間，辦法用盡，也沒有折騰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來。終于，青楊再懶得去欺負唐糖。

2

青楊的家里，除了青楊，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青楊因為看管弟弟妹妹，上學晚了兩年。小學畢業后，又因為家庭困難，跟著大姨去一家小作坊里敲了一年的鞋梆。現在，十五歲的青楊扎眼地站在一堆比她小幾歲的小毛孩中間，終究是顯得有些遲鈍和突兀。

班里的同學在經過青楊旁邊時，都會故意走得快一些。青楊知道，他們只有在遇到班里最愛捉弄人的朱大海時才會這么做。可是，青楊還是每次毫不猶豫地高昂起頭，做出天鵝般的神氣姿態，不瞥一眼，然后從大家面前匆匆掠過。

周二的體育課，老師興致勃勃地號召大家玩“蹺蹺板”，的小游戲。每組兩人，手叉手，背抵背，彎下腰的同時，依靠手部和背部力量支撐起對方的身體。一聽完游戲規則，大家都興奮地忙著找合作伙伴，但沒有人來邀請角落里的青楊。青楊裝作毫不在意地別過頭，罵咧著此等游戲真是幼稚至極。

四周開始傳來此起彼伏的驚訝聲，青楊微微側過臉，意外地發現矮矮胖胖的唐糖，就站在自己旁邊。最后，就連體育老師也瞪大眼睛，委婉發話了：“唐糖，你和青楊不是太搭，不好平衡哦。”唐糖大度地咧開嘴，兩顆小虎牙又跟著跑出來湊熱鬧：“沒事，我們是同桌，同桌本就該分在同一組嘛。”

唐糖終于和青楊一前一后地站在了一起。聽到人群里的動靜，調皮的朱大海聞風而來。那天唐糖剛好穿了一身黃色運動服，朱大海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來，拉開嗓門大聲朝人群喊：“大家看，大家看，青楊像不像一根長吸管，插在唐糖這瓶爽歪歪上？”周圍立刻哄笑四起。

站在人群中央，青楊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和無助。也不知從哪里偷來了一絲力氣，她突然一把推開了唐糖，撒腿向人群外逃去。唐糖沒留神，一個趔趄跌倒在地。旁邊幾個女生見勢，連忙跑過來從地上扶起唐糖。青楊皺眉，扭頭暗想，不就輕輕推了推嗎？就她那體型，還拿自己當弱不禁風的林黛玉呢？

青楊一邊撥開人群大步朝隊伍外走，一邊在心里更徹底地鄙視起南方小姑娘來。青楊把委屈的眼淚逼回眼眶，一遍一遍重復地告訴自己：我是青楊，我是青楊，出生在北方的青楊。她好幾次回頭，都清晰地看見，唐糖在那幾個女生的陪同下開始有說有笑起來。

青楊的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怪味。

青楊開始有意躲開那團肥膩膩的肉。如果不是唐糖，她也不必在體育課上被反襯得那樣瘦弱、卑微和難堪。所以某天中午，當唐糖用手肘碰了碰青楊，說自己新買了一本《愛麗絲夢游仙境》，問青楊要不要借去看看時，她立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謝謝，我不看這些閑書浪費時間。青楊依舊趾高氣揚。

青楊始終不覺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對，她開始有意和唐糖拉開冷戰。又或者，從頭到尾，她們兩個人根本就沒有友好共處過。不久后，小林老師給唐糖找到了更好的座位，青楊重新一個人貼在墻壁上。

這些，其實都是青楊初二那年的事了。

3

唐糖第二次挨著青楊坐下時，青楊正讀高一，而唐糖卻已經高三了。初中畢業后，青楊又去了南方城市，為湊學費，在小工廠里干了兩年活。

上了高中，青楊開始拼命學習，一根竹竿愈發顯得細了。那次，她作為高一年級的二等獎學金獲得者，上臺領了獎金，安靜坐回座位后，立刻大吃了一驚，因為，此刻站在臺上代表所有獲獎者發言的，居然是唐糖，期中考試唯一得一等獎學金的唐糖。

青楊突然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挫敗感，仿佛她從高大的奧特曼一下子變成了流落街頭的小三毛。唐糖顯然是認出了人群里高出一截的青楊，下臺后特意過來靠青楊旁邊坐下。唐糖的兩顆小虎牙依舊，她伸出手打起招呼：“嗨，青楊，你也在這里呢，好久不見！”青楊不抬頭，從牙縫里畢恭畢敬地擠出一句話：“學姐這么厲害，學妹高攀不起！”

兩人在偌大的校園里偶然相遇時，唐糖仍舊每次很熱情地朝青楊打招呼，只是青楊，仍舊很少回應。有時候，她也會突然想說點什么，可那念頭也只在她腦海里停留片刻后，就如同飛鳥斜掠水面，一閃即過了。

波瀾不驚的高中生活每天不咸不淡地繼續著，一整個冬天，青楊都習慣把高高的頭顱埋進日復一日的試卷和習題。春天到來的時候，青楊去食堂吃飯，發現道路兩旁的杜鵑花都開成一瓣瓣紫紅色的嘴唇狀，她突然就想起《愛麗絲夢游仙境》里面那些會說話的花，想起綠油油的蒼耳，想起操場上的“蹺蹺板”游戲，想起一雙小胖手和兩顆小虎牙，以及真是好久不見的唐糖……

青楊終于下定決心，去找唐糖。一個有些胖乎乎的男生朝青楊走了過來。站在陌生教室門口，被來往人流推得東倒西歪的青楊被告知：“你說唐糖啊，她早回浙江，高考去了。”

全世界的雨都仿佛同時砸向心底。那一刻，高高的青楊終于蹲下去，哭了。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