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了一張原版光盤,心里美滋滋。
把燈光調暗,門窗關好,拿著CD的封面,打開CD機開始聽。第一首是斯科拉第的奏鳴曲,也不是我聽出來的,封面上寫的。果然耳機聲音非常清晰,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盡收耳底,甚至你能清晰地聽到——“誰?”
放假期間整個宿舍人都走光了,怎么走廊上還有人咳嗽的聲音?
霍洛維茲是我最喜歡的鋼琴演奏家,沒有之一。他的手指肌肉所控制的機械,像歌唱家的聲帶一樣靈活、準確、多變,演奏富有戲劇性,從宏偉壯麗暴風驟雨的旋律到微不可聞的——
“誰?”
這次我是千真萬確地聽到了距離我五米的地方,確實有咳嗽聲。而且是中年男人,常年患有咽炎的那種干澀的咳嗽聲。想到過年期間報紙上長篇累牘的入室搶劫報道,我當下便攥緊了全宿舍最有殺傷力的武器,鋒利的指甲銼。
咳嗽聲消失了,在我摘下耳機的那一刻。于是我終于明白,這個噪音來自DG公司1986年在莫斯科霍洛維茲演奏會現場的錄音。
如何來訴說我的心情呢?
世界上最好的鋼琴家在闊別祖國61年后首次在莫斯科登臺,人們為他瘋狂,流淚,甚至老邁的霍洛維茲自己在演奏《浪漫曲》時也老淚縱橫。而在這樣一場世紀演奏會上居然有個傻瓜的咳嗽聲也跟著一起名垂青史了。這實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這個坐在前排的先生也許昨天剛剛坐火車橫跨了整個西伯利亞——為了霍洛維茲!他又困又餓,可是正好趕上老婆不在家自己也沒帶鑰匙,于是在莫斯科著名的壞天氣里站了足足兩個小時。今天他坐在禮堂里,想趁著霍洛維茲那天魔降臨般的重音掩蓋自己不爭氣的咳嗽,可是他忘了,霍氏彈奏從來無章法,這一次是弱處理。
于是,最激動人心的重逢、最優良的錄制隊伍、最杰出的音樂家和最適宜演奏的環境等創造完美的條件都被這一聲小小的、刺耳的、渾濁的咳嗽所打敗了。
這似乎是告訴我們,音樂來自天堂,肉體凡胎只會有損它的圣潔。就像音樂天才莫扎特總是為他放蕩不羈的肉體所累,寄托在他身體里的天才時時刻刻都準備著隨他的身體一同殞滅。而人類想用眼淚和高價的音樂會門票向它獻媚,結局只能是這么殘酷:一方受到了玷污,而另一方顯得滑稽可笑。
我們中國人的審美里總有一個最高標準叫圓滿。這個圓滿常常做不到,取而代之的是看似圓滿,或者假裝圓滿。若是這張光盤由我的同胞們錄制,結果會怎樣呢?大概想盡千方百計把這個噪音抹掉,并且追問:誰在霍洛維茲演奏會上咳嗽了?通過小道消息得知真相的網民們,其中有一派深沉地控訴社會對古典藝術的邊緣化,一派則高舉人權的旗幟認為咳嗽有理。
當然最終,我們得到的是一張有缺陷的光盤。它記錄著,當他們的藝術大師回到家鄉,迎接他的除了熱情,還有人們在習慣了體制后對藝術的麻木和無知。這種無知非常真誠,又有那么一些可憐。于是咳嗽聲就成了揭穿夢幻的“刺點”,讓歷史書寫恢弘時,也書寫荒誕。這一聲咳嗽,讓一場音樂盛宴成了歷史的標簽。
“Bravo!”當霍洛維茲有力地結束了最后一首波爾卡,英文的喝彩聲不顧他的陶醉,直上云霄,表達贊嘆的同時也透露了觀眾們的無所適從。他們無言,所以喝彩。
我總算明白霍洛維茲在演奏會后鞠躬時露出來的笑為什么是那么頑皮了。
編輯/楊明珠